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訪徐諾金：中小銀行如何整合圖強？

陳洪杰

中原銀行將適時啟動回歸A股。圖/視覺中國

即將成立屆滿八年的中原銀行（01216.HK），近來以逾1.2萬億元的資產規模，迅速晉身中國城市商業銀行前八。促成其實現這一飛躍的是中國城商行正在經歷的合并重組潮。

2022年5月27日，河南省城商行改革重組成功暨中原銀行揭牌儀式在鄭州舉行。不同于其他城商銀行合并的方式，中原銀行以增發內資股133.25億股方式換股吸收合并了洛陽銀行、平頂山銀行和焦作中旅銀行。

從改革重組開始到完成，新中原銀行的晉升僅用了八個月的時間，效率高于其他省份重組的城商行，創造了中國銀行史上吸收合并規模最大、速度最快的河南樣本。

金融風險防范與化解工作被列為“三大攻堅戰”之一。銀行在合并潮中，如何防范好新風險的出現、化解存量的不良資產和問題股權等，關系到地方經濟和金融的穩定，這考驗著地方政府、監管部門和銀行高層的智慧。重組后的新中原銀行能否化險為機，又將如何規劃未來？

近日，《財經》記者就上述話題專訪了中原銀行黨委書記、董事長徐諾金。徐諾金為國務院特殊津貼專家，曾在中國人民銀行工作30多年。2015年8月-2021年8月，曾擔任中國人民銀行鄭州中心支行黨委書記、行長、國家外匯管理局河南省分局局長，在此期間，徐諾金推動探索了“一平臺四體系”蘭考普惠金融模式，現已在河南全省乃至全國復制推廣。2021年9月起，徐諾金在中原銀行主持全面工作。

中原銀行改革的快速推進與起初確定的“先易后難、先合后理、穩妥有序”整體原則有很大關系。徐諾金表示，“我們按照規劃，逐步推進清產核資、不良資產剝離、問題股東清理、H股增發等各項重點難點工作。”

其中，在化解存量資產風險的過程中，河南省財政資金起到了壓艙石的作用：籌集資金300余億元，收購四家城商行對應風險資產。另外，河南省政府擬通過注入專項債80億元，用于補充新中原銀行核心一級資本。

“目前中原銀行已基本形成‘國有主導、適度分散、股東適格、合理平衡的股權結構，下一步適時啟動回歸A股。同時，在發展過程中根據資本規劃、業務發展、監管指標要求，我們進一步補充優質資本，引進優良股東及戰略投資人。”徐諾金表示。

中原銀行黨委書記、董事長徐諾金。圖/受訪者提供

河南樣本：增發內資股，300余億收購風險資產

《財經》：與遼沈銀行等其他城商行相比，中原銀行吸收合并其他銀行的速度較快，原因是什么？

徐諾金：在開展河南城商行改革重組之初，我們做了大量調研，充分借鑒了遼沈、山西、四川這些兄弟城商行合并的經驗和做法，按照“先易后難、先合后理、穩妥有序”的整體原則，制定了《吸收合并工作方案》和十余項配套方案，推進清產核資、不良資產剝離、問題股東清理、H股增發等各項重點難點工作。

從實施效果來看，中原銀行吸收合并三家行的工作，整體進度上是比較快的。主要原因，一是河南省委省政府高度重視，提供了組織保障;二是股東和員工的支持;三是本次吸收合并工作得到了廣泛關注，提供了很好的外部環境。

《財經》：中原銀行采取不同于其他城商銀行合并模式，向三家銀行的股東發行約133.25億股內資股。為什么采用這種方式？

徐諾金：按照中原銀行吸收合并洛陽銀行、平頂山銀行及焦作中旅銀行的協議約定，由中原銀行以增發內資股133.25億股方式換股吸收合并三家被合并行，總代價約285億元。

