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 治
(中國海洋大學 文學與新聞傳播學院,山東 青島 266010)
在當今豐富多變的數字人文研究方法中,“e考據”算是比較基礎的一種手段。這個概念的提出,一般追溯至臺灣地區著名學者黃一農先生處,見于他十多年前所撰有關明清天主教在華歷史研究和《紅樓夢》考證的多篇論文。當時在學界引發了很多反響,毀譽不一。贊美者多為長期“泡網”的年輕一代,他們認為黃一農提出了很好的檢索思維。而批評者則認為黃一農夸大了“e考據”的作用,有時因學養不足而偏聽輕信,雖依靠網絡搜索發現了近代紅學的新證據,但未能深探核心,在“外圍的數據噪音”上做文章;或質疑他在網絡上檢索到的拍賣文物為贗品,從而圍繞此偽造“實物”所作考據即不足信;更有直斥“e考據”本身存在成為“偽考據”之可能者。較為中肯的說法是:“e考據”運用于紅學或明清史學研究時,主要做到了技術手段的革新,尚不能臻及“范式轉換”之境;最成問題之處,在于如果證據尚未出現于網絡,或是史料文獻并未做成可供檢索的數據庫,“e考據”則無由開展。在傳統的研究領域里,已有無數前人廣搜文獻、窮盡史料,“e考據”很難推陳出新。便于著手之處,實還在于邊緣和跨界的材料,例如意義身份較微小之人物的周邊信息,或是從文物收藏的角度尋找支持史料的佐證,等等。假如將這種“邊緣和跨界”的性質加以強調的話,我們會發現在近代中西文學交流研究的領域里,“e考據”的方法有很大的發揮空間。故在此梳理總結其方法,并通過若干跨語言文化交流研究的個案實例進行描述,從而探索“e考據”真正可以做到突破舊研究方式的可能性與方向。
值得注意的是,黃一農使用了英文詞組“Electronic Textual Research”對譯“e考據”,筆者略覺有些不妥。因為“考據學”在中國學術傳統里歷史悠久,不適合采用“Textual Research”或“文本考察”來指稱它;根據海內外學術界對于中西古典學術傳統長期以來的比較研究,可知“考據學”往往被對應參照西方古典學術史里的“Philology”或即“語文學”。因此,筆者更傾向于用“ePhilology”(e語文學)一詞或是“Digital Philology”(數字化語文學)這個詞組來對譯。這兩個名稱皆非向壁虛構,前者見于幾位西方古典學家合作完成的一篇論文,題為《e語文學:當書籍面向它們的讀者談話》;而約翰·霍普金斯大學出版社有一部創刊于2011年的中世紀文本與文化研究刊物,正是以“Digital Philology”為題。
《e語文學:當書籍面向它們的讀者談話》的第一作者,是珀耳修斯數字圖書館(Perseus Digital Library)的主持人、塔夫茨大學(Tufts University)教授喬治·克萊恩(Gregory Crane)。他兼研古典學和計算機科學,長期致力于數字人文技術領域。在這篇文章開篇他便提出,古典“語文學”(Philology)就是利用充分的文化語境來研究語言與文獻,這意味著建立一種所有古代文化的系統研究,借用19世紀德國著名古典學家奧古斯特·柏克(August B?ckh,1785—1867)的話說,即實現所謂“全面的古學”(scientia totius antiquitatis)。而“ePhilology”依托于數字時代的科技手段與工具,則會在更高層級的水平上追求這一目標。大而言之,不僅西方古典學如此,其他一切人文學科都可以通過數字和網絡信息科技實現無遠弗屆的研究目標。
