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在中西雙重視域下剖析比較哲學研究的現狀與問題發現,中國哲學與西方哲學難以相容的根本原因,乃是“方法”和“內容”兩個維度的不可通約性。伴隨著中國哲學自身主體意識的覺醒,許多學者主張要走出此前“以西釋中”的誤區。面對西方哲學的研究者,討論他們關心的問題,以中國哲學給出不同的思路,或是更好地提出解決方式,是促進中國哲學獲得海外認可的一個非常有效的方式。中國哲學在不改變自身思想內涵和思維方式的前提下融入世界哲學的話語,在哲學上享有與西方哲學平等的位置,在世界哲學的背景中也可以為中國哲學發展提供更為廣闊的背景;不同的傳統、背景、價值共同建構出一種更為寬廣的哲學話語,這對于哲學學科本身的發展無疑具有重要意義。
關鍵詞:比較哲學;中國哲學;普遍問題;意義
中圖分類號:B0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2095-6916(2022)10-0173-04
一、引言
在一些西方國家中,雖然有接受多元文化的意識,卻仍具有潛在的西方中心主義。其基于西方哲學的觀念去看待一些非西方的價值,使得非西方哲學難以享有平等的待遇,并集中地表現為中國哲學在這些國家的博士項目和期刊論文發表上的邊緣位置[1]。西方世界有必要在拓寬對哲學理解的基礎上,接納更多樣化的哲學研究,這對于當前哲學的發展將具有重大價值。
中國哲學的困境更深刻地展現為在中西視域下的不對稱性。在中國的哲學系中,都包括中國哲學這一分支專業;而在許多西方國家的哲學系,仍較排斥把中國思想作為哲學,更多把對中國思想的研究放在亞洲研究、漢學或者歷史學中。而根本問題在于:中國哲學作為哲學,究竟在多大程度上可以被除了中國以外的哲學學術界所承認。要讓中國哲學獲得普遍的承認,或者說,讓中國哲學在世界哲學中享有平等的地位,需要說明中國哲學能夠與西方哲學在某種程度上具有哲學意義上的一致性。
對這個問題的探討本質上切中的是一個對哲學之理解和定義的根本性問題,因此它本身彰顯出有益于哲學學科發展的重大意義。而在當前的哲學界現狀中,其集中展現為對中西哲學異同的探討,因此可以被具體化為一個比較哲學的問題。而比較哲學要對拓寬哲學本身有益,則要能夠從哲學比較的具體實踐走向比較哲學方法論的反思[2]。這將通過比較哲學的發展建構出更為廣泛的哲學,增進于世界哲學界對哲學的理解。而中國哲學在西方世界的被承認依附于比較哲學的發展;同時,比較哲學也有利于中國哲學擴展自身的研究視域,從而有利于中國哲學自身的發展。
但目前許多研究仍然停留在哲學比較上,比較哲學的方法論仍然沒有成熟,這意味著比較哲學本身沒有形成一個系統的哲學。這里懸而未決的是,構成哲學比較進而建構比較哲學的一致性基礎是什么?如果僅僅針對不同的內容進行差異對比,而無法從中得出新的思想資源,或者貢獻于問題的解決,那么比較哲學將無益于哲學本身的發展,而只是把不同哲學傳統放在一起呈現的機械工作。基于此,本文將從當前中西一些比較哲學研究的現狀出發,去探討一種有意義的比較哲學如何“相容”的可能性。
二、西方國家的比較哲學研究
中國哲學與西方哲學難以相容的根本原因,乃是“方法”和“內容”兩個維度的不可通約性。比如當前美國的主流是分析哲學,注重理性地論辯的方法,但是中國哲學更多是以間接和隱喻的方式來描繪世界的;而在內容上,分析傳統相關的是美國哲學界對于邏輯、知識和理性的關切,而中國哲學更注重探討的是人生體驗,它表達的是對人的生活或如何安身立命等人生問題的關切。
