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馬克思社會形態思想是人們把握人類社會發展規律和歷史方位的重要認識工具。馬克思以“現實的個人”的生產和生活為橫斷面,剖析人類歷史一定發展階段呈現出的地質般的“社會形態”,揭示出人類歷史發展五大社會形態依次更替的基本趨勢。在此基礎上,馬克思探討了人類社會發展中國家與社會的互動關系,論證了以國家共同體形式存在和發展的“國家形態”,形成了其社會形態思想的個人、國家、人類社會三重維度及其辯證關系。中國革命、建設、改革的長期實踐表明,科學把握馬克思社會形態思想的三重維度及其內在張力關系,對于洞察當今世界走向和中國社會實踐的歷史方位、推進馬克思主義中國化時代化具有重要的理論和現實意義。
關鍵詞:“現實的個人”;社會形態;國家形態;馬克思主義中國化
中圖分類號:A81
文獻標志碼:A文章編號:1002-7408(2022)06-0080-08
基金項目:湖北省高等學校馬克思主義中青年理論家培育計劃(第七批)(湖北省社科基金項目)“習近平關于新時代奮斗精神重要論述的科學內涵與時代價值”(20ZD229)。
作者簡介:尉遲光斌(1970-),男,湖北十堰人,湖北醫藥學院人文社會科學學院教授,武漢大學哲學院訪問學者,哲學博士,研究方向:馬克思主義哲學。
“社會形態”是馬克思主義者研究和認識人類社會發展規律、把握人類歷史方向和方位無法繞開的重要概念。自其產生以來,圍繞究竟是“兩形態”“三形態”,還是“四形態”“五形態”,學術界爭議不斷,由此造成了一些理論認知和社會實踐困惑。中國革命、建設、改革的長期實踐表明,科學認識馬克思主義社會形態思想,對于把馬克思主義基本原理和中國實際相結合、不斷推進馬克思主義中國化時代化具有重要的理論和現實意義。當今世界面臨百年未有之大變局,中國作為世界上最大的社會主義國家和世界上最大的發展中國家日益走近世界舞臺中央之際,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實踐不僅直接關系著中華民族的偉大復興,而且深刻地影響著世界格局。觀照當下歷史際遇,需要我們再次回到馬克思社會形態思想發生的理論場域,深入探討馬克思社會形態思想的科學內涵及其所蘊含的個人、國家、人類社會三重維度,深刻分析其內在張力,再次憑借馬克思主義社會形態理論這一重要認識工具,洞察當今世界走向和中國社會實踐的歷史方位,以及習近平新時代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思想的理論創新意義。
一、馬克思社會形態概念的提出及理論紛爭
社會形態是馬克思唯物史觀的核心概念。與其他重要思想的形成一樣,馬克思社會形態概念的提出以及這一思想的產生并不是有意識的體系建構,也不是在某一本專著中邏輯性的連貫闡發,而是在不得不與論敵展開的辯駁中產生的思想火花,是在多次的論辯中形成的理論結晶。并且,隨著論辯主題的不斷變化,馬克思對此概念的提出和闡發并不呈現出時間上和邏輯上的前后一致,這就造成了人們對社會形態內涵認知的偏差。
從概念的產生看,在1881年《給維·伊·查蘇利奇的復信》中,馬克思說“歷史的形態”猶如“地質的層系構造”一樣,可分為“原生類型、次生類型、再次生類型”的系列類型[1],表明了馬克思借用地質學概念把人類社會發展的某個階段稱為某種“社會形態”的用法。但是,在其早期論著中,他并沒有使用“社會形態”一詞,而是使用了一些較為模糊的詞語,比如,“一定歷史發展階段”“社會狀況”“社會結構”“獨特特征的社會”“特殊階段”“經濟時期”等等,直到在1852年的《路易·波拿巴的霧月十八日》中,他才第一次使用“社會形態”[2]471一詞。在《1857—1858年經濟學手稿》中,他從人的自由解放意義上再次明確使用了“社會形態”一詞。在1859年的《<政治經濟學批判>序言》那段被視為對唯物史觀的經典表述中,他使用的卻是“經濟的社會形態”。這一定程度上帶給了人們對社會形態概念內涵的不同理解。