本次合并完成后，三家被合并行將注銷法人資格，中原銀行將承繼及承接三家被合并行的全部資產、負債、業務、人員、合同及其他一切合法權利與義務。

這種吸收合并模式的優點主要是：一是不需要支付大量現金，不會快速形成資本消耗，保證資本充足率符合監管要求。

二是吸收合并完成后，其他三家銀行納入新中原銀行，股份折股后可以分享新中原銀行的價值提升。

三是通過發行內資股吸收合并其他三家銀行，對構建國有主導、適度分散、合理平衡的股權結構，打造國有股權相對控股、股權多元、治理完善的股份制商業銀行有著積極意義。

《財經》：在合并其他三家銀行中，中原銀行到了哪些財政支持？

徐諾金：在中原銀行化解其他三家行風險過程中，河南省財政籌集資金300余億元，收購四家城商行對應風險資產。財政資金在風險化解過程中起到了壓艙石的作用。

河南省政府擬通過注入專項債80億元，用于補充新中原銀行核心一級資本，進一步增強資本實力，夯實業務發展基礎和風險抵御能力。

《財經》：處置不良、出清問題股權是銀行合并的難點，中原銀行的做法是什么？

徐諾金：從近年來眾多銀行改革重組的案例來看，不良資產處置和問題股東股權的清理是改革重組工作的重點和難點。中原銀行按照“分類施策，統籌推進”的原則，推動風險化解工作。

一是推進不良資產盤活。對在中原銀行還本付息正常但他行不良的客戶，督促其在保持我行還本付息正常的前提下，與其他金融機構溝通協調，通過期限及還款頻率調整、利率調整等債務優化方式減輕客戶短期還款壓力，保障客戶正常經營和正常還款。對重組后未過觀察期的客戶，逐步壓降授信、增強風險緩釋，降低風險敞口。同時，強化“政銀企”合作，幫助企業改革脫困，盡快盤活。

二是加大支持。對因延期還本付息政策到期但無力還款的客戶，協助其搭建圍繞核心企業的生態圈，依靠供應鏈產品對客戶提供授信支持，通過輸入血液和增強客戶自身造血功能幫助其渡過難關、恢復還款能力。

三是多管齊下，加快不良資產清收。對出現實質風險的客戶，逐戶制定化解措施，采用自主催收、訴訟清收等手段，綜合運用批量和非批量債權轉讓的方式，提高不良資產處置效率。

《財經》：地方政府和監管部門在化解銀行風險時起著關鍵性的作用，但如何控制“度”，“既承擔相應責任又堅持市場化原則”？

徐諾金：本次河南省城商銀行改革重組工作，是在河南省委省政府統一領導，監管部門嚴格監管和有力指導下，全程按照市場化、法治化、各司其職的原則開展。

政府采用市場化原則對金融債權保護起到主導引領作用。政府牽頭四家銀行以市場化方式盤活存量資產、引入社會資本和實施債務重組，支持中原銀行清收處置資產和挽損止損，依法打擊逃廢債行為，但全程不干預銀行正常經營活動。

監管部門采用法治化原則對風險化解重點難點起到強效推進作用。監管部門在四家行股權清理、H股增發等重點環節開展精準指導，提供必要的監管支持、政策支持，提高了吸收合并的審批工作效率，助推吸收合并完成。

《財經》：四家銀行合并后，如何把握新股東與老股東的關系。另外，后續中原銀行是否還會引入新的股東？

徐諾金：四家銀行合并后，中原銀行將持續優化資本管理，堅持同股同權，平衡好新股東和老股東關系。目前已基本形成“國有主導、適度分散、股東適格、合理平衡”的股權結構。

下一步，中原銀行還將進一步圍繞戰略目標，適時啟動回歸A股。同時，在發展過程中根據資本規劃、業務發展、監管指標要求，我們進一步補充優質資本，引進優良股東及戰略投資人，打造國有股權相對控股、資本多元、治理完善的股份制商業銀行。