克萊恩所論主要是在數據庫建設里實現的超級文本對古典文本研究的推助作用,受制于數據庫的規模、版權等因素,想要進一步展開,還需要多借助于互聯網的自由檢索。目前在探索和運用“e考據”方法時,越來越多的學者也感到,面對新的技術條件,仍然應突出“考據”在其中的分量,明確其能力范圍,弱化e手段或e工具所呈現的變化與復雜性;不通過數據庫(自建、他建)、點對點通信等渠道,只是自由使用網絡沖浪方式,在“萬維網”上通過搜索獲得信息,從而延伸支持其考據的研究。正如近年在文獻學和印刷史等方面有杰出成就的學者艾俊川先生所言:
如果要評價E考據和傳統考據的前途,我覺得 E考據肯定完勝。如果一個考據者學殖深厚,再用上E考證工具,真叫如虎添翼。
傳統考據,即章學誠《校讎通義》“敘”中總結的“辨章學術,考鏡源流”,其中最重要的工作在于“即類求書,因書究學”。而艾先生將“通過網絡閱讀電子圖書、圖像”的方式當作“e考據”的重要一環,通過網絡獲得文獻和資料,是對傳統學術通過藏書或圖書館解決問題的極大延伸,例如他查考《小莽蒼蒼齋藏清代學者書札》中一些誤認和失考的人名,就是通過“e考據”完成的。但其中艾先生之所以能察覺原本整理者的疏漏,乃是憑借閱讀古人手札積累的豐富書例經驗,才能于無疑處生疑,從而生成精準的問題,明確“e考據”檢索的關鍵詞匯。他新近問世的印刷史著作《中國印刷史新論》,也可以看出采用了“e考據”方法,著眼于印章刻例、印刷字樣的搜集對比,并以藏書家的豐富經驗得出高明判斷。
同樣,從事西方哲學史、佛學史和東方學史研究的高山杉先生也曾公開聲稱,所謂面向一般大眾的“網搜學”和適用于專家學者的“e考據”,同樣可以讓難住目前權威專家的學術問題迎刃而解。比如俄藏黑水城出土文獻中有一部西夏文譯本《通玄記》,此前學界認定“漢文原本”已失傳,但在網上就可搜索到明版《通玄記》的拍賣紀錄,由此可追蹤至相關拍賣圖錄而加以確認;同時,在日本印度學佛教學會數據中心還可以檢索到日本學者的研究論文,再通過該學者個人網站獲取論文全文,從而得知漢文《通玄記》在日本也有傳本,隨即還可查詢出許多與西夏文相關的重要證據,由此引出相關的考證論述來。高先生此文也引起了其他學者的關注,不僅他本人通過網絡信息獲取到更多文獻資料及信息,實現了他“奇跡之年”(annus mirabilis)的滿足感,有人隨后也通過網搜而迅速獲得了非常有價值的發現。這一切的成績,自然還是與考據者本人對于佛學文獻基本情況以及方興未艾的西夏學的動態非常熟悉有關,因此才能通過普通的網搜方式,從尋常無奇之處造就奇跡。
如果說存在“e考據”對于傳統考據的突破,那么其主要體現在研究領域的擴展,而并非研究方法本身如何新變(目前如文本挖掘、詞頻度、社會網絡拓撲關系、地理數據和圖像分析等建模方法已為學界所熟知)。如何充分利用網絡檢索實現信息源多方面多層次的匯集,克服數據庫建設尚未完備的困境?當前而言,跨學科、跨語言、跨文化的研究角度最適合發揮“e考據”的優勢,特別是對近代文獻的研究。其中時常涉及近代文言變體、意譯與外來詞匯音譯、報刊媒體中的各種不準確信息,以及旅行寫作這類隨機性很強的見聞方式,也包括各種不易受政治和學術意識形態干擾的信息交流形式。