當然,分析哲學的方法同樣可以用于理解中國哲學,以分析哲學對中國哲學的一些論述做出重新解讀,或許可以使之發揮更大的價值。就廣義的分析哲學方法而言,其在于以問題為出發點,通過一種邏輯地論證組織方式把問題講清楚。這不僅可以幫助西方學者獲取中國思想中對其有啟發的內容,進而增進其對中國作為哲學的認同;同樣也有助于中國哲學在當代語境中把傳統思想重新進行澄清和創造性的詮釋,敞開新的內涵、深化我們對中國哲學本身的理解,并有益于一些哲學問題的解答。然而分析的方法也存在限度,中國哲學中許多關于人生體驗和安身立命之道的內容,更多是經驗性的,需要依靠實踐性參與,體悟以及內心的涵養內化而成為自身的知識。邏輯的、反思性的思維方式是否可以全盤套用于中國哲學,也仍然是值得考慮的。
上面是以“方法”和“內容”的銜接產生的比較哲學,而海外一些研究者也注重“內容”和“內容”的對比以及“問題”和“內容”的符合意義上的比較哲學。“內容”和“內容”的比較也就是信廣來(美國加州大學柏克萊分校哲學系教授,華裔學者,主要從事儒學倫理學研究)所說的“直接比較”:“對來自兩種不同傳統的思想家、文本、思潮、概念或主體進行明確而直接的比較,旨在幫助我們理解兩種傳統中某一種傳統的觀點。”[3]
但直接比較面臨著不可通約性的根本挑戰;也可能由于詮釋者參雜自身前見而導致格義。而“問題”和“內容”的符合,即以中國哲學的一些內容,去為西方哲學所關心的問題提供一種不同的,或更好的解答。美國俄克拉荷馬大學哲學系副教授艾米·奧伯丁指出,研究中國哲學的學者在提高西方哲學家對中國哲學的興趣方面存在雙重約束:(1)它們需要緊扣西方哲學中已有的問題、興趣點或范式;(2)必須解釋中國哲學能就這些問題、興趣點或范式提供一些主導話語沒有講到的東西[4]。面對西方哲學的研究者,討論他們關心的問題,以中國哲學給出不同的思路,或是更好的解決方式,是促進中國哲學獲得海外認可的一個非常有效的方式。
這些路徑在海外哲學研究中看起來是有效并且值得肯定的,但是卻會面臨基于中國哲學的主體性地位對西方中心主義的指責:這里似乎仍然潛在地先設以西方哲學為標準的哲學框架,為了讓中國哲學作為哲學被接納,中國哲學似乎不得不參照于西方哲學的研究方法、解決西方哲學的問題而不是相反。但中國哲學能夠總是按照西方的方法或者問題走嗎?如果從中國學術界的哲學研究中看,情況似乎不盡相同。
三、中國的比較哲學研究
與西方哲學的處境不同,對中國而言“哲學”一開始是來自西方的概念,中國哲學這一學科本就產生于中西之間的比較和會通。在西方哲學的影響下,20世紀初的學者借助西方哲學的框架、概念等建構著中國哲學的學科體系。但是20世紀這一建構方法在本世紀遭到了許多反思和批判。伴隨著中國哲學自身主體意識的覺醒,許多學者主張要走出此前“以西釋中”的誤區。與之相關的,在21世紀初興起了關于“中國哲學合法性問題”的大討論。此后,更多中國哲學的研究者重新審視中國哲學的研究方法,強調要擺脫西方哲學的框架、概念諸方面的約束,確立中國哲學自身的位置。
許多學者認為哲學更多是維特根斯坦(猶太哲學家)所說的“家族相似”,中國哲學和西方哲學是哲學的不同表現方式,而非以某一者作為標準的哲學,所以中國哲學研究的重點應該是去解釋自己的哲學傳統。基于此,國內中國哲學研究出現了經學轉向的趨勢。主張經學研究的學者強調應該基于中國思想對中國哲學研究的方法做出調整,保留中國傳統思想的獨特性,回到經史傳統;在方法上,注重于對中國經典自身的解讀,并借助傳統的文獻學方法以及歷代的傳注疏等等,通過字義求證的方式,達于對文本意義的還原,在此基礎上解決思想史的問題或發掘出對于問題有益的資源。其認為“以中釋中”的方式所呈現中國經典的特殊價值是更有利于中國哲學的發展的。
當然,國內學術界也仍有許多認同于借助西方哲學的方法或者問題來深化中國哲學研究的學者。同樣的,國內的這一類比較研究也主要體現在“方法”的借用和“內容”的對比上。借助現象學或分析哲學的方法、思維研究中國哲學在國內學術界中也是方興未艾。而在內容上,則有不少的學者通過中西哲學不同傳統的直接比較,試圖幫助去說明中國哲學中一些傳統概念的內涵。