新中原策略：優化資產結構，業務普惠下沉

《財經》：當下中原銀行的中間業務收入占比大概是10%，您如何看待？

徐諾金：中間業務收入具有資本消耗低、可持續強、風險性低等優勢，在利率市場化、息差收窄的背景下，已成為商業銀行提升收入的重要來源。

下一步，中原銀行將加大中間業務推動力度，持續提升中間業務收入占比。主要從以下方面發力：加快業務轉型，公司業務從單一信貸融資服務向綜合金融服務轉型，零售業務從以存款營銷為主向大財富管理轉型等。發揮合并后人員、網點、渠道優勢，提高客戶覆蓋度。

《財經》：近年來，銀行業的凈息差連年下降，城商行也不例外，應如何協調資產端和負債端？

徐諾金：在利率下行背景下，我行主要通過優化調整資產結構、合理控制負債成本、加強資產與負債的統籌規劃，加強凈息差管理。

在資產端，通過市場競爭力的提升，加大資產投放力度，實現支持實體經濟、資產以量補價。在負債端，落實監管政策要求，通過加大人民銀行資金獲取、降低同業負債成本、調整存款增長結構，控制負債成本。

另外，加強資產與負債的統籌規劃，長期限負債匹配長期限資產，長期穩定的存款匹配長期限的項目貸款、政府基礎設施建設貸款，保證穩定的利差。

《財經》：作為一位普惠金融的實踐者，在您的執掌下，中原銀行的普惠金融將出現哪些新布局？

徐諾金：把更多金融資源配置到重點領域和薄弱環節，加快補齊縣域、小微企業、新型農業經營主體等金融服務短板。

一是讓普惠金融服務更具便捷性。加強對小微企業信用信息的挖掘運用，利用各類大數據實現客戶精準畫像，持續提高小微企業貸款的可獲得性。另一方面將進一步推進渠道下沉、服務下沉、產品下沉、資金下沉，延伸農村金融服務觸角。

二是讓普惠金融服務更具商業可持續性。完善普惠金融政策制定和執行機制，降低服務成本，促進形成成本可負擔、商業可持續的長效機制。

三是讓農村普惠金融服務更具可獲得性。2022年，中原銀行計劃新建信用村700個。

銀行過多，中小銀行整合是趨勢

《財經》：目前中國有4000多家中小銀行，有繼續合并的必要嗎？

徐諾金：截至2021年末，中國銀行業金融機構多達4604家，GDP中金融業增加值的占比約8%，顯著高于發達國家約5%的水平，存在一定程度的“銀行過多”情況。大量農村小銀行經營管理水平較低，盈利能力差，風險隱患大。

我認為，在經濟增長面臨諸多挑戰、銀行業競爭日趨激烈的背景下，合并重組將有助于改善銀行的公司治理體系，提高中小銀行的抗風險能力和可持續經營能力。

通過合并重組可以實現以下三個目標：完善公司治理結構。有效防范化解風險。推動中小銀行聚焦主責主業，提升經營能力與市場競爭力。

《財經》：當前中小銀行最需解決的問題是什么？

徐諾金：一是資本補充問題。資本是銀行經營發展的稀缺資源和重要變量，在銀行利潤增速大幅放緩、外部資本補充較為困難的背景下，中小銀行仍然面臨由損失吸收、信貸擴張等因素形成的資本補充壓力。

因此，中小銀行需合理規劃資本用途，推進輕資本業務以及加快資本周轉，增強服務實體效能。一要構建銀行資本補充長效機制。制定好資本補充的全面戰略規劃，處理好內源資本積累同外源資本積累之間的平衡，以及推進資本補充工具創新，探索各種新型資本補充工具。

二要合理規劃資本用途。從制度層面上保證資本的合理運用，確保資本水平與承擔的主要風險及風險管理水平相適應，確保中小銀行資本規劃與經營狀況、風險變化趨勢和長期發展戰略相匹配。

三要發展資本節約型業務。根據自身團隊狀況、所處經濟環境、區域等重新進行市場定位，實施錯位競爭，尋找適合自身市場定位的目標客戶。

四要加快資產周轉，發展資產證券化業務。通過信貸資產證券化模式出表，騰出新的信貸資產規模，將信貸資產變為現金流。同時，可以節約風險資產，減輕股東不斷追加資本金的壓力，走“輕資產、高收益”的銀行發展道路。