不僅如此,馬克思關于社會形態種類的劃分,引起的論爭更大。在1844年的《神圣家族》中,馬克思恩格斯發現了人類社會存在和發展的基礎是物質生產。在此基礎上,在1845—1846年的《德意志意識形態》中,馬克思恩格斯把物質生產能力即生產力的狀況作為衡量整個社會狀況的標尺,指出“人們所達到的生產力的總和決定著社會狀況”[3]532,并認為一個民族“生產力的發展水平”表現為該民族“分工的發展程度”,分工發展的不同程度造就了“部落所有制”“古典古代的公社所有制和國家所有制”“封建的或等級的所有制”等三種不同的所有制形式。隨后,馬克思在1847年的《哲學的貧困》中提出“手推磨產生的是封建主的社會,蒸汽磨產生的是工業資本家的社會”[3]602的著名論斷。兩者合在一起表明,馬克思從生產力的角度把人類社會分為“四種社會形態”。
然而,在1847年底的《雇傭勞動與資本》中,馬克思又強調說“每一個生產關系的總和同時又是標志著人類歷史發展中的一個特殊階段”[3]724,并指出了“古典古代社會、封建社會和資產階級社會”三種歷史階段。在短短一年時間里,馬克思從《德意志意識形態》和《哲學的貧困》中關于社會形態的“生產力”尺度轉到了《雇傭勞動與資本》中的生產關系尺度,并提出了“三種社會形態說”。
到《1857—1858年經濟學手稿》時,馬克思又從人的自由解放的角度提出了 “人的依賴”的“最初的社會形態”,“物的依賴”的“第二大形態”,“自由個性”的“第三階段”[4]52的“三形態說”。在1859年的《<政治經濟學批判>序言》中,馬克思把資本主義社會視為“人類社會的史前時期”的終結[2]592,這意味著馬克思在這里區分出了資本主義及其以前的“人類社會史前時期”與資本主義之后的“人類社會時期”。這被視為馬克思的“兩形態說”思想。在《<政治經濟學批判>序言》中,馬克思從生產方式的角度把人類歷史分為四種社會形態,并稱之為“經濟的社會形態”,即“大體說來,亞細亞的、古希臘羅馬的、封建的和現代資產階級的生產方式可以看作是經濟的社會形態演進的幾個時代”[2]592。加上馬克思在多部著作中反復提及的未來共產主義社會形態,“五大社會形態”成為馬克思考察人類社會而形成的重要思想。斯大林在1938年寫的《論辯證唯物主義和歷史唯物主義》中首次把“五大社會形態”放在一起,明確表述為“原始公社制的、奴隸占有制的、封建制的、資本主義的、社會主義的”[5]。“五大社會形態說”最終成為馬克思主義的基本理論。
可以看出,無論是“兩形態說”“三形態說”,還是“四形態說”“五形態說”,人們都能從馬克思的文本中找到表述依據,學者們圍繞這個問題進行了多次的交鋒。但是,造成這種情況的關鍵在于,當我們說到社會形態時,在我們頭腦中社會形態概念“所指”的對象并不同,甚至對這一概念的前提概念“唯物史觀”的認識也各有偏差。問題并不在于究竟是哪幾種形態,而是在于回到社會形態思想發生的理論前提,厘清社會形態所蘊含的個人、國家、人類社會的三重維度,并深刻把握這三重維度之間的內在緊張關系。唯有如此,方能真正深刻理解馬克思社會形態理論的科學內涵。
二、馬克思社會形態思想中個人、國家、人類社會的三重維度
馬克思主義理論研究和建設工程重點教材《馬克思主義基本原理概論》(2018年版)把“社會形態”定義為“同生產力發展一定階段相適應的經濟基礎和上層建筑的統一體”[6],并指出“社會形態”包括“經濟形態、政治形態、意識形態”三個組成部分。這個定義來自馬克思在《<政治經濟學批判>序言》中的表述:“人們在自己生活的社會生產中發生一定的、必然的、不以他們的意志為轉移的關系,即同他們的物質生產力的一定發展階段相適合的生產關系。這些生產關系的總和構成社會的經濟結構,即有法律的和政治的上層建筑豎立其上并有一定的社會意識形式與之相適應的現實基礎。”[4]591按照單純字面理解,“社會形態”是指社會總體呈現出來的形式樣態,但何謂“社會”?社會可大可小,其適用的范圍是什么?是應該從個人角度,還是從一國的角度,抑或是從整個人類歷史的角度來界定“社會形態”呢?