也有一些學者并不執著于“以西釋中”還是“以中釋中”的問題,而是著眼于挖掘中國哲學的思想特質,并通過對中國經典的創造性闡釋,揭示中國經典與現代生活的關聯,從而為中國哲學的現代建構提供有效性基礎。在這一類的研究視角中,中西之爭并不是首要的,首要的是建構古今之間的關聯,以解決現代人現實生活中關心的問題為解釋古代思想和文本確立意義。當然,基于20世紀以來“古今—中西”的密切關聯,在中國哲學融入現代生活的過程中,似乎也就不可避免地涉及與西方哲學的對話和比較。
近幾年來,中國哲學的研究越來越關注于傳統的現代化闡釋和中國哲學與世界哲學的接軌,這都顯現出中國哲學的許多研究者自覺走向時代、走向世界的取向。但是也可以發現,目前種種探討還處在百家爭鳴的階段,關于中國哲學研究方式的成熟體系仍然沒有形成。
四、中國哲學、比較哲學如何對哲學有益
通過國內外中國哲學和比較哲學的一個現狀分析可以看到,它們在中西視域下面臨著不同的處境,以及相應的不同的處理方式。對于海外的中國哲學研究者而言,要使西方哲學接受中國哲學,必須用西方的方法,或回應西方的問題;而對于中國的中國哲學研究者而言,雖然也有部分學者一定程度上認同用西方的哲學方法建構哲學學科的專業性,但目前更多學者傾向于以中國哲學自身的方式研究、解決自身的傳統問題;或者是強調在回應現代問題或哲學建構的基礎上與西方哲學進行對話、比較。在不同的視域下,中西哲學的主從地位是變化的。
在這里,如何界定哲學是一個仍未能解決的根本問題。作為一個獨立的學科范式,哲學究竟是要求一套特定的研究方法,研究對象,亦或是特定的問題?比如說,如果其要求的是邏輯的、分析的研究方法,那么經學研究則難以真正對“中國哲學”建構有益。又比如,如果強調哲學可以是各種特殊的范式,那么經學研究和西方哲學可以成為兩套獨立且特殊的哲學系統,而不要求他們有需要比較、對話的可能。如果要真正實現拓寬哲學的可能,就不應局限于以特定的方法、對象和問題為標準;如果硬要在這個基礎上尋找到其共同作為哲學的基點,使得彼此在互相承認的基礎上對話,并且有被共同理解承認的可能,這看起來自相矛盾。
基于此,我們或許可以對“普遍”本身做出重新的理解。“普遍”不是一個預設的、靜態的標準,而是在不斷生生變化的“普遍”。把“普遍”理解為動態的、時機化的存在,則“普遍”和“特殊”是一個辯證的結構,恰是在具體性和特殊性之中構成哲學的普遍性。哲學當然可以是普遍的,但是這種“普遍”并非與“特殊”對立,而是一種因事而化的普遍。
在這個意義上理解“普遍”,我們可以把哲學的研究視為對“普遍問題”的探討,基于此可以伴隨不同的方法和不同的研究文本、對象。“普遍問題”意味著,“問題”雖然產生于特定的時代、文化背景,但是卻有具有普遍意義的可能。“問題”不被先入為主地規定為特定視域下的問題,即不存在“西方哲學的問題”和“中國哲學的問題”這樣壁壘森嚴的明確界限,而是與個體的生存狀況,與人類的生活世界時代狀況等息息相關的,在一定程度上,所謂東西的問題可以互相轉化。中國哲學所討論的那些關于人生體驗、為人處世的那些問題,同樣可以引起西方學者的關心,因為它確實與人的生活息息相關。相應的,西方哲學感興趣的問題,如美德倫理學、知識論的問題,關乎人的知識、道德的形成,也同樣引起了中國許多學者的興趣。我們可以發現,當研究者對某一個問題感興趣的時候,它并不是首先預設了一個中西之間的立場,而是首先去看這個問題對于解決個體的生存狀況或者時代的生活處境是否有意義。
所以“問題”可以是普遍的,這個“普遍”意味著它是根據人和人的生活的關注的變化而變化的“普遍”。如果從中西哲學發展的歷史來看,西方哲學在解構形而上學后的現象學、存在主義哲學與中國傳統哲學的思維方式越加接近;而中國哲學在接受現代性浪潮后,也有不少研究者對于認識論的、邏輯的哲學具有興趣。在全球化的發展趨勢下,問題已然打破文化、歷史的壁壘而具有對于現代生活的普遍意義。由此,哲學的關切應當以古今超越中西,使得哲學煥發出鮮活的生命力。