二是股權結構優化問題。股權結構決定了公司治理體系，而公司治理又往往決定了企業的經營管理水平。由于歷史原因，過去，城商行的股東大多是政府平臺和房地產企業，不但不能有效行使股東權利、履行股東義務，反而易產生干預銀行經營管理、關聯交易、大股東違法違規占用大量資金等問題，不利于銀行的正常經營和穩健發展。

三是公司治理問題。規范有效的公司治理是地方中小銀行長期穩健發展的重要基石。未來，要從進一步完善公司治理結構、提升微觀治理水平出發，強化“四會一層”履職監督等。

四是專業人才問題。銀行是非常專業的行業，不是任何人都可做可懂的行業，一般官員及公司高管，沒有專業的銀行知識、理論修養及行業經驗，很難做好。當前中國銀行業最突出的問題是真正把銀行當作專業行業來做的人太少，行家里手太少。很多人把銀行做成了典當行，做成了錢販子，做成了商人的銀行，沒有做成老百姓的銀行、服務企業的銀行。

五是監管環境問題。在體制機制方面，目前的監管過于政治化、運動式;連續性、穩定性、前瞻性、科學性不足。追求形式多、抓住本質少，時左時右、時松時緊，給銀行主體、企業主體、行業發展、經濟穩定、銀行健康穩健帶來不利影響，使經濟主體運行付出的成本大、代價高，銀行風險累積嚴重。

《財經》：在凈息差收縮和國有大行的擠壓下，中小銀行未來的發展路徑是什么？

徐諾金：一是深耕當地，提高服務實體經濟的能力。中小銀行發展與地方經濟發展互為支撐、密不可分。只有充分借助自身在經濟、產業和區位等方面的優勢稟賦，做到金融服務與區域特色有機融合，才能更好地服務實體經濟，實現自身穩健發展。

二是加快數字化轉型，提高金融服務的效率和效益。數字化轉型賦予了中小銀行和大銀行競爭的后發優勢，需要持續推進。未來，中小銀行數字化轉型將更加注重提升金融科技的實用性、自主化，以數據賦能為手段，推動數字化轉型提質增效。

三是將“以客戶為中心”落到實處，加快經營理念和服務模式轉變。中小銀行要從客戶經營向客戶服務轉變，從解決客戶的痛點難點出發，整合內外部資源，根據客戶的需求和特點，差異化地設計產品，提供高質量服務，提升客戶體驗。

《財經》：銀行業以及中小銀行的機遇與挑戰是什么？

徐諾金：面臨的挑戰如下：一是經濟增速的趨勢性放緩。經濟增速的下降意味著銀行的“黃金時代”已經結束，銀行需要走“低資本消耗、低成本運營”的發展道路，真正構建質量效益型的內涵發展模式。

二是商業銀行的監管環境發生重大變化，尤其是2016年以來監管部門把防控金融風險和抑制資產泡沫擺在更加突出位置，掀起了新一輪監管風暴，這對銀行發展速度、資產配置和風險管控形成一定壓力。

三是商業銀行的市場競爭環境發生重大變化。商業銀行產品和服務同質化嚴重，產品創新壓力加大、步伐加快，同業間競爭日趨白熱化。

此外，隨著市場參與主體多樣化，商業銀行還受到非銀同業和互聯網金融公司的跨界競爭。

四是商業銀行的客戶環境發生重大變化，移動互聯時代的客戶更加關注個性化服務、效率和體驗。客戶對于“體驗更好、成本更低、更加智能”的金融服務的要求水漲船高，用戶高度分散，客戶行為分化，忠誠度下降。

機遇包括以下三個方面：一是經濟結構的轉型升級為銀行傳統業務的轉型發展提供了機遇，個人客戶金融需求日益旺盛和多元。二是深度參與數字中國、鄉村振興、碳達峰碳中和等一系列國家發展戰略的機遇。三是以數字技術為代表的新技術發展為銀行的金融創新提供了強大的技術支撐，使得普惠金融真正得到長足發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