從社會形態思想發生學的邏輯看,“現實的個人”的人們的生產和生活是馬克思剖析人類歷史的起點,也是其“社會形態”思想蘊含的第一個維度。人類歷史撲朔迷離、復雜難辨,一直以來人們都迷失在歷史長河的迷霧之中,癡迷于從宗教或精神或道德觀上把握歷史的真相、探尋歷史的規律。然而,馬克思卻認為,“全部人類歷史的第一個前提無疑是有生命的個人的存在”[3]519,這些個人是“現實的個人”,他們只有先生存下來,歷史才能繼續,“為了生活,首先就需要吃喝住穿以及其他一些東西。因此,第一個歷史活動就是生產滿足這些需要的資料,即生產物質生活本身”[3]531。由此,在撲朔迷離的歷史中,馬克思第一次把人類歷史的存在和發展奠基于物質生產勞動之上,為歷史發展找到了客觀的確定性的根據,歷史由此展現出其豐富的形式和樣態。接著,馬克思指出:“凡要進行生產,它們就必須結合起來。實行這種結合的特殊方式和方法,使社會結構區分為各個不同的經濟時期。”[7]人類歷史由此形成不同的發展階段,各個不同歷史階段展現為不同的“社會形態”。“各個人借以進行生產的社會關系,即社會生產關系,是隨著物質生產資料、生產力的變化和發展而變化和改變的。生產關系總和起來就構成為所謂社會關系,構成為所謂社會,并且是構成為一個處于一定歷史發展階段上的社會,具有獨特特征的社會。”[3]724
在馬克思那里,歷史猶如一段從古至今的地質層,挖開這段地質層,呈現出來的剖面圖是“現實的個人”的生產生活活動,任何社會都是由人組成的社會,一切社會都呈現為人的吃穿住行活動,這是歷史剖面的“地質土壤”,地質的層級的形態就是通過這些土壤來展現的。這是馬克思社會形態思想發生的第一重維度,它具有現象學的意義,在這個維度上的社會形態并不直接表現為社會或國家的制度形式,它們是社會整體的原初呈現,馬克思正是通過這個維度“為任何當時的獨特的國家形式,發現最隱蔽的秘密,發現隱蔽著的基礎”[8]894。因此,馬克思在此維度上探尋的是國家受到制約的日常生活基礎,即從人們的日常生活層面展現出的穩定的歷史樣態。
在社會形態“現實的個人”生產生活維度的基礎上,才有了社會形態的社會或國家制度的維度。在現實的個人的生產、交換和消費發展的一定階段上,就會有相應的社會制度形式;于是,就會有一定社會的正式表現的相應的政治國家。馬克思指出:“社會結構和國家總是從一定的個人的生活過程中產生的。”[3]524“(國家)是該時代的整個市民社會獲得集中表現的形式,可以得出結論:一切共同的規章都是以國家為中介的,都獲得了政治形式。”[3]584從社會形態的發生邏輯看,這算是第二維度。但是,從上述可知,這個維度不能單獨存在,不能自足發展,它建立在第一個維度的基礎之上。當社會形態所指第一重維度時,第二重維度的國家制度就處于潛在的狀態,它構成了第一重維度的底色,并不直接顯現出來。反過來也是如此,當討論第二維度時,第一維度處于潛在的狀態,成為第二維度的底色。尤其當討論關于一個國家有機體之內整體情況的發展變化時,第二維度的國家制度就構成了這個國家共同體內整個社會的結構,決定著這個國家有機體的整體發展,同時它也會極大地推動作為基礎的第一維度的發展。此時,就歷史的主體作用和社會革命的意義而言,第二維度的國家制度起著決定的作用,社會形態表現為國家制度的維度。
在“現實的個人”和“國家制度”的基礎上,即第一、第二維度的基礎上,馬克思社會形態思想中還包含著人類社會整體的第三個維度。社會形態作為把握人類社會的分析器,不只局限于對某一國社會的認識,還需站在整個人類歷史的視角來探索人類社會的秘密,為全人類的解放找到可行的道路,而這正是馬克思理論探索的初心和使命。馬克思在《德意志意識形態》和《共產黨宣言》中對整個世界歷史的論述,馬克思對中國、印度、非洲等問題的關注,以及馬克思晚年對人類學問題的關注,都表明馬克思試圖把握人類社會整體的宏大思想旨趣。從這個邏輯上,馬克思關于人類社會幾種社會形態前后更替的邏輯,關注的是人類歷史發展的基本趨勢和總體狀況,揭示的是人類歷史發展的“一般”規律。這個“一般”既來自“現實的個人”的日常生活,也來自各國國家制度,是從現實的具體存在的“個別”中抽象出來的真實存在,它是以質性的形式普遍存在于現實的諸多“個別”中。也就是說,這個維度上的社會形態強調的是人類總體的確定不移從低到高的演進趨勢,但具體到一個歷史時期或一個國家,是否如此演進,并非全然如此。即便并非全然如此,也不能因此從整體上否認人類社會五大社會形態總體上依次演進的發展趨勢。從人類歷史的總體看,五大社會形態的更替演進是人類歷史的基本規律。
