[英]扶霞·鄧洛普

在中餐館為一群人點菜,最好是做個“獨裁明君”。一頓好餐,需要各種形成鮮明對比的元素達到和諧共存;食材、味道和口感都要多樣,讓人食指大動。如果一群人里每個人都只顧點自己想吃的菜,最終這一桌子菜會呈現一邊倒的混亂局面:好幾道有雞肉的菜、好幾道油炸菜,或好幾個糖醋味型的菜。這些菜肴單吃可能都挺美味的,但合在一起,可能就過猶不及,或者單調膩味。
一頓好的中餐,就像一部上佳的音樂作品,高低起伏、光影交錯,溫柔的旋律和激昂的節奏交相輝映。各種菜品達到完美的平衡,對味蕾的刺激撫慰交替出現,絕不會讓人起膩而倒胃口。這樣的一餐應該是一場讓口腹與心靈都無比愉悅的感官之旅。正如最近一位資深川菜廚師對我說的,在一場宴席上,佳肴大菜總要與不那么起眼的小菜穿插上桌:“要是每道菜都是那么引人注目,就沒有哪道能真正給食客留下深刻印象了,對吧?”
達成平衡和多樣性,極力避免重復,這樣的關鍵性原則同樣適用于食材、烹飪方法、顏色、風味、形狀和口感。就算在以麻辣火熱菜肴聞名的四川,一頓合宜的餐食之中,除了那些讓你雙唇麻刺、肺腑起火的菜肴,也得有白米飯、湯和蔬菜。多年前,我在西班牙北部的“斗牛犬”餐廳和川菜名廚喻波共進晚餐,那是當時全世界最前衛的餐廳。喻波驚訝地發現,即便在這樣一家餐廳,菜肴都是“物以類聚”的:所有的海鮮先上,接著是肉類和野味,最后是所有的甜味菜肴。如果放在中餐的語境下,這樣就沒法將相似的食材分而用之,再使其穿插交匯了。
中國文化尤其注重飲食,這反映在對烹飪無限可能性的關注上。此外,在中國的美食宇宙中,愉悅與健康一直以來都是密切相關的。一頓大餐,要稱得上一個“好”字,不能光有刺激唇舌的口味,還要講究健康養生。我曾經和一位馬來西亞華裔朋友一起去英國國寶級大廚赫斯頓·布魯門撒爾坐鎮的“肥鴨”餐廳。那頓飯妙極了,十分美味,想象力豐富得令人難以置信,菜品中蘊含著巨大樂趣。但我們在連吃了幾道美妙甜品后因為攝入糖分過量而昏昏沉沉,我的華裔朋友說,最后這幾道菜都是濃郁、甜蜜而沉重的。“如果是中餐宴會,”她說,“就算有四十道菜,收尾也是喝一道清淡的湯,或者吃點新鮮水果,這樣你才能舒服地回家去睡個好覺。”
那些最受贊譽的西餐,似乎通常只會著重去取悅味覺,忽略了健康和平衡。消費時尚搖擺不定,一會兒傾向于可能引起痛風的過量飲食,一會兒又追求贖罪式的粗茶淡飯:今天暴吃一頓淋了荷蘭汁的牛排,還要配上“三制薯條”——經過三次烹調做出來的薯條,由于經煮熟,再炸兩遍,外皮十分香脆——和巧克力熔巖蛋糕;明天就變兔子,吃生羽衣甘藍和藜麥拌的沙拉。而在中國,你可以在一餐中放縱自己暴飲暴食,也能同時吃下“解藥”。老話說得好,“醫廚同道”,“藥食同源”。
正因如此,中餐中很多菜肴都樸素低調,中文有個詞形容這類菜:“清淡”。“清”字的含義有“清晰、安靜、純粹或誠實”;“淡”字可以解釋為“輕巧、虛弱或黯淡”。“清淡”一詞翻譯成英語通常是“bland”(乏味)或“insipid”(無味),這聽著就沒意思:誰會點一道“insipid”菜啊?大多數西方人進了中餐館都不會點比較清淡的菜,因為和令人眼花繚亂的鮮艷紅油、糖醋醬汁和油炸餃子比起來,清淡菜顯得黯然而沉悶。它們的確如此,但關鍵是本該如此啊!西方人對中餐所持的態度中有一大諷刺,就是他們通常會點中餐菜單上那些糖醋味、咸味和油炸的菜,轉頭又抱怨中餐不健康,吃完第二天搞得人“腹脹惡心”。這個形容出自最近紐約餐廳“好運李”的初期宣傳,引發很多批評。2018年,白人營養學家哈斯佩爾在曼哈頓開了“好運李”餐廳,店名來自她的猶太裔白人丈夫,他剛好姓Lee。該餐館宣稱要為食客提供“干凈的中餐”,認為傳統中餐不健康、不清潔。種種言論引發了各方爭議。要判斷一家中餐館的主要目標客戶是否是西方人,有個萬無一失的辦法,就是看菜單上是否缺少清淡的菜肴,而只著重于吸引眼球、麻辣鮮香的食物。
