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二戰后資本主義殖民體系瓦解,西方列強掠奪方式變得隱蔽,西方右翼勢力在剝奪方式的隱蔽性變化下,試圖以褒揚姿態的“新帝國主義”理論闡釋帝國主義行徑。對此,西方左翼對其進行了深入批判。進入新世紀,以大衛·哈維為主要代表的左翼學者對新帝國主義的批判進入了新階段,他們從政治、經濟、文化、生態等視角展開批判,形成了多維樣態的新帝國主義理論。當今世界正在經歷百年未有之大變局,從總體上分析左翼學者新帝國主義理論的基本樣態、內在邏輯和發展趨勢,能夠為我們準確把握資本主義新變化、新特征提供一定啟示。
關鍵詞:西方左翼;新帝國主義;資本主義
中圖分類號:D03
文獻標志碼:A文章編號:1002-7408(2022)06-0101-08
基金項目:2018年度國家社會科學基金一般項目“列寧對俄國民粹主義批判及其當代啟示研究”(18BKS007)階段性成果。
作者簡介:汪勇(1984-),男,貴州普安人,貴州醫科大學馬克思主義學院副教授,中山大學馬克思主義學院博士研究生,研究方向:國外馬克思主義。
新帝國主義是當代西方左翼關于資本主義批判的重要維度和主題。帝國主義理論興起于20世紀初,第二國際的一些領導人鼓吹超帝國主義、宣揚機會主義,對世界形勢作出錯誤判斷,給世界無產階級革命帶來毀滅性危機。對此,列寧敏銳把握資本主義由自由競爭進入壟斷階段的變化特征,收集大量數據資料,分析了當時資本主義發展的具體實際,對霍布森、希法亭、盧森堡的帝國主義理論進行批判性研究,運用歷史與邏輯、理論與實踐相統一的方法,撰寫出了資本主義批判的經典之作——《帝國主義是資本主義的最高階段》[HTF](以下簡稱《帝國主義論》)??,為我們認識資本主義提供了重要坐標和研究范式。
二戰后,帝國主義殖民體系瓦解,帝國主義問題的討論呈淡化趨勢,分析范式也受到質疑。正如艾倫·伍德所言,“任何人討論美國的‘帝國主義’問題,都很容易受到質疑:美國沒有直接統治或占領一個國家,在世界上任何地區都沒有”[1]導言1。殖民體系的瓦解使帝國主義概念呈模糊狀態,帝國主義行徑以隱蔽形式加以潛藏,以巧妙手法加以呈現。西方右翼勢力甚至公開以褒揚姿態的“新帝國主義”賦義資本主義國家的意識形態,以“仁慈”的新內容來蠱惑世界人民。對此,西方左翼學者進行了深入批判。進入新世紀,以大衛·哈維為代表的左翼學者對新帝國主義思潮給予了高度的現實關切和理論探究,為我們在百年未有之大變局背景下,正確認識資本主義的實質提供了重要借鑒。
一、西方左翼新帝國主義理論的多維樣態
20世紀70年代后,布雷頓森林體系開始瓦解,凱恩斯主義式微,新自由主義興起,資本主義的全球化浪潮洶涌澎湃,出現試圖美化資本主義的“新帝國主義”思潮。蘇東劇變后世界政治經濟格局發生變化,經典帝國主義理論的批判向度進一步遭到消解。進入新世紀后,以哈維為代表的西方左翼學者從不同維度對當代資本主義的發展態勢進行了批判研究,形成了特點鮮明、內涵豐富的新帝國主義理論。
(一)基于資本主義發展階段視角的分析
以線性時間維度的發展階段分析是定位資本主義的基本向度。早在20世紀初,列寧就系統地研究了當時資本主義所處的發展階段,認為帝國主義是“資本主義發展到一定的、很高的階級”,自由競爭被壟斷所代替,資本主義進入“特殊階段”“壟斷階段”,最終作出“帝國主義是資本主義發展的最高階段”[2]的判斷。他在《帝國主義論》中對這一論斷進行了全面系統的剖析,概括出帝國主義的五大特征①,并對其腐朽性、寄生性和垂死性予以論述。
