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佩樺

位于越南東南部平順省的風電場。圖/法新
2021年11月,在越南新任總理范明政(Pham Minh Chính)登上前往英國格拉斯哥聯合國氣候變化大會(COP26)的航班之前,很少有人知道這個東南亞增長最快的經濟體是否將做出任何重大的氣候和能源轉型承諾。據英國智庫“第三代環境保護主義”(E3G)統計,到2021年中,越南的擬建燃煤電廠規模僅次于中國和印度。
在COP26首日,范明政出人意料地承諾越南將在2050年前實現凈零碳排放。數天后,越南、印度尼西亞、菲律賓、新加坡和文萊簽署了《全球煤炭向清潔能源過渡聲明》,與會議主辦國英國和其他40個國家一道,承諾將擴大清潔能源的規模,并在2040年代或更早放棄“未使用碳捕捉技術的煤炭發電”。
“在COP26之前的相關討論中,我們從未談論過凈零,我們距離這樣的目標非常遠。總理在COP26的承諾是巨大的驚喜。”現駐河內的德國國際合作署(GIZ)東南亞可負擔和安全能源(CASE)項目總監武志梅(Vu Chi Mai)對《財經》說。
自從1986年實施“革新開放”,致力成為“世界工廠”的越南一直在努力滿足快速增長的電力需求。越南政府起初大力發展水電,境內水力資源被充分開發后,越南政府轉而通過天然氣和煤炭發電來增加供電。
根據英國能源轉型智庫Ember的數據,1990年至2003年間,水力是最大的電力來源,2004年至2010年間,天然氣成為最大的發電來源,2011年至2017年間,水力再次成為最大電力來源。
2010年以來,燃煤發電份額顯著提升。越南國內煤炭資源逐漸枯竭后,2015年,越南開始采用進口煤炭來生產電力。2018年,燃煤發電超越水力和燃氣,成為最大單一電力生產來源。
美國金融信息公司標普全球(S&P Global)天然氣、電力和氣候解決方案部門副總裁周希舟對《財經》表示,由于經濟增長強勁,越南電力需求在2016年至2020年間平均每年增長9.2%。在后新冠病毒大流行時代,越南的電力需求仍將繼續上升。他估計,在2030年以前,這一增長率平均每年將達到5%。
越南政府規劃的許多煤電項目并未如期上線。根據澳大利亞環境倡議項目“市場力量”(Market Forces)統計,直到2019年7月,由于腐敗指控、地方反對和融資凋零,越南電力發展計劃中57%的煤電產能面臨反覆延遲。
為幫助緩解用電高峰季節頻繁的電力短缺,越南中央政府在2017年推出激勵太陽能發電項目的“上網電價”(Feed-In Tariff),2018年推出激勵風能項目的上網電價。上網電價是用于刺激可再生能源投資的政策工具,它通常承諾以高于市場價的價格,收購在特定期限內完工的發電項目的電力。