相關研究成果已有優秀個案,謹以上海外國語大學的王丁教授近年所撰兩篇“古為今用”的純考據文章為例。王教授通曉多門外語,并長期研究多種少數民族語言,主要從事中外關系史、宗教史、歷史文獻學和絲綢之路研究,這使他對于跨語言交流中各種文化活動的微妙認知非常敏銳。他因有長期在德國學習工作的經歷,所以在治學閑暇對于近代中國士大夫游歷出使德國所作的日記發生興趣。近期他發表了一篇論文,就晚清使臣李鳳苞《使德日記》中一段有關各國外交官情況的記錄,依次對這些使節及所屬國家、名字加以考釋。根據各國有關外交使團人員名錄和其他外文史籍記載,他復原出當時駐德外國使節名字的外文書寫形式,確定其人的“who’s who”,在能夠確定真實性的情況下將有關人物的肖像圖片附刊出來,并提出整理和校勘的意見。其意義主要還不在于解決外交史的具體問題,而是揭示出近代中文世界的海外旅行寫作,可經由對散見于世界各地的文獻資料及網絡證據的精密考證,最終重現全部準確的細節。假如追溯其中對若干發散細節的推演線索,大多都因落實于紙本文獻而使得“e考據”的過程無跡可尋。但很多書刊檔案實際上都已過版權期或保密期,本來就是可以從網絡上獲取全文閱讀和原件掃描的,若不借助于“e考據”,搜羅匯集會非常辛苦(即便是不受疫情影響的時期)。更何況文章里還有幾處直接申明,對近代外交家們的身份確認,參考了“維基百科”以及家族網站的肖像圖片——當然須與其他文獻證據在某些層次上互證。王丁教授隨后又發表了題為《大清欽差會見童年羅素記》的一篇論文,其中涉及上篇論文里“在李鳳苞《使德日記》中以駐柏林使團的領袖人物、熱心承諾為英中關系穿針引線的面貌多次出現,名為‘盧賽爾’”的英國“頭等使”——利奧波德·羅素(Odo William Leopold Russell,1825—1884)。此人是兩任英國首相約翰·羅素的侄兒,又是著名哲學家羅素(Bertrand Russell,1872—1970)的伯父。這個線索使作者意識到,晚清駐英公使郭嵩燾所記在1877年初春拜訪羅素公爵家時見到的年方四歲的“白爾思蘭勒斯”,就是后來的哲學家羅素。因該文發表刊物所規定的體例不需要處處做注,全文參考資料上也看不出任何網絡資源信息,然而實際上相關文獻(如地貌描述和圖像證據)的獲取特別是某些細節的信息排查,同樣也離不開“e考據”的幫助。
由此看來,無論數字人文還是“e考據”,提供的是擴大搜覽文獻范圍的便利,形成問題、做深研究,其實還得繼續讀書,至少不能取代傳統治學方式的基本狀態。正如北京大學人文社會科學研究院院長鄧小南教授所指出的:
就歷史學而言,所有成就的基礎,無非來自“材料”與“議題”二者,來自二者的結合。窮盡史料“竭澤而漁”,是史學研究的重要前提;材料搜討是否充分、處理是否得當,效率高低,是決定研究成敗的關鍵。……閱讀中產生的問題、形成的積累,在寫作過程中要不斷檢索新的材料,補充質證;搜討效率的提高,使研究者得以更加專注于深度議題的探究。
如今文史研究差不多已經可以做到旁征博引各種互相不搭界的文獻材料,通過超乎常人閱讀經驗所及范圍,高效率地切入“深度議題”里去。這在前數字技術的時代,非有博學通識的大師并依仗取之不竭的大型圖書館不能辦到,甚至大師也未必做得到。因為博學多識兼通中西的錢鍾書也曾對郭嵩燾等人的游歷日記深有興趣,并意圖撰述近代中西文學交流的著作,而且他非常熟稔羅素生平著作,其讀書筆記也未能發現“大清欽差會見童年羅素”這個事實。
長于跨界論題的“e考據”,對于所謂現代學科建制下的文史訓練也有一定程度的挑戰。我們未必需要修習大學本科和研究生階段的專業課程,獲得該領域的專業學位,才能進行專業研究。現實情況是,只要對論題懷有足夠濃厚的興趣,往往便可借助網絡與數據庫的便利實現“彎道超車”。當然,真正能做到專業水準的文史“e考據”,還是需要具備足夠的文獻搜尋能力和捕捉史料價值的分析能力,在考證過程中數字人文主要是提供不同層次和階段之間迅速串聯各種證據的條件,其中要進行多次是非真假研判和考釋方向的選擇,經歷過專業化的嚴格訓練可能會減少疏忽與紕漏。但這并不意味著缺乏專業教育背景就做不到考據上的嚴密推演,事實恰恰相反,有時候非專業的身份,更少一點學科內部難以避免的迷信權威心理,于無可置疑處生疑,從而更有效地突破學術考據中看似堅固的鏈條環節或存在禁忌的研究領域,產生有切實價值的研究成果。