進入新世紀,英國著名左翼學者阿列克斯·卡利尼科斯以資本的集中、地緣政治的競爭和國際關系的變化三個方面為考察基石,把資本主義的帝國主義發展分為三個階段:(1)以英國西歐國家為中心的經典帝國主義階段(1870-1945年);(2)以美蘇爭霸的超級大國的帝國主義階段(1945-1991年);(3)冷戰后以美國主導的帝國主義階段(1991年以來)[3]。而美國著名左翼學者、《每月評論》主編約翰·貝拉米·福斯特運用歷史辯證法對當下的帝國主義進行審視,對其未來發展進行預判。他認為,帝國主義自半個世紀前哈里·馬格多夫提出的黃金時代后,如今已經進入了晚期帝國主義時代,并對帝國主義的發展時代進行劃分:資本主義重商主義的殖民時代、英國霸權的自由競爭時代、美國霸權的壟斷資本主義時代以及當前美國霸權式微的晚期帝國主義時代。他還預測了資本主義世界秩序的終點是晚期帝國主義,未來最終只有兩種可能:要么帶來全球性的災難,要么開啟新的革命[4]。福斯特贊同列寧帝國主義理論的結論,認為晚期帝國主義是腐朽的、寄生的和垂死的。
(二)基于社會結構視角的分析
社會結構是認識人類社會發展的重要模式。西方左翼學者以此從經濟、文化和生態等結構維度揭露了帝國主義掠奪剩余價值的秘密,提出了經濟帝國主義、文化帝國主義和生態帝國主義等資本主義批判理論。
其一,以經濟帝國主義揭示國際金融組織和全球跨國公司的實質。一方面,經濟帝國主義以國際貨幣基金組織和世界銀行等金融資本組織為依托,演化為“金融帝國主義”。但它們是并沒有生產新價值的經濟形式,“經濟帝國主義的演化,只是把形式由激進變得更為復雜”[5]。鄧肯·弗利進一步指出,金融帝國主義只是改變了剩余價值池的分配方式,其收益仍是來自對生產性勞動的剝削,“從馬克思主義的觀點來看,金融收入應被視為剩余價值的轉移”[6]。另一方面,經濟帝國主義以跨國公司的全球勞工套利為剝奪方式。在福斯特等學者看來,跨國公司控制全球80%以上的世界貿易,銷售額占全球GDP的一半左右,跨國公司在全球商品鏈通過對勞動后備軍充足的南方現實勞工套利,獲取極高的利潤率和剝削率[7]。
其二,以文化帝國主義來揭示資本主義意識形態入侵和美化帝國主義剝奪行徑的文化霸權。赫伯特·席勒在法蘭克福學派對大眾文化批判的基礎上,提出了文化帝國主義概念,它指某一社會的統治者或被吸引、或被壓迫、或被收買,處于某種支配性的價值觀念和結構的體系之中[8]。約翰·湯林森卻把文化帝國主義看作是帝國主義的本質內容,主要指以美國為中心的西方文化把它們的價值觀滲透和侵入到世界各地的霸權行徑[9]。一方面,隨著傳播技術的不斷革新,資本主義文化滲透不斷加深。對此,赫伯特·席勒認為美國文化帝國主義憑借媒介優勢進行文化滲透,“在當前的后共產主義時期,美國對東歐以及俄羅斯的媒介—文化征服看上去沒有受到任何限制”[10]。另一方面,文化帝國主義的意識形態輸出又反過來為帝國主義擴張和剝奪提供合理性狡辯。暴力方式的殖民雖然已經褪去,但“帝國主義現在還在以某種方式繼續產生相當大的文化影響”[11]。資本主義仰仗其強大的文化商品,不僅通過文化消費獲取剩余價值,還以隱性方式強化了帝國主義的價值體系和意識形態,粉飾其剝奪行徑。