三、馬克思社會形態思想三重維度之間的內在張力
從以上對社會形態概念發生邏輯的分析可以看出,馬克思社會形態思想中包含著“現實的個人”的日常生活、社會或國家制度、人類社會等三重維度。三重維度的“所指”各不相同,這造成了人們理解的側重與偏差。不僅如此,在實踐演化上,三重維度之間也并非簡單的決定與被決定、包含與被包含的線性邏輯關系,而是具有內在互動的張力,在具體的歷史演進中呈現出復雜的矛盾對立和辯證統一關系。
首先,在馬克思社會形態思想中,“現實的個人”的日常生活維度與人類社會的維度聯系更緊密。馬克思是在人們的日常生活維度上發現了人類社會存在和發展的基礎,發現了人類歷史演進的動力,概括出了人類歷史演進的不同階段所展現出的不同社會形態。在馬克思看來,人們日常生活的物質資料生產是社會的基礎,體現社會物質生產的生產力水平規定著一個歷史階段社會發展的高低,而社會生產力的水平取決于生產工具的質性功能及其在這個社會的廣泛應用。也就是說,在社會形態的第一個維度中,某類生產工具在社會的廣泛使用會形成一種穩定的生產方式,貢獻著人們衣食住行的日常物質生活資料,這種生產方式就像一道“普照的光”,造就出人們日常生活統一的“以太”,形成了人類歷史地質般的“社會形態”。比如,從社會形態的剖面圖來看,今天的人們與唐朝的人們一樣地吃喝住穿行,歷史的社會形態似乎相同。但是,由于機械和智能生產工具在當今社會的廣泛使用,造就了今天中國社會的人們的日常生活與唐朝相比,吃的不同、穿的不同、住的不同、行的不同,從而使歷史呈現出兩種社會形態的差異。在《哲學的貧困》中,馬克思關于“手推磨”這類人力生產工具在社會中廣泛使用產生了封建社會,而另一類機械生產工具“蒸汽磨”產生了資產階級社會的論斷,指明的就是這個道理。
關于這一點,列寧在《什么是“人民之友”以及他們如何攻擊社會民主黨人?》中的總結是極其深刻的。他認為,馬克思是通過“兩個劃分”“兩個歸結”的方法把社會形態的發展理解為自然歷史過程的,即:從一切社會領域劃分出經濟領域,一切社會關系中劃分出經濟關系[9]6,然后,把一切社會關系歸結為生產關系,把生產關系歸結為生產力[9]8。而在生產力中,生產工具是其物質性的代表。人類社會就表現為類似自然的歷史過程。而且,在此維度上的生產工具并不是具體的生產工具,而是代表社會發展水平的生產工具種類,從一類生產工具到另一類更高級生產工具的迭代變化,以及這類生產工具在人類社會的廣泛使用,使整個人類社會呈現出不同于前一類生產工具使用所形成的吃穿住行的新樣態,這種演變可能需要上千年時間。結合馬克思在《資本論》中從勞動資料劃分時代的思路[10],人類社會形態的演化進程可以這樣補充:石器磨產生的是原始社會,青銅磨產生的是奴隸社會,鐵器磨產生的是封建社會,機械磨產生的是資本主義社會,智能磨產生的是共產主義社會。
其次, “國家—社會”是馬克思整個思想創制中的重要問題域,構成了社會形態理論中第一、二、三重維度之間的互動張力。馬克思在萊茵報時期開始質疑青年黑格爾派的唯心主義理性國家觀,到《德法年鑒》時期提出“市民社會決定國家”,再到在《法蘭西內戰》中指出應把國家從社會中剝奪的權力歸還社會,形成了未來共產主義社會“國家消亡”的思想。馬克思思想中這種國家與社會的緊張表明,社會與國家并非同一層次,在歷史發展中國家與社會存在互動緊張。而且,馬克思多次批判了資本主義國家的虛假性及其與社會的對立關系,表明到未來共產主義,國家與社會的關系將從對立走向和諧。另外,從層級和范圍來看,人類社會指整個世界和整個人類歷史,而國家指一國共同體,社會可指整個世界和整個人類歷史的人類社會,也可指一國共同體之內的社會,那么當我們說社會形態時,它究竟是指整個人類社會的社會形態,還是一國之內的社會形態呢?