資料來源:Ember
越南可再生能源激勵政策的成果可觀,光伏和風能裝機量以超乎規劃者預期的速度迅猛增長。越南被盛贊為綠色轉型的標志性案例,說明曾經依賴化石燃料、被投資者回避的發展中國家,也可以通過改變政策,在短時間內實現快速和巨大的清潔能源增長。
據Ember數據,2021年,煤炭、水電、燃氣分別貢獻51.3%、25.6%、11.6%發電量。光伏和風電份額分為別史上新高的10.62%和0.83%,在2017年以前,這兩種能源的份額近乎為零。
越南在短短四年間新增了大致相當于澳大利亞在2000年至2020年間安裝的光伏裝機量。根據彭博新能源財經(BloombergNEF)的數據,2020年,越南新增的光伏裝機量(12.7GWp)位列全球第三,僅次于中國(52.1GWp)和美國(18.7GWp)。
然而,此前基于開發商在上網電價截止日期前匆忙裝機的快速增長不可持續,缺乏連續性的政策以及容量有限的電力傳輸網絡正在使得越南的光伏和風能行業陷入停滯。
多個可再生能源開發商表示,光伏和風能的上網電價已經分別在2020年底和2021年11月到期,它們至今仍不清楚接續的電力采購框架,也不知道是否應該繼續在越南經營下去。
總部位于丹麥的可再生能源咨詢公司K2 Management亞太區總裁帕特里克·阿其塔(Patrick Architta)告訴《財經》,前一波上網電價政策到期后,越南政府迄今遲未出臺明確政策,導致“整個風能和太陽能社群都在放慢腳步,甚或只是處于待命狀態”,這與風能社群去年的景況形成了鮮明對比。
“去年大家都忙翻了。”阿其塔說,在新冠肺炎疫情擾亂越南本地及跨國供應鏈的背景下,為了趕在2021年11月風力發電上網電價期限前完成項目,一些公司不得不從澳大利亞海運額外的起重機到越南來,但僅僅使用了這些機具三個月。建造風力發電廠所需的船只、卡車、駁船和其他工具也供不應求。
與土木構造較為簡單、可由一般建筑公司打造的光伏電站不同,陸上和海上風力電站的建設屬于專門的工種,需要更為專業的技術、設備和建筑材料。
阿其塔說,其公司在越南培訓了不少本地工人,從事風力發電場建設的不同環節,包括檢查建筑材料、確認非常精細的地基設計、檢查風力渦輪機。讓他感到遺憾的是,公司無法提供長期工作機會給所有的工人,這使得這些工人無法持續成長并跟上業內最新技術的步伐。
這些工作的臨時性也增加了雇傭成本。“由于無法保證所有員工都能獲得長期工作,我們得支付更高的工資。如今,許多工人不得不轉移到其他建筑工作。未來,當我們有新項目,能夠重新開始招募工人時,可能找不到他們了。”阿其塔說。
總部位于安徽合肥的可再生能源公司“陽光電源”(300274.SZ)越南子公司總經理劉歡向《財經》表示,目前的情況——上網和擬建的光伏和風能項目數量遠超過現有電網的承受能力——是可理解的。
他說,中央和省級政府批準的項目超出了電網的承受能力,因為光伏和風能項目屬于分散式發電技術,單體規模小,且“官員們無法預知哪些項目最終會建成”,只得預先批準更多的項目。
但他認為,隨著越南當局獲得更多處理可再生能源項目的經驗,這種情況將有所改善。他以中國為例說,自2009年以來,中國大力發展風能和光伏發電,市場也逐步淘汰了那些規模較小、容易出問題的企業。
多名業內人士向《財經》表示,雖然越南政府從未公開說過,但其出于國家安全考慮,對中國投資者持謹慎態度。
一家涉足越南光伏和風能的中資企業經理告訴《財經》,跨國現金流和投資相關程序經常受到中國和越南之間偶爾出現的緊張關系所牽連。“有時候兩國關系突然緊張一下,各種跨國申請手續和資金流就會受卡,跨國轉帳、增資、減資和并購有關的程序都會受到這種政治因素的影響,此時企業就比較頭疼,但也無能為力。”

資料來源:國際可再生能源機構(IRENA)
據這位經理介紹,即便在平時,靠近海邊或國境線的電力項目和單體規模特別大的項目,通過股權轉讓或其他資本相關問題的審批就已經非常麻煩。越南方面要么完全不讓申請,要么給予各種拖延或借口。
越南現行的電力規劃為2016年批準的《第七版電力發展計劃修改版》。越南政府正在制定新的電力發展計劃。這部被稱為《第八版電力發展計劃》(PDP8)的文件將提出到2030年的電力發展計劃,以及直到2045年前的展望。
越南政府原定在前總理阮春福任期的最后數天簽署這份文件,但文件發布日期自2021年3月下旬以來多次被推遲。
2022年4月公布的《第八版電力發展計劃》草案顯示,越南政府計劃的2025年裝機組合中,煤電裝機和可再生能源份額將分別達30%、23%,2045年煤電占比將降至13%,而可再生能源占比將升至52%。該計劃仍待總理批準。
在2016年的第七版電力規劃中,到2025年的煤電裝機比例高達49%,可再生能源比例僅為12%。為填補削減煤電所留下的基礎負荷電力缺口,越南預計將大幅增加液化天然氣和海上風力發電。
劉歡指出,對越南的投資大部分集中在以胡志明和河內為中心的兩大經濟區,中部和南部一些相對比較偏遠和貧窮的地區,能夠得到的商業投資和政府的行政資金劃撥都會比較少。新能源項目投資地點一般位于這些相對比較偏的地區,因為這些地方可能由于太陽太毒烈或風特別大,土地利用的機會成本不高,新能源投資跟當地原有的產業會有一定的互補。
2022年1月,越南修改《電力法》,允許私人投資者投資、建設、運營電力傳輸網絡,該法案于3月生效。此前,越南電力集團一直壟斷電力傳輸和配送。
全球風能理事會(GWEC)亞洲區負責人喬黎明對《財經》說,在東南亞地區,可再生能源行業的發展很大程度上仍仰賴政策,如果激勵政策中斷了,那么這個行業就沒有辦法繼續下去。“歸根究底,整個行業需要穩定、清晰、足以應對未來變化的政策框架。”
(編輯:馬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