其三,以生態帝國主義來揭示資本主義擴張所帶來的后果。“生態帝國主義”這一概念最早由美國學者阿爾弗雷德·克羅斯比在20世紀80年代提出,他在《生態帝國主義》中從生態學視角描述了歐洲帝國主義殖民歷史的生物擴張。此后,西方左翼學者深化了這一向度,當代英國左翼學者伊斯特萬·梅薩羅斯認為當代資本主義生產增長的無限擴張與環境破壞之間有著不可克服和不可調和的矛盾[12]。資本主義的擴張和侵略本性,必然會導致生態危機。約翰·貝拉米·福斯特使用“時代危機”來描述資本主義與生態環境的內在性矛盾,認為資本主義經濟方式必然導致生態資源的濫用和能源危機的發生[13]。福斯特還指出,新帝國主義“把自然和地球描繪成資本,其目的主要是掩蓋為了實現商品交換而對自然極盡掠奪的現實”[14]。
(三)基于社會新生維度的分析
網絡信息技術革命促使人類社會生產方式和交往方式發生“哥白尼式”變革,人們的活動空間得到拓展,時空體驗發生顛覆性變化。帝國主義正是利用了這一革命性變革,不斷更新剝奪方式。西方左翼學者敏銳把握這一現實變化,深入挖掘帝國主義的剝奪新變化,從數字、網絡和媒介等維度開啟新帝國主義批判研究。
其一,數字帝國主義的新樣態。“根據‘文化—信息—數字’這一演化進程,新帝國主義已經發展到了數字帝國主義階段。”[15]數字帝國主義主要指以美國為首的發達資本主義國家通過對數字信息技術的壟斷來剝削世界人民并實施全球霸權的一種帝國主義新樣態。美國左翼學者弗蘭克·盧斯夏諾指出,這類似早期英帝國主義對海洋通道的控制,而數字帝國主義是通過控制數字空間的因特網通道和軟件來控制“生產方式”,形成一個有異于古典帝國主義的超越國家邊界的新帝國[16]。因而,克里斯·安德森喊出“網站已死,網絡永生”[17]的口號,體現了控制網絡渠道的重要性。實際上,發達國家的技術控制和壟斷充分印證了這一點。美國不僅控制全球互聯網的主要根服務器,還掌控智能化、網絡化、信息化以及物聯網等高科技的發展走勢和核心技術,并以此來實施信息壟斷,獲取全球數據資源,實現數據權力的資本邏輯和領土邏輯。
其二,媒介帝國主義的新樣態。盡管媒介帝國主義在傳播渠道運用上與數字帝國主義存在著某些共性,但顯然二者是不能等同的。在信息化時代,數字技術為大眾媒介提供內在技術支撐,而媒介的具體形式更加寬廣,既包含傳統報刊的“舊”,也包含網絡媒介的“新”。美國左翼學者奧利弗·博伊德-巴雷特最早使用了“媒介帝國主義”的概念。英國左翼學者克里斯蒂安·福克斯深入闡釋了媒介帝國主義,他把列寧帝國主義理論和媒介文化結合起來,認為媒介帝國主義指某一國家(美國)通過大型公司對其他國家媒介所有權、組織、布局和內容的控制[18]。美國通過搜索引擎、社交媒體等數據平臺主導全球市場,控制著全球四分之三的互聯網市場,谷歌(Google)、雅虎(Yahoo)、油管(YouTube)、臉書(Facebook)和推特(Twitter)等平臺滲透到世界各地,并獲得豐厚的資本收益[19]。而媒介與帝國主義合謀的資本邏輯促使其向全球擴張,赫伯特·席勒等左翼學者使用“全球媒介帝國”來說明這一情況。在奧利弗·博伊德-巴雷特看來,當前媒介帝國主義的擴張和掠奪都是以媒介散布謠言為起點的,如東歐的“顏色革命”、薩達姆的“大規模毀滅性武器”、南斯拉夫的“人道主義轟炸”等一系列西方帝國主義行徑,無不是以所謂的合乎“道德”的方式進行的,而帝國主義所控制的主流媒介為其借口提供了宣傳途徑[20]。總之,西方左翼學者敏銳地把握時代科學技術的變革,從理論上對帝國主義的最新行徑展開了富有成效的理論研究和現實批判。