根據“一般”與“具體”的辯證關系,人類社會的社會形態是“一般”,而各國的社會形態是“具體”,二者的邏輯關系是有了各國的“具體”社會形態,才有人類社會的“一般”社會形態,人類社會總體的社會形態并不實體存在。就像馬克思在《神圣家族》中批判黑格爾神秘主義那樣,沒有單獨的“水果”,只有蘋果、香蕉、梨子的實體存在。但是,這種“一般”與“個別”的邏輯建立在“個別”實體存在而“一般”不實體存在的基礎上。人類社會的情況與此不同,尤其是自人類歷史進入世界歷史時代以來,各國雖各自獨立,卻并非互不交往,幾次工業革命已促使人類整體進入了機械和智能工具產生的歷史時代,這種生產力造就了世界各國人們日常生活吃喝住穿的歷史樣態日趨統一。這表明,人類社會的“一般”社會形態并非只是存在于各國“具體”社會形態中的現實抽象,從人類進入世界歷史時代以后,它就有了自己的實體存在,盡管這種實體存在在廣度上并不能涵蓋地球上所有人的聚集地,在深度上各聚集地展現的也不一樣。也就是說,人類的“一般”社會形態,自人類進入世界歷史時代以后,就不再只是一種對現實的“抽象”,它也有了自己的現實存在樣態,與各國一國之內的社會形態形成了時空交錯的矛盾和統一。馬克思關于人類整體社會形態的思想至關重要,馬克思從對代表當時世界歷史潮流的歐洲整個社會的考察中探尋到人類整體的資本主義普遍形式樣態,并從這種樣態中看到了它滅亡的必然趨勢。同樣如此,今天如果我們否定人類社會統一樣態的真實存在,那么就無法開啟走向未來共產主義的統一社會形態,未來共產主義社會形態絕不只是各國的獨自存在。
馬克思在《路易·波拿巴的霧月十八日》中首次使用“社會形態”概念時也間接地提到了“國家形態”,指出:“不是社會本身獲得了新的內容,而只是國家回到了最古的形態。”[2]474列寧在《國家與革命》中明確使用了“國家形態”,指出:“民主是國家形式,是國家形態的一種。”[11]馬克思和列寧都是從政治的角度指認了“國家形態”的存在。在一國的“國家形態”之內,政治是該國整個社會集中的體現。但是,就一國總體而言,政治并非其全部,它是由各種要素構成的、以政治為其集中表現的有機整體。這就意味著馬克思社會形態思想中蘊含著以政治為集中體現的“國家形態”的維度,這就是前面所論述的社會形態理論的第二個維度——國家制度的維度。如果把一國之內的以政治為其集中體現的“社會形態”稱為“國家形態”,那么馬克思社會形態思想就包含著三種社會形態“所指”,即:從“現實的個人”生產生活的維度之上產生的“經濟的社會形態”、一國共同體之內以政治為集中表現的“國家形態”和以整個人類為考察對象的“社會形態”。在這三種社會形態中,第二、三種概念所指的范圍和歷史時段并不相同,這與《馬克思主義基本原理概論》從經濟、政治、思想等三個方面劃分出的“經濟形態”“政治形態”“意識形態”不同,后者只是對同一對象三個方面的分析,而前者涉及的是三個不同對象。
由此可見,社會形態,馬克思稱其為“經濟的社會形態”,是從“現實的個人”的吃喝住穿等日常活動中,即類似經濟學意義上的“經濟”活動而實為現象學意義上的生命活動中,表現出來的人類歷史整體發展階段的總體狀況和五大社會形態依次更替的基本趨勢,生產力和生產關系的矛盾運動是其更替發展的基本動力。同時,在“現實的個人”生命活動的現實基礎上形成了“國家形態”,其以“政治形式”為核心,聯系和影響著社會的各種要素,形成了一定社會有機體的結構樣態。“社會形態”側重從個體的日常交往活動而體現人類歷史發展階段的總體狀況,以制約人們吃喝住穿等日常生活的不同的生產方式為判斷依據。“國家形態”側重從“政治形式”把握一定社會有機體的總體狀況,以制約一定社會有機體的政權架構形式和性質為判斷依據。在一國之內,“社會形態”是“國家形態”的現實基礎,“國家形態”是“社會形態”的集中表現;而就人類社會而言,社會形態有其自身的規律。如果說“社會形態”體現了人類歷史發展的“自然史的過程”,那么可以說“國家形態”彰顯了人類歷史發展的“人的主體作用過程”,前者體現為歷史發展中隱性的“合力”作用過程,后者表現為人類主體的導向性作用過程。