比如近十年來在近現代文史研究領域寫出了很多考據文章的王蔚和宋希於兩位青年讀書人,實際上都沒有所謂高等科研院所的工作職務,但是他們長期借助個人藏書、公共圖書館資源和常用學術網絡(如“讀秀”和“中國知網”),對于感興趣的研究問題進行了深入細致的考察。王蔚過人的論證能力恐怕很大程度上緣于她對歷史細節的可靠性持超乎常人的挑剔態度,具有陳垣先生開創“史源學”的精神。讀其論文我們感覺,她很少能接觸到什么稀見資料,應該也沒有太多的游歷或采訪經歷,更純粹地是通過網絡資源閱讀掃描文獻和相關信息。然而她可以從中發現很多以訛傳訛的謬說與誤會,并力圖全方位地考訂和辨識那些曾經具有爭議的多方聲音。雖然她最終發現的真相有時會令權威專家難堪,但這不就是“考據學”的真精神嗎?雖然理論上說,不必有“e考據”,治學也應當如此,但“e考據”對于文獻所實現的高度聚集和便捷檢索,客觀上極大地提高了有效信息匯總與對照參考的效率。宋希於擅長在文物、出版物、信札、報紙、地圖、老舊照片等各種證據間尋找可信的論證線索,這些證據最初大多依賴網搜獲得初步形態的信息,進一步進行印證和延伸,常需要下特別多的功夫去比對查考,甚至實地尋訪或詢問相關見證人,手跡類材料還需要時刻提防造偽,關鍵人物的合照也經常需要進行鑒別。他在這些方面都頗注意向老輩學人請教,又在新接觸到的細節上不斷結合網搜信息來加以求證。這些“e考據”的實際推演環節未必需要被詳盡描述于文章之中,反因追求學術態度的嚴謹、文字敘述的簡潔而并不被連篇累牘地提及。但假如由此以為“e考據”便是取巧,得來全不費功夫,就大錯特錯了;換個人做同樣的題目,即便獲取到同樣豐富的文獻證據,最終恐怕難免“心迷《法華》轉”,得出些荒謬的結論。
借助于“e考據”中的網搜技巧,也確實可以解決較為復雜乃至長期處于認知謬誤狀態的“無頭積案(cold case)”。生有涯而知無涯,即使海內外最權威的研究專家也難免會受制于知識盲區而判斷失誤,若善于發現問題,稍假于網絡,就能對權威專家的定論進行補正。例如英國漢學家提摩西·巴雷特(Timothy H. Barrett)教授在1999年曾提出孔子譯名Confucius不僅因耶穌會士創制而大行世界,而且“孔夫子”之名的來源很可能也是洋名的反向構造(back formation),他依據的是深受國際漢學界推重的諸橋轍次《大漢和辭典》。此后柳存仁教授即糾正他,謂通俗文學中早已有之。然而假如檢索20世紀90年代即已有規模的漢籍全文數據庫,馬上就可以發現,唐詩和金代文獻里早都存有證據了。
關于早期中西文學交流的研究,目前尚有大量亟待厘清徹查之處,學者常囿于文獻上的隔閡以及跨文化問題,僅憑以往一般學科建制所造成的專門之學難以推進。其中,晚明耶穌會士的中文著述里,以譯述的方式引入大量西方古典文學的內容,尤多有未經明確查證者。例如龐迪我(Diego de Pantoja,1571—1618)的《七克》(1614年)中有一節:
亞得納斯,西之古學也。出其門者多茂異之士,就學者不遠千萬里踵相接也。門難氏曰:從亞得納斯者,初年智,二年奮,三年愚。何者?及門之始,未臻堂奧,虛憍恃氣,竊然自智也。敬業歲余,稍窺道妙,骎骎向往,志不可遏。又復歲余,道蘊彌深,德精彌堅,自顧無幾矣。