二、西方左翼新帝國主義理論的邏輯構架
新世紀以來,新自由主義開始興起,新帝國主義通過資本、權力和技術的三者合謀,不斷調整剝削形式和剝削手段,使得剝奪更具隱蔽性,表征形式呈現樣態各異。但就其實質而言,新帝國主義的資本擴張和剩余剝奪并未發生根本性變化。西方左翼從不平衡發展、資本輸出、領土擴張和軍事威懾等方面構建了新帝國主義剝奪行徑的邏輯架構。
(一)世界不平衡發展是新帝國主義的基本特質
不平衡發展是西方左翼學者新帝國主義理論的基本特質。在他們看來,不平衡發展應從地理空間維度和歷史時間維度來理解:一方面,地理位置的資源稟賦造成世界發展的不平衡;另一方面,歷史進程的帝國主義資本和權力形塑了世界發展的不平衡。
其一,地理空間維度的不平衡發展。20世紀下半葉,安德烈·岡德·弗蘭克、伊曼紐爾·莫里斯·沃勒斯坦和薩米爾·阿明等學者從空間維度對不平衡發展提出了不盡相同的觀點,圍繞“中心—衛星”“中心—外圍”和“核心—半外圍—外圍”等結構模式闡釋外圍國家從屬于帝國主義中心的不平衡發展,形成了依附理論。進入新世紀,大衛·哈維提出“不均衡的地理發展”,指出“帝國主義的特征在于通過開拓非均衡性地理環境,并利用空間交換所產生的,我稱為‘非對稱性’的關系表現的來進行資本積累”[21]28。哈維運用歷史—地理唯物主義辯證地分析了資本與不均衡發展的關系,認為:一方面,“如果沒有不均衡的內在發展,資本無疑將失去活力”;另一方面,“資本致力于塑造地理景觀,促進后續其自身的再生產及演化”[22]。由此可知,哈維洞見了資本所塑造的城市群(urban agglomeration)和區域經濟體的地理景觀空間生產,并強調“地理景觀是動態的,不是靜態的,隨著交通通訊技術的創新而不斷變化”[23]。盡管約翰·史密斯在地域劃分和財富流向的問題上與大衛·哈維存在爭議,但他也認為不平衡的地理發展不僅使得全球財富從南方流向北方,還通過機器取代勞工、剝奪小農戶生產資料等制造勞動后備軍,形成“貧民窟星球”(planet of slums)[24]101-116。
其二,歷史時間維度的不平衡發展。從時間維度來看,歷史上長期以來帝國殖民造成被殖民的國家和地區的嚴重落后,導致了世界的不平衡發展。如今,雖然殖民體系瓦解,但殖民痕跡和慣性依然深深地影響著世界。被殖民的國家和地區多數仍受原宗主國的干擾,在全球經濟商品鏈中以依附形式存在,處于被剝奪狀態。阿基爾·比爾格拉米認為帝國主義屬性“在殖民時代和后殖民時代的環境中都是不變的”[25]。
(二)資本擴張和剩余價值剝奪是新帝國主義的價值目標
馬克思主義對資本邏輯的批判是對資本主義批判的核心維度,列寧將其延展為對帝國主義金融壟斷和擴張的批判。西方左翼學者從政治、文化、軍事、生態等不同維度對新帝國主義展開批判,但資本的擴張邏輯始終是批判的內在核心和底色。