最后,對具體的社會有機體而言,盡管“社會形態”構成了“國家形態”形成和發展的現實基礎,但是在某一具體時段,“國家形態”的影響力會超過“社會形態”,以政治形式集中表現出來的“國家形態”能夠通過政治動員力和國家制度效應,聚合起社會發展的力量,從而影響甚至制約“社會形態”演進的進程。馬克思關于國家與社會的互動張力關系,概括起來有兩種情況:在資本主義階段,由于國家的“資產階級委員會”性質與社會的人民性質是對立的,其使用政治手段動員社會力量主要依靠資本的非人性化驅動和虛假意識形態的宣傳欺騙,國家與社會日益表現為反向的互動;而在社會主義階段,國家與社會契合,國家本身代表了人民利益,國家的政治制度在凝聚社會力量改造世界中發揮決定性作用,無產階級政黨的領導是社會主義國家穩定快速發展的根本保證,國家與社會的良性互動隨著社會實踐探索而日漸增強。
另外,從歷史時間看,社會形態是長時段的,是以某一種類生產工具在人類社會的物質生產基礎活動中持續的主要的影響為存在尺度。只要整個人類社會的物質生產中的這種生產工具沒有被新的更高級的生產工具取代,那么以這種生產工具所體現出來的、創造人類物質生活的“經濟的社會形態”,即人們的衣食住行就不會發生質性的樣態改變。而“國家形態”則以國家基本制度為體現,同時考慮一國的歷史傳統、人口狀況、自然資源。相對人類社會的“社會形態”,“國家形態”持續的時間短暫一些,并不完全與“社會形態”同時段融合。
更應注意的是,無論國家形態,還是社會形態,作為一種代表性的種類樣態都是對一國或人類某階段的相對成熟或者典型的總體狀況的規定性描述。在現實中,它們都有一個從無到有、從不成熟到成熟的發展過程,尤其是每一種社會形態都存在不同的發展階段。所以,馬克思對一種社會形態的描述并非可以直接適用于這個社會形態的每一個發展階段,更不可直接使用于某一國家之內。面對有人直接套用其考察歐洲社會而得出的唯物史觀結論,馬克思氣憤地宣稱他不是馬克思主義者。即便是對當時資本主義發展程度最高的英國,馬克思也曾這樣指出:“在英國,現代社會的經濟結構無疑是已經達到最高度、最典型的發展。但甚至在這里,這種階級結構也還沒有以純粹的形式表現出來。”[8]1001在理論上或者實踐中,把對一種社會形態經典的理論抽象理解為這種社會形態在人類社會的每一個不同發展階段的真實現實存在,把不同階段的國家形式等同于代表人類歷史發展某一個階段的總體狀況的經典的社會形態,都會犯教條主義的錯誤。
四、馬克思社會形態思想三重維度的理論和現實意義
馬克思社會形態思想產生以來,理論界紛爭不已,其中一個主要原因就是沒有認識其社會形態思想中的三重維度以及三維度之間的復雜演化關系,尤其是社會形態與國家形態的時空交錯所帶來的區別與聯系。具體表現在以下方面:第一,把“社會形態”與“國家形態”簡單等同起來,沒有看到以某種類生產工具所體現的“社會形態”的人類歷史總體狀況與具體時空中“國家形態”的現實表現之間的差異。第二,用“社會形態”的一般規律代替“國家形態”的特殊規律,進而用“社會形態”的一般特點要求“國家形態”的具體表現,把馬克思關于人類歷史發展階段的相對成熟的“社會形態”條件當作“社會形態”產生和發展過程的每一個階段的必然條件,當作一國之內的國家制度即“國家形態”的必要歷史條件。第三,把新的“國家形態”中存在的各種舊“社會形態”問題以及以它們為基礎而殘存的舊“國家形態”和“意識形態”的問題混同于新“社會形態”和新“國家形態”的問題。
針對馬克思社會形態思想三重維度歷史演化所產生的認識誤區,在理論探討中我們需要注意以下幾點:第一,社會形態是從人們日常生活層面揭示出來的人類歷史發展的相對典型的社會總體狀況,國家形態是以國家制度尤其是政治制度集中體現出的具體社會有機體的結構樣態。第二,歷史是人類不間斷的連續,在某一人類歷史發展階段的總體狀況的社會形態中還局部地存在著其它沒有徹底消亡的過去社會形態,同樣也存在著正在興起的革命性的新型社會形態,人類歷史在整體連續發展過程中表現出階段性的典型性的差異。第三,在某一歷史發展階段總體狀況的社會形態中存在著不同的政權形式,即同一社會形態中有不同的“國家形態”。比如,資本主義社會形態中有總統制、議會制、內閣制等以政治形式集中表現出來的“國家形態”。第四,在共產主義社會形態的序列里,社會主義階段以政權形式表現出來的“國家形態”追求的是人民群眾的利益,與“社會形態”演進中的“現實的個人”的人們的利益在性質上是一致的,國家形態能夠有效聚合起社會演進的總體力量,其作用力以積極的形式超過以個體日常生活層面表現出來的社會形態的演進動力和演進速度,影響甚至制約著社會形態的演進,處于主導地位。