故事源頭從未有人指出,而且“亞得納斯”“門難氏”兩名也不見于其他文獻之中,學者或以“亞得納斯”為泰西古代名家。按“亞得納斯”四個漢字的主要音節連綴情況,很難在古希臘羅馬的“名人”中找到可對應者,而根據“門難氏”這個簡略化的名稱反有較多可入手處。通過使用珀耳修斯數字圖書館以及哈佛大學出版社的洛布古典叢書數據庫,很快即找出龐迪我這段文字的來源,當出自普魯塔克《道德論集》里的“如何省察自身道德之進展”一篇:“墨涅德摩斯曾有風趣的評論,他說來雅典就學的眾人,起初是有智慧的人(sophus),后來成了愛智者(philosophus),繼而成了話術家(rhetor),久而久之,不過還是個平庸之輩(idiotes)。越是倚重邏各斯,才越可丟掉自家私見。”則知“亞得納斯”其實指的是古希臘文明中心城市雅典,“門難氏”則是柏拉圖門徒墨涅德摩斯(Menedemus)。因耶穌會士大多不通古希臘文,往往借助于當時的拉丁文著作轉述,而已有研究表明伊拉斯謨的《箴言錄》()中所摘譯的材料多有為這些中文著述所用者,故而再檢索《箴言錄》的電子文檔,立刻就能找到第158則正是這一條的拉丁譯文。
又如高一志(Alfonso Vagnone,1568—1640)所著《勵學古言》里的一段話,見于第89條:
得末氏古為文學名師,友者問之:“何由致是學之大積邪?”答曰:“油多于酒。”其意示以夜勤學不寐,晝戒酒不恣,學未有不成。

上述二例,對于揭示晚明西方古典文學之漢譯的“e考據”方法而言有充分的代表性,這主要是因為明末西方漢譯所依的底本范圍較為有限。而更為困難的,則是對近現代(尤其是1880—1920年)時段中外文學交流情況的查考,從基本文獻的性質鑒定、文本校勘,一直到翻譯底本來源的所謂“高級考訂”(higher criticism),“e考據”在其中都具有更大的發揮空間。
近代由外國譯入的文獻,有時因長期被歸錯類目而未得到應有的重視,比如專賣舊書的網站“布衣書局”曾有一部1880年后刊刻的線裝古籍,題為《奇言廣記》。凡上、中、下三卷,署“美國林樂知譯、古吳沈匏隱筆述”。此書少有人注意,因林樂知序言“茲有孟高升者,日耳曼人也……曾于百年前有志四方,跡遍寰區”,故而被視作德國人的地理游記之作。但看過扉頁所翻刻的版畫一看便知是18世紀那部《吹牛大王歷險記》的早期譯本,日耳曼人“孟高升”者,即今譯作“閔豪生男爵(Baron Münchhausen)”。此書1904年就有公潔編輯、諤諤譯的《孟恪孫奇遇記》,1905年還有包天笑翻譯的《法螺先生譚》《法螺先生續譚》。而根據所附版畫,通過谷歌圖像搜索就能馬上認定是古斯塔夫·多雷所繪插圖(1862年),由此可判斷底本源自1865年Cassell, Petter and Galpin出版社初版的英譯本。
但是也有很多近代文獻所用圖片,雖然可看出源自外國畫家,卻無法直接檢索圖像。比如從事近代翻譯文學史研究的香港學者崔文東,他下了很多功夫來考索周氏兄弟所譯《域外小說集》初刊本封面題頭用圖的來源,無法通過谷歌圖像檢索來解決,只好回到基本的笨辦法,他在幾種公共領域的電子圖書館里搜檢周氏兄弟當年可能涉獵的多種外文刊物,最終在“谷歌圖書”掃描上傳的《來自外國語》(, 1891—1910)這個德文刊物里找到了答案。又例如筆者在調查商務印書館“說部叢書”初集第七十一編《圓室案》的翻譯底本時,起初想通過書中的一幅密室兇案平面示意圖來直接進行圖像檢索,卻無法得解。好在作者和譯者署名另有線索,最終鎖定是美國作家安娜·凱瑟琳·格林(Anna Katharine Green,1846—1935)的“格萊斯先生探案系列”里的某部作品,這個系列出現了多部密室謀殺案件,因此也需要逐部作品迅速翻檢插圖,很快便可確定原作即《圓室探究》(S,1900),見圖1。由此也足以證明,雖有種種奇妙的數據建模手段,但是最大范圍可用的“e考據”,即便有時不必細覽文字,卻仍是要通過一頁一頁地翻電子掃描書刊來解決真正難題的。