20世紀70年代以來,新自由主義的興起需要強有力的國家和政府來徹底消除凱恩斯主義的影響,為新時期的資本擴張掃清障礙。“新的帝國方案依賴于管理諸國家組成的整個全球體系和保證帝國的資本在整個全球體系中安全而有利可圖地運行。”[26]18進入新世紀,大衛·哈維針對新帝國主義的擴張,提出了權力的資本邏輯和權力的領土邏輯結合下的分子化過程,并借用漢娜·阿倫特的觀點,認為無限的資本積累,就需要無限的權力來保駕護航[21]29。艾倫·伍德對此卻持不同觀點,認為無需政治的領土邏輯,資本帝國主義“創造了一種自主的經濟支配形式”[26]11。自由主義的資本主義將“政治”的原來許多隸屬于公權力的職能交給了資本家,服從資本支配,創造了具有自主市場法則的“經濟王國”。在大衛·哈維看來,馬克思所說的原始積累狀況仍然存在,并發展為“剝奪性積累”(accumulation by dispossession),通過一種所謂的“純經濟過程”來實現剩余價值的榨取和資本積累,如知識產權的“圈地運動”、利用杠桿的經濟緊縮方案。最典型的剝奪方式就是“制造經濟危機”,認為“區域性危機和高度本地化的貨幣貶值成為資本主義為了生存下去而不斷創造其自身的‘他者’的一種初級手段”[21]122。換言之,新帝國主義通過不斷“制造他者”來解決過度積累問題,通過區域性經濟危機來剝奪“他者國家”,以及制造產業后備軍來剝奪勞動者,從而實現資本擴張和剩余價值的剝奪。
(三)“新殖民”是新帝國主義的重要舉措
帝國主義在殖民主義時期,獲得資本積累與擴張的重要手段是領土侵占與殖民。如今,在全球化過程中,資本主義的內在矛盾決定帝國主義的資本持續擴張,只是以更隱秘的全新形態呈現出來,從政治暴力剝奪轉向經濟隱秘剝削,從區域化地域殖民轉向虛擬化空間殖民。
其一,經濟全球化的地理學空間擴張。資本主義的積累與擴張,在科技進步和社會生產力發展下催生了全球化。正如馬克思恩格斯所預見的,“資產階級,由于一切生產工具的迅速改進,由于交通的極其便利,把一切民族甚至最野蠻的民族都卷到文明中來了”[27]。二戰后,政治上的帝國主義殖民體系逐漸消亡,但實際上隨著經濟全球化的不斷深入,現代交通運輸技術的發展,國際分工體系的不斷細化,經濟控制成為帝國主義“新殖民”的主要邏輯。從本質上來看,帝國主義資源掠奪和剩余價值榨取的目的并未發生改變,只是經濟的領土擴張以帝國主義跨國公司的壟斷形式展開,是一種經濟主導的政治、軍事、文化和科技的利益聯合。從形式上來看,跨國公司打破了單一國家擁有的地理界限,通過“女兒”公司或股份占有等利益聯合形式實現對世界經濟的控制,迫使其他欠發達經濟體為其帝國霸權服務。正如約翰·史密斯所言:“帝國主義國家和低工資國家的公司之間基本上沒有競爭,它們是互補的關系,而不是競爭的關系。”[24]35
其二,網絡虛擬空間的生產與新殖民。要解決資本積累的內在矛盾,付諸空間生產、擴張和控制是帝國主義的內在領土邏輯。亨利·列菲弗爾認為資本主義通過空間生產來弱化其不可解決的內部矛盾,實現資本主義的增長[28]。哈維在此基礎上提出以“空間修復”來解決這一矛盾,認為“要想避免資本盈余貶值,必須尋找盈利方式來吸收盈余,地理擴張和空間重組為解決這一問題提供了選擇”[21]73。雖然列菲弗爾和哈維的“空間”是指物理學意義的空間,但其思維模式為我們理解當下互聯網空間提供了借鑒。實際上,以國際投資為主要形式的資本對外擴張已經達到相當高的程度,資本在地理學意義上可以奪取的市場越來越少。因此,網絡空間成為資本主義擴張的新場域。在這一空間中,人們的日常活動構成了豐富的數據資源,這一資源也成為帝國主義掠奪的新動力。