在社會主義歷史運動中,曾經出現過由于認識偏差而引起的紛爭。在革命時期,曾有人囿于馬克思對成熟社會形態的社會條件設想而否定革命,忽視建立國家政權和國家制度的“國家形態”在“社會形態”演進中的積極作用,否定革命的必然性和偶然性的有機統一,否定政治形式的“國家形態”建立的歷史機遇;在和平建設時期,有人又固執于馬克思對成熟的社會形態的設想條件,忽視新社會形態的現實社會條件不足的缺陷,不敢大膽利用“舊社會形態”中現有社會條件和社會運行機制來培育和發展“新社會形態”的社會基礎,不理解“新國家形態”改造“舊社會形態”和培育“新社會形態”的歷史意義。“把‘資本主義國家’等同于‘資本主義’,把‘社會主義國家’等同于‘社會主義’,無視不同具體語境和時空坐標系中的社會主義區別和聯系,就必然會不斷地設置出社會主義與資本主義認識方面的藩籬。”[12]
具體到當代中國,這種錯誤表現為兩種情況:一是把馬克思在對資本主義社會形態批判基礎上的對理想的社會主義社會形態的成熟條件的構想,作為現實的社會主義社會形態產生和發展的每一個階段都必須具備的現實條件;把社會主義形態初期發展過程中以“國家形態”存在和發展的狀況,作為社會主義“社會形態”的典型狀況,忽視新社會形態從無到有、從不成熟到成熟的歷史發展過程。二是把中國社會發展中“舊社會形態”和“舊國家形態”所殘留的問題和現象,當作社會主義“新社會形態”的問題,質疑世界歷史意義上的中國“新社會形態”的社會主義道路和“新國家形態”上的無產階級政黨制度和社會主義國家基本制度,忽視“社會形態”“國家形態”的辯證關系及其復雜的現實互動,在現實實踐中縮手縮腳,不理解中國共產黨領導下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的改革開放政策,沒有看到“國家形態”對于推進“社會形態”發展的意義。
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是共產主義初級階段的初級階段,但就人類社會發展的基本趨勢和總體狀況而言,它是世界歷史總體上的資本主義社會形態體系中局部存在的正在興起的新型社會形態,代表著從舊社會形態向新社會形態的以點到面、從少到多的過渡過程。從“社會形態”和“國家形態”的辯證關系來看,它有四層含義:第一,從人類歷史發展階段的總體狀況的“社會形態”來看,我國新型社會形態處于世界整體上的資本主義“社會形態”之中。在靜態的總體性質上,人類歷史總體上還處于資本主義社會形態的歷史階段,但是從動態的社會演進看,人類歷史正處在從資本主義社會形態向社會主義社會形態演進更替過程之中。第二,從人們的日常社會生活視角看,我國社會不可避免會受到資本主義“社會形態”的影響,但是由于我國是整個人類歷史的舊社會形態總體狀況中的質性變革的社會形態,人們的日常生活會受到新國家制度的“國家形態”和新思想觀念“意識形態”的積極影響,資本主義舊社會形態的因素在生產和生活中被批判和否定,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是以國家制度為基礎的“國家形態”現實存在發展的社會主義。第三,從馬克思主義國家性質看,我國以國家制度為核心的“國家形態”追求的是廣大人民的利益,與“社會形態”演變中的“現實的個人”的人們的社會利益一致,能夠有效凝聚社會力量,促進社會主義社會形態的總體形成,逐步實現國家向社會的回歸。第四,從改變世界歷史的革命性來說,盡管生產力決定生產關系,但在革命性的特定階段,生產關系的反作用會超過生產力。因此,我國“國家形態”的影響力超過從人們日常生活所體現出來的“社會形態”的制約力,中國特色社會主義以“國家形態”為代表的“社會形態”正在發揮著改變世界歷史總體的革命性力量,現實性的“國家形態”統攝著世界歷史意義的社會主義“社會形態”。習近平強調指出:“盡管我們所處的時代同馬克思所處的時代相比發生了巨大而深刻的變化,但從世界社會主義500年的大視野來看,我們依然處在馬克思主義所指明的歷史時代。”[13]這意味著,資本主義自產生以來就內在地孕育著新的社會形態革命。
從馬克思“國家形態”思想看,從馬克思思想的革命意義上,從中國共產黨社會革命的歷史使命上,從中國共產黨共產主義社會形態的遠大目標的追求上,中國特色社會主義以“國家形態”的作用力正旗幟鮮明地體現和代表著馬克思社會形態所界定的社會主義社會形態,正史無前例地影響和改變著世界總體上的資本主義社會形態。中國共產黨遵循人類社會發展基本規律,不僅領導新民主主義革命取得成功,徹底解決了近代中國面對世界意義上的資本主義社會形態時的國家存亡問題,確立起社會主義國家制度,而且成功地領導了當代中國的改革開放實踐,有力地推進了社會主義“社會形態”在中國的歷史演進。新時代社會主義中國正日益走近世界舞臺的中央,中國實踐越來越體現著人類歷史的社會解放意義,人類歷史正伴隨著中國共產黨領導的社會主義發展,上演著由點到面、從少到多的社會形態更替故事,展現了馬克思主義所指明的歷史方向。