吃中餐,要安排出個好菜單,需要深思熟慮。為了達到最佳效果,需要盡量避免主要食材的重復,菜品要囊括一系列不同的肉類、海鮮、豆腐和蔬菜。煎炸的菜肴焦香干爽,與之平衡的話,就要點個湯或者液體含量較高的菜。除了炒菜之外,最好考慮點一些煮菜、燒菜或蒸菜。吃了含有豐富深色醬汁的紅燒菜或辣菜這些重味之后,調味清淡的蔬菜能讓唇齒清爽。糖醋味型或加了豆豉醬的菜,不要超過一道。如果一道菜中的主材被切成了細絲,也許下一道就應該是切塊或切丁。要“善待”稀薄而清爽的湯和簡單的綠色蔬菜:它們單獨吃可能比較平淡,卻能夠襯托那些比較吸引人的風味(而且還能避免重復單一)。
即便是最簡單的一餐,也可以將各種對比鮮明的元素進行平衡:白米飯、一道美味的肉蔬組合、一份清口的湯(可以很簡單,比如直接用把米煮到半熟得到的米湯),再來一小碟辛辣的泡菜。而宴席上就可能會有多種多樣、令人眼花繚亂的菜肴。(難怪很多中國人覺得,一頓飯只嚼一塊肉、只吃一堆土豆,也太單調乏味了。)
過去,由于語言障礙和極為糟糕的菜單翻譯,不懂中文的人遭遇了嚴重的阻礙。如今,配有菜品照片的菜單流行起來,讓點菜變得容易多了,因為你可以看到一道菜大致的樣子:干還是濕;辣還是淡;是辣椒紅、醬油黑還是新鮮綠;是厚重還是雅致。當然,點菜是一門藝術,磨煉技巧需要時間和經驗。不過,只要考慮到平衡和多樣性這兩個原則,就有可能構建一個比之前愉悅得多的菜單;比起讓每個人自由發揮,這會讓你和你的客人飯后更為舒服。
我說過,掌握了在中餐館點好一桌菜的技能,是我人生中最自豪的成就之一。這話是半玩笑半認真的。我為晚宴或在餐廳里計劃中餐菜單時,首要的考慮就是客人們:他們是什么樣的人?會喜歡什么菜?他們是渴望冒險,還是已經筋疲力盡只想舒適為上?他們會更偏愛豐富強烈的風味,還是更為清淡的味道?他們是中國人嗎(有些元素,比如一道清淡的湯,對中國人的口味來說是更重要的)?當然,還要考慮到他們有什么不喜歡吃的、忌口或者過敏。如果大家身在中國,我也會考慮當地的特色菜以及時令——可能會問一下服務員餐廳目前有沒有什么當季菜限時供應。
我通常會先打個草稿,寫下可能的菜品清單,然后在腦海中勾勒出每道菜的味道,試著想象這些菜擺在一起會有什么樣的效果。接著我會剔除那些可能有重復風險的菜;如果覺得需要對比中和,就再加上別的。如果我不了解當前的餐廳,又要為一大群人點菜,就會盡量比客人早到一個小時,這樣就可以通覽菜單(一般來說都很長),不慌不忙地點菜。如果我和大家同時到達,朋友們通常會自己點一些酒水,把菜單扔給我,他們明白,在我準備點菜之前,都不會理他們。帶“吃貨團”在中國旅行,就更具挑戰性了,因為我希望每頓飯都能有迷人的新風味和烹飪主題登場,而重復則盡量少,可以少到忽略不計:這就像在美食餐桌上譜寫瓦格納的歌劇《指環》。我的希望是人人都覺得食物美妙得無與倫比,而我籌劃這桌菜的努力則能夠“事如春夢了無痕”。
我明白,大部分人不會像我這么癡迷中餐。但應該記住的是,只要在點菜時多花一點心思,你的中餐飲食體驗就可能有極大改變。我不會忘記,一個朋友去我特別喜歡的一家本幫菜館吃飯,但并不喜歡,因為他發現菜品都顏色棕黑、味道很重。我堅持馬上帶他回到那家餐廳,用心地點了菜,用更為清淡雅致的口味來平衡本幫菜里“濃油赤醬”的著名美味紅燒菜品。如我所料,他的看法發生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轉彎。同一個餐廳,同一個食客,兩極分化的評價,奧妙全在點菜之中。
(花骨朵摘自上海譯文出版社《尋味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