圖1 《圓室案》原作與譯本里的房屋構造平面示意圖
20世紀初,商務印書館出版的“說部叢書”(包括“林譯小說”)翻譯了大量西方經典文學和歐美通俗小說,影響過很多現代中國作家。對其底本原作的了解是一個非常龐大艱巨的工作,近年經過中外學者的幾次努力,有近百部底本真相浮出水面。筆者也先后發表了幾篇相關文章,實全都依賴于“e考據”的方法。有些結果來得極為容易,幾乎可說是確立了恰當正確的檢索關鍵詞,便能將此前馬泰來、樽本照雄等諸多前賢未能解決的問題輕而易舉地找出答案。比如“說部叢書”初集四十三編《三字獄》,筆者查考得知系英國小說家Fergus Hume(1859—1932)寫的偵探小說(1900)。考證思路不過是對其內容略加瀏覽,找出作為核心線索的三字母組合(R、U、Z),由此訴諸網搜,就很快得到結果了。又如包天笑譯的《雙雛淚》,中國現代文學館編《唐弢藏書目錄》(內部交流資料)和陳建功主編《唐弢藏書·圖書總錄》(2010),都將原作著錄為英國作家亨利·伍德夫人(Mrs. Henry Wood,1814—1887)所著小說(1876),系惲鐵樵譯《蓬門畫眉錄》的底本誤植。而以主人公富有特色的名字為線索,則很快就能確定原作當是一部題為’r(1875)的小說。又如《白羽記》,是“說部叢書”底本不明之作中篇幅最大的一部,分成三編六冊譯成,總計約420多頁。譯者沈步洲畢業于英國伯明翰大學,文學素養較高,文言譯筆詳盡,因此,考證此書原作當是比較有價值的工作。筆者確定關鍵詞即中文標題也是故事主線的“白羽”,搜檢以“Feathers”為題目的英國小說,很快發現原作就是英國作家麥森(A. E. W. Mason,1865—1948)的小說《四根羽毛》(,1902)。
但即便是確定了正確的檢索關鍵詞,也會因產生過多無效信息而踟躕旬月,甚而與真相擦肩而過。研讀林紓、陳家麟合譯的英“(議員)測次希洛”撰《殘蟬曳聲錄》(1912)時,筆者對于其中描述的“羅蘭尼亞”人民革命就一直不能解其所指。因此以“羅蘭尼亞”為關鍵詞,從小說描述的地理位置看,它似乎位于西班牙或意大利;從人物關系與風俗看則有大英王國的影子;而第六章言“羅蘭尼亞初為共和國……近年以來,慕拉拉為專制國主”云云,且道及該國與英國商談南斐洲事,又可能是指荷蘭。后來意識到“羅蘭尼亞”為作者杜撰之地名,去查《想象地名私人詞典》,方知英國首相丘吉爾年輕時寫過一部政治宣言式的小說《沙烏拉,羅蘭尼亞革命記》(:,1899),而《殘蟬曳聲錄》即其最早的中譯本。而在考察另一部很少被人提及的“林譯小說”《埃及異聞錄》時,筆者首先根據內容設想原作標題極有可能有“Egypt”或“Egyptian”字樣,于是在Internet Archive網站里進行檢索,獲取一百多種書籍,花了很多時間翻看這些掃描圖書,拿開篇內容與林譯頭兩章進行逐一對照,全無頭緒。后來見西班牙學者古二德(César Guarde-Paz)一篇精彩的考據論文,才知原作就是后來創造“傅滿洲”這一人物形象的推理小說家薩克斯·儒摩爾(Sax Rohmer)所寫的《埃及秘境故事》(,1919)。從標題可見筆者所用的檢索詞方向正確,而且當時在“IA”網上也搜到了這部書,只因林紓譯述開篇的方式與原作差異太多,假如對讀后文更細致些本來也可得解,但這種在電腦上逐頁翻書進行在線閱覽的經歷,其工作繁重程度是不言而喻的。