由此可見,科學把握馬克思社會形態思想的三重維度及其內在張力,對于把馬克思主義基本原理和中國實際相結合、不斷推進馬克思主義中國化具有重要的理論和實踐意義。如果說鄧小平提出的“社會主義本質論”,是鄧小平基于中國社會主義實踐對馬克思社會形態“一般特征”的具體概括,那么習近平新時代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思想指出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最本質的特征是中國共產黨領導,則是以習近平同志為主要代表的中國共產黨人立足中國當代實際,用馬克思的“國家形態”思想豐富和深化了馬克思主義“社會形態”理論,實現了對馬克思主義社會形態理論的繼承與發展,在理論創新上實現了“社會形態”理論范式在共產主義的社會主義階段向“國家形態”實踐范式的中國化時代化拓展,展現出對馬克思社會形態思想中個人、國家、人類社會三重維度及其內在關系的深刻把握和辯證處理。習近平在慶祝中國共產黨成立100周年大會上指出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創造了中國式現代化新道路和人類文明新形態,表明了以“國家形態”形式存在的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實踐的人類社會維度和時代價值。
參考文獻:
[1]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3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581.
[2]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2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
[3]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
[4]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8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
[5]聯共(布)黨史簡明教程[M].北京:人民出版社,1976:137.
[6]馬克思主義基本原理概論[M].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18:126.
[7]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6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44.
[8]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7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
[9]列寧選集:第1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92.
[10]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5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211.
[11]列寧選集:第3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92:201.
[12]葉險明.關于資本主義與社會主義關系認識的方法論批判[J].哲學研究,2013(9):3-10+128.
[13]習近平.深刻認識馬克思主義時代意義和現實意義 繼續推進馬克思主義中國化時代化大眾化[N]. 人民日報,2017-09-30(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