資本主義憑借其網絡硬件和軟件的先發優勢,牢牢地控制著全球網絡空間的數字技術和平臺,使日常生活“殖民化”。這種“殖民”不是簡單借用傳統殖民主義意象的修辭和采用暴力手段的資源掠奪。其內在邏輯是利用大眾傳播媒介,掌控數據平臺,通過對數據資源的占有、整理和分析,進行價值萃取,把人們日常生活所產生的數據資源商品化和資本化,并進一步通過數據計算,精準地供給具有意識形態傾向的各類信息,塑造符合帝國主義資本擴張需要的網絡族群,使大眾失去批判的能力,成為數據資源生產的“烏合之眾”。
(四)軍事威懾是新帝國主義的幕后支撐
傳統帝國主義是由軍事霸權充當急先鋒,采用暴力進行壓迫和掠奪,赤裸裸地從殖民地獲得地租、賦稅和貢品。帝國主義殖民體系瓦解后,隱蔽的經濟邏輯成為帝國主義剝奪的主導方式,這并不意味著其拋棄了軍事霸權邏輯。軍事霸權轉而以幕后形式支撐新帝國主義的資本入侵和資源掠奪。當他們認為自己的利益受到威脅或損害時,軍事霸權必定走向前臺直接干預。如今,帝國主義已把自己包裝成“和平使者”和“世界警察”,采用具有迷惑性的偽裝來進行軍事擴張。美國按照這一邏輯來維系其全球霸權地位,斯德哥爾摩國際和平研究所(SIPRI)發布的2019年全球軍費開支報告顯示,美國軍事支出達到7320億美元,占全球軍事支出的38%,軍費總額排名全球第一,較2018年增長了5.3%[29]。與此同時,支撐美國全球霸權的軍事基地總數為4855個,其中海外基地587個,分布在全球六大洲、四大洋的39個國家和地區,駐軍約40萬人[30]。由此可見,新帝國主義不僅沒有放棄軍事邏輯,反而強化了建設力度,以保障其經濟擴張和剩余價值剝奪的有效進行。
新帝國主義的軍事邏輯不同于傳統帝國主義殖民體系的暴力征服。新帝國主義的軍事力量不再作為剝奪的顯性依存,而是退居幕后,以威懾形式和潛在的戰爭形式來保障資本的壟斷和擴張。“向世人顯示美國軍隊可以在任何時候到達全球任何地點,可以通過戰爭扶植聽話的政權。”[31]以此來威懾整個世界,維護其資本擴張和剩余價值剝奪。正如《利維坦》中所描述的,“并非由于事實上的戰斗構成,而是表現為一種人所共知的軍事部署,為此使得對手永無安全感”[1]126。軍事力量在此過程之中扮演著一種警示性的恐怖,具有“示威效應”,成為維護新帝國主義的幕后支撐。
三、西方左翼新帝國主義理論的闡發趨勢
新帝國主義作為資本主義發展的一種現實存在,新世紀以來西方左翼不斷提升對其理論的闡釋力,從研究范式、深層理論和發展預判深化新帝國主義批判的闡發趨勢。
(一)重述列寧的經典帝國主義理論
列寧思想的闡釋力一度被西方學者所詬病。進入新世紀,為改變列寧在西方政治思想界的“無分之分”地位,當代西方著名左翼理論家斯拉沃熱·齊澤克認為應當予以重述,為此發表了一系列相關文章和著作,如《為列寧主義的不寬容辯護》(A Plea for Leninist Intolerance,2001)、《重述列寧》(Repeating Lenin,2001)、《列寧重裝上陣》(Lenin Reloaded,2007)等。在他看來,“重述列寧”并不意味“回到列寧”,去重復他的特定解決方案、重復他做過的事情,而是要區分列寧所做事情和開啟可能的維度,使可能領域的星星之火得以燎原,賦予可能以新的生命[32]。