對于這些文學價值不高但富有時代流行文化特色的近代翻譯小說,通過“e考據”追查其原作的過程可說是一場有趣的智力活動。其中存在大量含糊不清的音譯和別具特色的改譯,時常需要借助于相關的目錄提要和作家名錄等工具書來進行初步摸索。比如對于《飛將軍》的作者“葛麗裴史”,筆者先在一部《想象類文學作品的簡明目錄》(,,,,1948)里篩查到了名字發音最接近的人名,即維多利亞時代的科幻小說家喬治·格里菲斯(George Griffith, 1857—1906)。《飛將軍》恰好是他第一部也是最著名的一部作品,因此不難得出答案。但是近代英美通俗小說家大多極為高產,有時雖已初步確定作者身份,但因譯者挑選了比較冷門的一部原作而要查證很長時間。比如《一仇三怨》這部“婚事小說”,題署美國“沙斯惠夫人”著,“編譯所”譯。筆者對照美國女性小說家名錄,很快注意到有一位索思沃司(Emma Dorothy Eliza Nevitte Southworth, 1819—1899)與音譯最合,但她寫了60多部長篇小說,而且風格大體相近。筆者在“IA”網翻看到幾乎想放棄,才找到原作。中譯本僅譯了原作第一章開頭兩三句,即接第二章內容,略去了有關主人公祖先發家史的冗長記錄。而同樣屬于“說部叢書”初集里的《一柬緣》,署作者名為英國的“孛來姆”,這很容易想到可能是清末民初譯家們追崇的那位維多利亞時代女性小說家孛來姆夫人(Charlotte Mary Brame,1836—1884)。筆者由此逐一搜檢網上能找到的該作家所有作品,終于發現原作就是’(1880)。這可以糾正此前日本學人對于菊池幽芳《乳姊妹》(春陽堂,1904)原作的認識,他們本以為其翻譯的是孛來姆夫人的另外一部小說(,1877),并苦心彌合原作與譯本的差異,做出了很牽強的解釋。而熟悉日本翻譯文學史的臺灣地區學者繼而又用這個線索來解釋《一柬緣》的底本,因為《乳姊妹》的內容和《一柬緣》非常近似。現在找到’,再逆推回去,才發現《乳姊妹》和《一柬緣》皆是這個小說的譯本,并且稍晚出現的《一柬緣》是直接從英語譯出的,不屬于“英國→日本→中國”的譯介方向。
這種每次都如同大海撈針的“e考據”工作,一旦搭對線索,收獲發現,自然是極為愉快的,特別是這些發現很快會被樽本照雄先生錄入他每年都會更新版本的《清末民初小說目錄》里,并標注發現者的姓名。然而“e考據”并非萬能,因為即便是版權逾期的電子書刊,也還有很多未能在網上獲得或是早已被世人遺忘的。例如《大荒歸客記》寫乘坐飛艇在北極歷險的故事,查相關通俗文學的工具書(例如Everett F. Bleiler主編的:, 1990),根據索引里的“north pole”類目搜羅到很多同題材的小說,由題名再去電子書網站逐一查對卻始終找不出原作。《雙冠璽》寫蘇格蘭女王瑪麗一世的生平,筆者搜檢了近20種相關主題的文學作品,就發現了原作;而《鐵血痕》寫“三十年戰爭”的歷史題材,用同樣的方式查考卻毫無收獲。陳大悲編譯的科學幻想小說《紅鴛艷牒》,在1918年初《小說月報》連載時,作者署為“J. U. Gieiy”,學者后來誤改為“J. U. Giety”,可確定是指約翰·烏爾利奇·基西(John Ulrich Giesy,1877—1948)——開創“劍與行星”(Sword and Planet)類型小說的通俗作家。他寫的很多作品都還散見于卷帙浩繁的幻想文學雜志上,即便是科幻迷也頂多收其題名,既無人整理發表其作品全目的內容提要,也無法在相關科幻文學網站(諸如www.fantasticfiction.com等)上找到任何線索。

