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老鼠嫁女

李北山

老鼠屬于黑夜。

他們在黑夜中所熟悉的那個世界，在白天變得無比陌生。一切白天的事物都讓他們感到不安。白天是從太陽開始的。

曾經有一只老鼠，試圖和這危險的世界談談，他要和最危險的事物和解。他有一個想法，誰最厲害，就把自己漂亮的女兒嫁給他，這樣，所有危險的事物就變成自己人了。他先后要把自己的女兒嫁給太陽，嫁給云，嫁給風，嫁給墻，最后，他把女兒嫁給了貓。

就這樣，他的女兒被貓吃掉了。

另一只老鼠不會做這么愚蠢的事情。他也有一個漂亮的女兒。老鼠的女兒當然要嫁給老鼠，他有著這樣堅定的信念。他也有一個想法，他要和最危險的事物談談——這本身就是最危險的，但他覺得為了女兒，再危險的事情也值得一試。于是，他找人去談判。

他成功了。

人答應在老鼠嫁女這一天，人和老鼠會共享一天的和平。

為了表達誠意，人還送了三樣賀禮給老鼠：一只虎頭鞋，一個線團兒，還有六只老鼠年糕。人還主動提出，在老鼠嫁女這一天，他們會在屋子里最陰暗的角落里點上一根紅燭——洞房花燭夜，這是必不可少的，也是人的一份心意。再說了，老鼠也不是永遠害怕光亮。他們還承諾，到那一天，他們會把家里的貓都關起來。“但野貓我們管不了。”人是這么答復的，為他們的無能為力感到抱歉。

老鼠連說：“不要緊，在這世界上生存，總有辦法。”

這只老鼠心滿意足地回家了。他覺得人是世界上最厲害的動物，但不是最危險的。貓是天敵，但人不是，有時候人連敵人都不算，比如他們種莊稼，其實是間接地養活了鼠族。最重要的，是人講感情。

這是前所未有的勝利——癩蛤蟆和屎殼郎在老鼠家里幫忙，聽完老鼠和人談判的經歷，他們一致這樣認為。他們同時認為老鼠是有智慧的物種，有膽有識，在人的面前毫不氣餒。

送嫁那天，送親的隊伍從人的最陰暗的角落里魚貫而出。

要不是有這場和平，人壓根兒就想不到，在那個角落里居然有鼠族的通道。生活總有許多意想不到的出路，人暗暗地想。這天天一黑下來，人就張羅著吃飯，關燈，上床——上床前還不忘在那個角落里點上一支紅燭。現在，人的一家人都躺在床上，躺在黑暗中，而老鼠，則在光明的世界里大張旗鼓地送親。這家人家的孩子，一個男孩兒，鉆在被窩里，屏住呼吸，假裝睡著的樣子，正悄悄地把被子掀開一條縫，偷看老鼠嫁女的隊伍。

這一隊送親的隊伍走出墻角——墻角的紅燭讓他們目眩神迷，深信自己在完成一項神圣的使命；他們路過床邊——聽到大人的呼嚕聲和男孩兒緊張的喘息聲；他們出房門走過院子——聽到貓咪焦躁的叫聲和爪子抓木箱子的聲音，貓被關在了木箱子中，看著老鼠們在他的面前大搖大擺地路過，你應該能夠體會他們憤怒而絕望的心情；他們走出大門沿著河邊的草地向前——一直走到木橋底下就到了新郎的家。

這是一塊危機四伏的草地。野貓世界里的七劍客已經在這里設好了埋伏。

今天是老鼠嫁女的日子，他們都說。對我們野貓來說是大喜的日子，家貓們已經被關起來了，人已經墮落了——當然，人的墮落由來已久，他們貓族一直這么說，他們的理性和所謂的情感將成為自然界的笑話，這是他們的預言。那么，這個夜晚，就是野貓的美食之夜。

七劍客覺得這場圍獵來得太過容易，有損他們的英名，但這種損害應該歸罪于人的墮落。所以，他們還是做了精密的部署。

現在，目標來了。

所謂精密的部署，就是不放過一個敵人。近點，再近點，再近點——終于到達最佳的攻擊位，七只野貓分別撲向隊伍中的七只老鼠。

這注定是一場將被載入史冊的戰役。

兩只貓撲向前邊的兩只老鼠，他們卻分別被兩只年糕老鼠燙傷了舌頭。兩只貓撲向后邊的兩只老鼠，他們卻分別被兩只年糕老鼠粘住了嘴巴。一只貓撲向新郎。新郎嚇得骨碌碌滾下癩蛤蟆的背，并隨手把手中的線團兒拋出去——那只貓看到了線團兒。他跟著線團兒追下去，直到一頭扎進河里。一只貓撲向媒婆。媒婆尖叫著揮舞她的大煙袋，通紅的煙袋鍋子直接把那只貓點著了。一只貓撲向新娘。新娘呲溜一下子鉆進虎頭鞋中，虎頭鞋猛地張大嘴巴、瞪大眼睛，似乎還發出一聲虎吼，那只貓咪直接僵硬在半空，待跌落下來，立刻抱頭鼠竄而去。

這是一場匪夷所思的戰役。最令人匪夷所思的是，這是一場有背景音樂的戰爭。戰爭發生時，刺猬依舊敲著鑼，不插電樂隊依舊唱著歌。等敵人退去，送親的隊伍又上路了。

好像什么也沒發生過。

這是和平的一天。鼠族為此大為振奮。但只有一天——有只老鼠抱怨道。那只與人談判，張羅了這場婚禮的老鼠說，不要奢求太多，只要日子沒有完，這一天就永遠不會結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