英國學者克里斯蒂安·福克斯以實際行動重述了列寧思想,他將新帝國主義與列寧的經典帝國主義理論結合,認為列寧在《帝國主義論》中通過對當時詳實數據的分析得出的帝國主義的五個特征,為分析當前全球化資本主義提供了理論基礎和方法模型。他按照列寧帝國主義理論的分析范式對20世紀70年代到21世紀初的經濟數據進行分析,認為在資本主義全球化時代,列寧帝國主義理論的分析范式仍然有效;具體來講:一是以跨國公司為主的壟斷組織在經濟生活的各領域進一步集中,并起決定作用;二是股票、保險、基金、期貨等金融工具及其衍生品,使金融壟斷資本的影響進一步加強;三是全球化的外包生產形式和自由化使資本的世界流動變得更為重要;四是不對稱的世界經濟空間的劃分、國外直接投資仍集中于發達國家;五是美國憑借其強大的軍事力量,所領導的伊拉克和阿富汗戰爭是維系帝國主義領土勢力范圍的實際證明[33]。
(二)批判新帝國主義的新自由主義理論
如今資本帝國主義進入新自由主義時期,新自由主義是當代帝國主義的具體表現。因此,新自由主義批判成為西方左翼學者新帝國主義理論的重要路向。在全球化的今天,新自由主義主導的新帝國主義由傳統的軍事霸權轉向經濟霸權,通過跨國公司、國際金融組織等掌控全球商品鏈對世界人民進行剩余價值剝奪。新自由主義要求停止管制私人企業、國家撤出社會供給,推動市場自由和市場倫理的普遍化,試圖將人類一切行為納入市場體系之中,徹底實現私有化、商品化、市場化和金融化。西方左翼學者通過批判新自由主義達到對新帝國主義合法性危機的揭露,進而從政治經濟學、生命政治和意識形態等多維度對新自由主義展開批判。
新自由主義是有關政治經濟實踐的理論。法國著名左翼經濟學家托馬斯·皮凱蒂在《21世紀資本論》中,以詳實的歷史資料和數據分析對新自由主義的數學模型“經濟信條”發起挑戰,認為資本主義的核心矛盾是r>g(r表示私人資本的收益率;g表示經濟增長率,即收入和產出增長率),明確“這個不等式表達了一個基本的邏輯矛盾,企業家不可避免地逐漸變為食利者,越來越強勢地支配著那些除了勞動能力以外一無所有的人”[34]。由此可知,毫無節制的資本主義必然導致貧富分化、差距拉大。新自由主義作為當前資本主義的核心意識形態,掌權者拒不承認其背后的真實意圖。在約翰·貝拉米·福斯特看來,作為監督的國家被嵌入帝國主義的資本主義市場體系之中,喪失了監督職能,資本主義成為絕對的資本主義,從而加速了世界的毀滅。正如福柯所說:“國家受市場的監督不是市場受國家的監督。”[35]哈維認為,新自由主義將自由概念降格為自由企業的鼓吹品,對于那些被排斥在市場體系之外的人來說,新自由主義給他們帶來的只能是貧窮、饑餓、疾病,還有絕望[36]。特別是新冠肺炎疫情在全球資本主義國家的肆虐,再次印證了資本主義國家新自由主義意識形態的弊端。公立醫院私有化、民生設施的空殼化、個人主義泛濫,導致一些資本主義國家疫情形勢失控,進一步扯下了西方資本主義制度的“遮羞布”。
(三)探索新帝國主義的替代方案