尤其是在20世紀以來,“古今—中西”的交匯,使得中西的問題在今天具有很大程度的一致性的,這實際上也是現代化文明歷史進程本身的必然趨勢,這使得以古今視角超越或取代中西視角不僅僅具有主觀的必然性,也具有客觀的現實性。而這意味著哲學研究者在討論一些問題的時候,對于中西都是有益的。研究者完全可能在中西文本的閱讀中找到一個既對西學開放,又貼近中國傳統的問題;或者是對中學開放,而貼近西方傳統的問題,并以問題本身為核心,展開討論。進一步對問題的討論則可以借助于多種研究方式和文本資源,且無需設定特定的標準。在這一過程中,中西哲學的思想資源以平等的方式共同擴充問題本身的邊界和意義。由此,比較哲學則有助于我們以更全面的、更寬廣的視域去解決甚至重新理解問題;同時比較哲學也在擴充哲學自身的疆域。
因此,哲學旨在對于當下人類關切的問題做出解答,以當代為背景進行哲學比較,從而借鑒不同思想傳統的洞見,去探討對問題本身的解答。這樣的好處是,這種研究必須要依托中西文本的資源,不能離開文本研究本身;而它又必須以問題的探討、解決為最終目的,從而以對人的生活有益。以問題本身為出發點去理解哲學,能夠使得哲學敞開更為寬闊的疆域,從而使得更加多樣化的哲學文本、哲學研究方式都能夠共同地被納入對于問題解決之中。在這個過程中,中國哲學能夠融入世界哲學,并與西方哲學在解決問題上享有平等的地位。由此實現的是真正意義的、基于普遍問題的“世界性的百家爭鳴”。
結語
比較本身是“求同存異”的,既可以存在對同一個問題的不同看法,見解;也可以是以相似的方法,但基于不同文本思想資源的去解決相通的問題,在這個意義是“方法”和“內容”都依附于“問題”。這種比較哲學不僅僅是哲學比較,而同時也具有自身的建構性意義,它表現為參與哲學發展和建構的過程,有助于拓寬哲學本身。
這一方面有助于中國哲學在不改變自身思想內涵和思維方式的前提下融入世界哲學的話語,在哲學上享有與西方哲學平等的位置,在世界哲學的背景中也可以為中國哲學發展提供更為廣闊的背景;另一方面也有助于擴寬哲學的話語方式,為世界哲學發展提供建設性的理論資源,西方哲學也能夠突破自身有限的視野,去看到一些同樣有利于他們的思想資源。哲學既有共同的追求,又以多樣性為其內容,在這里不同的傳統、背景、價值共同建構出一種更為寬廣的哲學話語,這對于哲學學科本身的發展無疑是具有重要意義的。
參考文獻:
[1]艾米·奧伯丁,孫昌坤,鞠偉.中國哲學與更寬泛的哲學話語:西方一般性哲學學術期刊對中國哲學文章的收錄[J].文史哲,2021(1).
[2]亞歷克蘇斯·麥克勞德,侯萍萍,張文珍.“愿你生活在有趣的時代”——美國的中國哲學研究現狀[J].文史哲,2021(1).
[3]ROBERT W.SMID.Methodologies of Comparative Philosophy:The Pragmatist and Process Traditions[M].Albany:State University of New York Press,2009.
[4]KWONG-LOI SHUN.Studying Confucian and Comparative Ethics:Methodological Reflection[J].Journal of Chinese Philosophy,2010(3).
作者簡介:葉晴(1998—),女,漢族,廣東韶關人,單位為中國人民大學哲學院,研究方向為先秦儒學、宋明理學、中西比較哲學。
(責任編輯:董惠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