項飆

《掃地出門:美國城市的貧窮與暴利》
(美)馬修·德斯蒙德著 胡諄等譯
山西教育出版社
2022年5月
《掃地出門:美國城市的貧窮與暴利》一書,解釋了強行驅逐是將一些人的貧困轉化成另一些人的超額利潤的關鍵環節。2009年至2011年間,密爾沃基每8名房客中至少有1人經歷過強制搬遷。
2012年,紐約的法院每天都會判出將近80筆以未交租為由的驅逐令。被驅逐過的房客因為有了這個記錄,很難再租到好房子。他們只能住進條件更為惡劣的社區。貧窮、暴力、毒品進而聚集到了一起。為保證按時交租、不再被驅逐,他們更要節衣縮食。這樣,驅逐不僅是貧困的結果,還是致使貧困不斷惡化的原因。貧窮能夠成為利潤的源泉,并不是因為窮人被剝削,而是因為他們不斷突破自己生存條件的底線。驅逐是不斷突破底線的重要驅動力。
《掃地出門:美國城市的貧窮與暴利》是一部非常嚴肅的學術著作。除了歷時一年多的實地調查、大規模的問卷調查、大范圍的檔案檢索,作者又在成書后專門聘請了一名校對員,對他所有的田野筆記進行一一核對。但是,它又和通常意義上的學術著作很不一樣;這里沒有理論假設、沒有框架,甚至沒有概念。學術作品中常見的內容,比如文獻回顧和數據陳列,也都隱身于腳注間。整本書像是一部深度紀錄片,從一個場景推移至另一個場景。作者馬修·德斯蒙德直白而細致的描寫有如特寫鏡頭,把各個人物的表情語氣、所感所思直接呈現給我們。諸多具體場景疊加在一起,逐漸呈現出強制驅逐這一現象的歷史、制度、結構特征及其后果。
最讓我感嘆的是,馬修能從“看到的東西里看到東西”。我們時常無視眼前的事物,又經常看見一些根本不存在的東西。之所以對眼前的事物熟視無睹,是因為我們覺得它們不符合自己的理論視角(比如階級、性別、自我意識),因而顯得瑣碎而無“意義”。與此同時,我們拿自己的框架去詮釋世界,生造出“意義”,好像看見了一些似有若無的東西。當我們看不清眼前瑣事對于受訪人的意義、看不清受訪人的真實感受時,我們只好灌入自己的想法,把不在眼前的東西拉扯進來。事實上,直觀的感受才是生活實踐的血液,觀察者的臆想無非是窗外的雨點。
當我為了寫這篇推薦序和馬修對談時,他援引蘇珊·桑塔格的話說,如果你在博物館看到一幅畫,說“它是新古典風格的”,這是一種膚淺無聊的“看法”。站在一幅畫面前,為什么一定要下這樣的定義?為什么不以自己的直覺進入畫本身?
我問馬修,他是如何與受訪人建立起那種強烈、直接的同理心的。他強調,這不是一個研究方法的問題,而是你作為一個人的存在方式的問題。對身邊的事物予以高度關注,是他一貫的生活方式。“你看坐在眼前的朋友穿的衣服是什么顏色,是藍色。但那究竟是哪一種藍色,它和通常說的藍色可能又不一樣。”只有深入細節,才能看清生活的肌理。他很受幾位被他稱作“觀察天才”的小說家的啟發。他們從大家都能看到的東西里,看到了一般人看不到的東西。
我覺得馬修還有一種能力,能在陌生的受訪者身上看到他自己。因為在受訪者身上看見了自己,受訪者就是很具體真實的人,而不是被理論定義了的“角色”。調查者在受訪者身上看到自己,也會讓受訪者在調查者身上看見自己,彼此都可以放松。調查者無須時刻惦記著那些事先準備好的問題,用不著為一問一答間可能出現的冷場擔心。如果一時無話可說,就觀察對方怎么自言自語,怎么在沙發上發愣打瞌睡。受訪者對馬修坐在身邊埋頭寫筆記也毫不在意。
馬修的這個能力和他自己的生活經歷是分不開的。他出身貧寒,父母曾有過被驅逐的經歷。當然,這并不意味著研究者只能研究和自己生活經歷相似的群體。人類學實地調查的目的,就是要讓我們通過長時間的親密互動,在對方身上看到自己。要達到這種狀態,靠投入、靠執著、靠想象,歸根到底靠對生活的關懷和熱愛。能與街頭小販隨意地聊天,以及和建筑工人輕松地玩笑,是一種相當重要的能力。如果不培養這種能力,那么方法和理論學得越多,你和這個世界的距離也許就會拉得越遠。
(本文摘自該書“推薦序”,略有刪改;編輯:臧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