西方左翼學者在對新帝國主義批判中對未來世界的發展提出了探索性的替代方案。哈特和奈格里的“三部曲”(《帝國》《諸眾》《大同世界》)從生命政治的“非物質勞動”對未來世界的發展進行了窺探,認為現代帝國主義將發展為一種新的“帝國”。在他們看來,通往“帝國”之路出現在現代主權的衰落之時,在全球市場和生產的全球化秩序下,民族—國家主權形式不斷式微,一種新的主權圖景正在形成。而這種新的主權形式是由一系列國家的和超國家的機體構成的“帝國”,它是一個無中心、無疆界的統治裝置,并將全球作為其不斷擴展的邊界[37]。他們還試圖解剖“帝國”的運行機制,為最終超越“帝國”作理論上的前瞻,認為全球資本主義的生產和權力發生了顛覆性變革,資本滲透到了情感、肉體和智力之中,操控“生命權力”的生產,奴役人的肉體和精神,從而也預示著一種新帝國的降臨。哈特和奈格里進一步明確了“帝國”新的歷史主體——諸眾(Multitude),一個突破了階級和疆域界限的主體。諸眾是制造共同性的重要力量,也是對抗帝國、推動共產主義實現的政治主體。因此,他們宣稱:“另一個世界是可能的。”[38]在他們看來,生命政治生產的時代,諸眾是制造共同性(the common)的重要力量,從私有制或公有的財產共和國出走,脫離了管制的裝置,被賦予了自主行動的自由[39]。他們還提出了具有空想性的性別斗爭、種族斗爭和階級斗爭等攜手同行的平行革命論,從而使“諸眾生成——君主”建構一個諸眾共享的大同世界(Commonwealth),實現“共有的共產主義”。此外,吉奧喬·阿甘本提出了宗教色彩的共產主義的另類救贖圖景,即“彌撒亞的共產主義”[40],寄希望于“一種行星式的小資產階級”呼喚一種“來臨中的共同體”[41],等待彌撒亞的降臨,現實普遍救贖,進入馬克思主義的“自由王國”。
結語
21世紀西方左翼的新帝國主義理論為我們認識當前資本主義世界提供了重要視角,具有一定的理論意義和現實意義,對其進行分析和研究,有助于我們理解當代帝國主義的全貌和實質。總體來看,西方左翼新帝國主義理論延續了馬克思主義的資本批判,激活了列寧經典帝國主義理論,論證了列寧的帝國主義理論并未過時,認為列寧關于帝國主義壟斷性、腐朽性和垂死性的判斷及其分析框架和研究方法,仍具有重要的指導意義。與此同時,西方左翼追蹤新帝國主義的最新發展態勢,從政治、經濟、文化、生態和技術等視角深化和拓展了經典帝國主義理論,揭露了帝國主義隱蔽性的擴張和剝奪行徑,論證了帝國主義從未消亡。此外,他們還對未來社會開啟的可能進行了大膽預設,盡管方案存在著一定的空想性,但他們的美好愿景為被剝奪的人們提供了一種希冀,并引發了人們對資本主義發展的審思。他們期盼的“共享的大同世界”“彌撒亞的共產主義”等等,凸顯了人們對社會公平正義的渴望以及對人類未來命運的思考和憧憬。
注釋:
① 列寧概括了帝國主義的五個基本特征:(1)生產和資本的集中發展到這樣高的程度,以致造成了在經濟生活中起決定作用的壟斷組織;(2)銀行資本和工業資本已經融合起來,在這個“金融資本”的基礎上形成了金融寡頭;(3)和商品輸出不同的資本輸出具有特別重要的意義;(4)瓜分世界的資本家國際壟斷同盟已經形成;(5)最大資本主義大國已把世界上的領土瓜分完畢。帝國主義是發展到壟斷組織和金融資本的統治已經確立、資本輸出具有突出意義、國際托拉斯開始瓜分世界、一些最大的資本主義國家已把世界全部領土瓜分完畢這一階段的資本主義。參見列寧選集:第2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2012:6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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