近代西學東漸風氣之下,譯學大興,目前的研究還處于初步階段。“說部叢書”傳世320多種,目前尚不知原作為何者還有50多種(其中包括一部分“林譯小說”)。總體來說,這種近代翻譯作品的底本索考不可過于執著,有時得解依賴機緣巧合或意外偶得。我們相信“e考據”是最好的方法,但并不意味著它可以馬上解決一切問題。當然,這番追尋答案所下的功夫也不會白費,對具體作品實際問題的深入搜查,有助于我們回到歷史現場,并在跨語言文化的時代背景里體會當時的知識生產與世界想象。
綜上所述,不妨說“e考據”就是今天這個時代唯一合理存在的考據學(philology),甚至也可以說就是唯一合理存在的治學方式。我們可以不標榜治學過程中曾使用網絡或數據庫檢索的手段,但再也不能假裝數字技術、網絡信息交流的時代對我們自身以及學術自身的深刻影響并不存在。例如中國知網,其主要價值并不在于能提供多少篇類似論題以資參考的可下載文章,而是使學者通過搜檢清楚認識到什么論題是題無剩義的,什么論題是可以接著前人繼續做的。總量統計分類所提供的,應該是引導學者走向有價值研究的排除法,規避一切有蹈襲因循嫌疑的思路與論據資料,免除自己“重新發明雨傘”的尷尬,而不是尋求可以“濫竽充數”的一般標準。
此外,網絡信息來源里存在大量不可信之“噪音”,這一點素來眾所周知。但電子掃描文獻本身存在的謬誤與疏漏,有時卻令常人不可想象。如果要糾正這方面的問題(比如古籍掃描成像過程受文字識別技術的種種影響),需重新討論和安排電子文獻的制作形式。特別需要注意的是,應當鼓勵相同文獻多家掃描而生成不同“版本”,并注意標識尺寸附加頁等信息,以彌補研究者未見“實物”的遺憾。比如在對于《說部叢書》進行文獻目錄學的研究中,有為之撰寫“敘錄”而成專著者,素來以電子掃描書刊為研究資料,卻以文獻版本這種重“實物之學”的面目示人。該學者在書前“例言”曾說:
敘錄中,原稿漢字脫落或漫漶,難以辨識者,以符號“□”代替。
除了“原稿”一說有待商榷,整體看起來算是非常嚴謹的一種表述。但所謂“難以辨識者”,一處謄錄《說部叢書》初集第七十三編《雙冠璽》譯序,其中“彼都雖信美之鄉,大有圖□□道重迷陽之感。……逮乎□珍在握,弱肉爭存”云云,有三個字定為脫落漫漶者。這種情況在古書版本校勘學的描述中是常見的,但實際上只是電子書掃描的問題:《雙冠璽》有一種掃描版(出自“CADAL”網站),此處文字上有個印戳,轉換成固定灰度的黑白圖片后就蓋住了原來的文字;假如采用另一種掃描版(出自“讀秀”網站),這一頁沒有印戳,那幾個字就可清晰辨讀了(見圖2)。

圖2 不同數據庫檢索的《說部叢書》初集第七十三編《雙冠璽》的兩種電子掃描本
“e考據”終究是考據之學,實現的是紙上之文獻與網上之材料雙重證據的綜合運用。它除了考驗學者電腦的網速、登錄各種數據庫的收藏夾和賬號權限,更重要的還是考驗學者的分析能力和學問斷識。具有多語種外文運用能力,總是比只會使用翻譯引擎重要得多;具備豐富的藏書和版本經驗,總是比硬件存儲空間充足有效得多。概而言之,“e考據”根本上所依賴的仍是學人自身的知識素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