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夢真

《給一個未出生孩子的信》(以下簡稱《信》劇)是一部關于女性和生育的劇。它在舞臺上呈現了一個女性從感受到懷孕到失去胎兒的整個過程,其中有對新生命的期待、對孩子要來到一個不夠美好世界的遲疑、對懷孕過程中失去自我的焦慮,也有對最后胚胎死亡的內疚和自責……《信》劇以一種靈動的姿態,游走于心靈與世界、母性與女性、個體與社會之間,勾勒出女主角數月間的經歷。
整場戲以手碟空靈的聲音開場,緊接著是屏幕上的黑白影像,相關人士輪流出現,就胎兒的死亡對女主角進行審判。這兩種風格形成了強烈的反差,而這種交替和對比也貫穿了整場演出。手碟的音樂輕盈、夢幻,配合臺上三面的白色紗幕,共同演繹了女主角對于胎兒的溫柔情感。音樂響起時,女主角對著腹中胎兒喃喃自語,講述她對胚胎變化的細致觀察,一朵花、一顆蛋、一尾長著鰭的小魚,輕快的語氣中有欣喜與期待,整個舞臺也充盈著溫馨甜蜜的氣氛。然而,回到現實世界中,女主角面對的是胎兒父親冷漠地要求墮胎、接受孕檢時身體被暴露和擺布的無尊嚴感、社會對于未婚母親的偏見,還有職場對懷孕女性的歧視和壓迫等等。劇中女主角給胎兒講了三個童話故事,雖說是童話故事但涉及的是女主角對性別、階級、戰爭等等問題的思考和批判。它們也反映出女主角對胎兒降生的遲疑:這樣不美好的世界是否值得來走一遭?童話故事與生活中的遭遇構成對比復調,加劇了整個現實世界的冷酷感,成為困擾女主角的第一重枷鎖。
在輕重、黑白、柔情與冷漠的游走之間,《信》劇也點綴了一些讓人輕松和愉悅的調味料。在海報和演出中都使用了簡單明亮又頗有童趣的插畫影像。部分橋段演員的表演風格也頗有插畫的意趣,如將胎兒比作花時手部搖曳的動作;談及歷史上的英雄都是男性時,女演員做出代表力量、權力的雕塑造型;在一些次要角色如護士、女醫生、胎兒父親等的塑造上,表演也勾勒出一種簡潔風趣的造型感。它們和插畫影像的運用在某種程度上達成了風格的一致,產生出一種相得益彰的效果。三位不同年齡段的女演員共同出演這部作品,在聲線、肢體和氣質上都頗為迥異,黃芳翎醇厚、沈佳妮疏朗、麥朵溫潤,但當三人輪流念出女主角的心聲時,很難不覺得這是全體女性命運的寫照。
《信》劇改編自意大利著名記者法拉奇的同名小說。法拉奇在此書出版后接受訪談時說:“現在已經有跡象,因為讀這本書而憤怒的人不在少數。他們也許會抨擊上帝、祖國和家庭,但就是不接受我抨擊母性。我一視同仁地抨擊母性。”無論在東西方,長期以來“母性”都被視為女性的天性,道德標準要求母親的行為應優先滿足孩子的需要,藝術作品也將母親形象神圣化、英雄化,將之塑造成為了子女可以犧牲一切的形象。在這種規訓下,女性將這種附加的道德要求內化為自身的主動追求,自己原本的需求反而被忽略或犧牲,甚至當女性為失去自我而產生些許的疑慮或反抗情緒時,對孩子的愧疚往往隨之而來,促使女性再次壓抑自我。《信》劇將女性的這種心理掙扎呈現于舞臺之上。劇中的女主角在懷孕中經歷頻繁的腹痛,為了保胎不得不放棄工作居家休息,不得不被要求戒煙、戒酒、住院、臥床、打鎮定劑……這些治療手段不但沒有能夠達成讓女主角保持心情愉悅和平靜的目的,反而讓她更加焦躁痛苦,因為這讓她感覺自己成為了一個養育胎兒的容器,孕育生命這件事剝奪了她全部的社會生活與個人生活。而當她終于無法忍受,重新找回自己,恢復工作、享受生活時,胎兒卻離她而去,女主角再次陷入對胎兒的愧疚與自責之中。這種在“自我”與“母性”之間的平衡與掙扎始終困擾著劇中的女主角。
《信》劇將小說中接近結尾部分的審判挪置到演出開頭,對這樣的結構處理抱有一些遲疑。小說中的審判場景發生在女主角的夢境中,代表了她對胎兒死亡的內疚自責,也是她被“母性”綁架的結果。話劇中將之放在開頭,模糊了的審判是女主角的心理投射。雖然使用了影像,但仍然讓人對戲的期待產生一絲偏差,誤以為后續情節會聚焦于胎兒流產的玄機,但顯然《信》劇并不致力于此。
走出劇場,仍有諸多疑問縈繞心頭,女主角的懷孕顯然并非在計劃之中,那么是沒有采取避孕措施還是避孕失敗?劇中的“違法”是否指向當時意大利的墮胎法律?女主角是否了解懷孕和育兒需要面對的一切,情感上的滿足以及精力與情感的付出等。法拉奇的小說創作于1974年的意大利,將語境置換為今天的中國,這些問題依然值得被提及和討論,依然關乎每個女性的生活和命運。國家衛生健康委員會統計結果顯示,近年來我國接受人工流產的女性數量平均每年達900萬以上,其中低齡者、未育者所占比例突出,重復人工流產的比例也較高。此外,長期以來對于母性的神圣化和羞恥心理,也往往導致大家對于女性在生育中的負面情緒、身體變化和種種隱秘的個體經歷都避而不談,或僅在已育女性之間有交流,男性及未婚女性對此都缺乏足夠的了解。
《信》劇中涉及很多女性與生育相關的話題,一方面對于有舞臺作品可以將之表達感到高興,另一方面仍然略有隔靴搔癢之感。劇中涉及的每個話題都有極為豐富的討論空間,也都有更鮮為人知但應為人知的內容,然而或許礙于原著限制,劇中對這些話題皆淺嘗輒止,并未進行深入開掘?!缎拧穭〉男问斤L格也天然地對觀眾進行了選擇,作品的接受和討論不免局限于一部分的圈層中。然而,《信》劇終究是邁出了前行的一步,也期待有更多的作品能夠呈現更豐富、深層、細致的女性現狀;甚或擁抱商業,觸及更廣泛的人群。期待有一天,生育不再是女性一場未知的冒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