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益平：不浪費一場危機

黃益平

《伯南克論大蕭條：經濟的衰退與復蘇》

（美）本·伯南克著 陳劍譯

中信出版集團即出

丘吉爾有一個非常重要的論斷：“不要浪費一場好的危機。”只有認真地分析危機的起因、傳播及后果，并在此基礎上調整規(guī)則、改變行為，才有可能避免危機重演。

曾經擔任普林斯頓大學經濟學教授和美聯(lián)儲主席的伯南克是這種反思理念的踐行者。他的學術生涯主要專注于對大蕭條的研究，清晰、嚴謹?shù)卣撟C了大蕭條發(fā)生、持續(xù)的主要原因。后來他又把從研究中獲得的心得運用到政策實踐中，真正做到了從實踐中來、到實踐中去。

伯南克的博士論文及之后的很多研究都是圍繞兩個學術問題展開的，一是什么因素導致了大蕭條，二是為什么衰退持續(xù)了這么久。他的學術發(fā)現(xiàn)可以簡單地總結如下：貨幣因素是導致大蕭條的主要原因， 名義工資調整困難妨礙了經濟復蘇。這兩個結論聽起來平淡無奇，但實際上具有十分重要的理論與政策意義。

過去學術界一直認為貨幣是中性的，價格高低只是一個數(shù)字。但確認貨幣因素導致了經濟衰退，實際是否定了貨幣中性的認知。貨幣供應不足容易導致通貨緊縮，而這又可能引發(fā)金融危機，從而把經濟推入衰退的境地。而名義工資調整慢于價格水平，可能會使勞動需求減少，這樣就會拖延經濟復蘇的步伐。

美國學術界確實沒有“浪費”大蕭條。幾十年來，一代又一代的學者在研究大蕭條問題。伯南克是其中的一位杰出代表，加州大學伯克利分校的經濟學教授艾肯格林是另一位領軍人物。關于大蕭條的經濟學研究形成了非常多的學術成果，總體來看，這個領域特別符合好的研究的幾個基本特征：問題很重要、研究有意思、結論有影響。

大蕭條是自工業(yè)革命以來第一場最嚴重的全球性經濟危機，研究大蕭條等于抓住了一個十分重大的經濟學問題，而且這個問題來自現(xiàn)實世界。伯南克一再聲稱他是一個宏觀經濟學家，而不是歷史學家。他研究大蕭條，關注的并不是具體的歷史事件，而是重要的宏觀經濟關系。搞清楚這樣一些可能影響大局的經濟關系，比弄清楚一些細枝末節(jié)的歷史事實更有意義，也比驗證一些已經被驗證過無數(shù)次的經濟關系更重要。事實上，無論是宏觀經濟學，還是宏觀經濟政策體系，都是在大蕭條之后逐步形成的。

這個研究確實也非常有意思。大蕭條期間究竟是貨幣收縮導致經濟衰退，還是經濟衰退使得貨幣收縮，在學術界一直有爭議。早先的研究一直局限在美國本身的數(shù)據(jù)，上述因果關系不太好識別，更不要說有不少學者認定貨幣是中性的。這項研究的突破來自國際比較研究的引入，就一個國家的數(shù)據(jù)研究大蕭條，說不清楚誰引發(fā)了誰。但有了跨國數(shù)據(jù)，就可以按照大蕭條發(fā)生之后退出金本位制的先后，來考察對經濟活動的影響。結論是退出金本位制較早的國家，經濟復蘇也比較快。原因是在金本位制下，貨幣供應量是由黃金儲備決定的。一旦退出金本位制，貨幣供應就可以靈活調整。

這些研究結論后來產生了重大的政策影響，促進了貨幣政策框架的形成和金融監(jiān)管框架的完善。1944年建立布雷頓森林體系的時候，在確定美元盯住黃金、其他貨幣盯住美元的基礎上，允許各國不定期地根據(jù)需要調整匯率，實際就是吸取了金本位制下貨幣供應不夠靈活的缺點。可惜的是，后來這個設計沒有發(fā)揮作用。因此，到1971年美國就放棄了美元盯住黃金的安排，走向了浮動匯率制。大蕭條研究對政策最直接的作用，反映在伯南克執(zhí)掌美聯(lián)儲期間所采取的非常規(guī)的貨幣政策擴張。換句話說，他的政策是有多年學術研究支撐的。

《伯南克論大蕭條》是一本論文集，收集了過去幾十年來伯南克所做的關于大蕭條問題的經濟學研究論文。與回憶錄相比，論文集的技術性稍強一些。好處是可以仔細地了解這些問題的提出、數(shù)據(jù)的收集、分析的過程以及最后結論的得出，其實還可以學習如何做學術研究。而對話題特別感興趣的讀者，則可以更多地關注話題的重要性、分析的邏輯及其政策含義。伯南克專門為本書撰寫了第一章“大蕭條時期的宏觀經濟學：比較分析方法”，這是一個寫得非常好的綜述，系統(tǒng)地闡述了問題的提出、分析的思路。

（本文為該書推薦序，略有刪改;編輯：臧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