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歇爾·阿維

養父母在15歲的艾瑪被送進管教學校之前簽署了一份協議,使得學校可以無條件地控制艾瑪。
2011年春,艾瑪·伯里斯上高一。一天凌晨3點,有人打開了臥室的燈。艾瑪被叫醒后,看到墻上有高大的人影。她下意識去摸枕頭下面的手機,發現手機沒了。這位不速之客叫沙內·湯普森,身高接近兩米。他讓艾瑪穿好衣服,跟他上車。“她言辭激烈,非常抗拒。”湯普森回憶道。艾瑪七歲時,養父母收養了她。整個過程中,養父母一直在門口看著,一句話也沒說。
湯普森費勁地和同事合力將艾瑪帶上車,隨后便驅車駛離小鎮,開上了佛羅里達州的高速公路。一路上,15歲的艾瑪試著記住每一處出口標志,但嚎啕大哭的她根本記不住這么多路標。湯普森在本子上記下了艾瑪的反應:“她非常困惑,想不通媽媽為什么不要她了。她還說自己是田徑隊、排球隊、足球隊的隊員,不想耽擱比賽。”
艾瑪身材纖細,留著一頭金色卷發。養父母經常批評她,一方面是因為她脾氣不好,常常頂撞養父母,另一方面是因為養父母是虔誠的基督徒,艾瑪的性觀念在他們眼中過于開放,她不僅看色情作品,還和一位學長發生了性關系,失去了童貞。艾瑪其實非常沒有安全感,養父母有三個親生子女,她很怕養父母把她當成累贅,用她的話講,“我常常覺得自己不屬于這個家”。
三小時后,車開到了佛羅里達州中部的小城萊克蘭,湯普森最后在一棟平房前停了車,平房后約30米處還有一棟大房子,窗戶全被百葉窗擋住了,樓外還圍著一圈磚墻。湯普森帶艾瑪走進了大房子,里面的工作人員讓她脫光衣服,并彎腰咳嗽幾聲,以證明她沒有藏毒品。工作人員稱,這里是“青年挑戰”學校,她之后15個月要在這里上學。隨后,她被帶進一間臥室,里面已經住了四個女生。樓內的臥室一律沒有裝門,走廊燈火通明,通宵開著。任何人打開窗戶,報警器都會響。
“青年挑戰”作為一家連鎖的非營利學校,有聯邦政府和州政府的專款支持,在國內外擁有上千所分校。小布什對該校也稱贊有加。學校隸屬于五旬節派教會,主要目的是幫助青少年擺脫毒癮、抑郁、性癮等問題,重新掌控人生。法院有時候會將學校當作少管所和監獄的替代選項,學校很多學生都是法院直接判過去的。
學校依據《圣經》設立了課程,強調美德的培養。艾瑪一入校,輔導員就給了她一本厚厚的《行為準則》。按照規定,所有學生都不能和別人發生肢體接觸。頭六周,艾瑪作為新生會被稱作“小妹妹”,在此期間,她必須和別人保持1.8米以上的距離,并且只能和指定的兩位“大姐姐”(在校待滿六個月以上的學生)說話。沒有這兩位姐姐的陪同,她不能進別的房間。到教堂禮拜,她也得坐在兩位姐姐中間。學校里一個男生也沒有,而且學校明令禁止她們接觸男生。她如果在教堂碰到了男生,要立刻轉移視線,不能有眼神接觸。
根據《行為準則》,別的學生犯了錯,你倘若知情不報,也是違規。學生違反規定,學校常常罰她們抄寫《圣經》的段落,有時得抄150遍之多。還有一種懲罰叫“靜思己過”,受罰的學生不得和別人交流,用手勢也不行。在其他分校,“靜思己過”的學生甚至要戴上腳踝監視器,穿上反光背心。
按照規定,新生必須穿裙子和人字拖,這樣一來,她們就不好逃跑了。艾瑪作為新入學的“小妹妹”,自然也不例外。新生試圖逃跑,處罰很重,她們就算只是簡單地跟別人提了這樣的想法,處罰也一樣,即入校時間歸零,且在校時間須延長兩個月。艾瑪入校后還簽了一份《公民權利棄權書》,她說:“我如果不聽學校的話,拒不配合,學校有權聯系警方,把我銬起來,送到少管所。”
艾瑪得知自己是“小妹妹”后,問她的兩位“大姐姐”:“這個學校是邪教組織嗎?”兩位姐姐相視一笑,其中一位說:“差不多吧。”16歲的布列塔尼·霍特比艾瑪早來三個月,她來之后很快發現,要想在這里生活下去,只能服從。“我真希望我可以自我催眠,”布列塔尼在日記中寫道,“這樣我就不會想那么多了。”
布列塔尼很清楚,艾瑪要適應這里的生活,還有很長的路要走。“她明顯有抵觸情緒,嗓門也很大,壓根不想遵守規定。”布列塔尼說,“她還不懂,這里的生存之道不是這樣的。”
整整一周,艾瑪上午都沒精打采,還覺得惡心。她跟兩位“大姐姐”說她很怕,她覺得自己懷孕了,她的月經按理說兩周前就應該來了。兩位姐姐說不用擔心,大家在這兒生活,壓力都很大,經期紊亂再正常不過了。一周后,月經還是沒來。艾瑪找到了一位輔導員,“對不起,我知道我不能和您說話,但我懷孕了!”輔導員給了艾瑪一根驗孕棒,讓她測完后扔在衛生間的洗漱臺上,隨后就讓她上課去了。課后,輔導員將她拉到一旁,結果是陽性。艾瑪立刻問:“我能把孩子打掉嗎?”輔導員聽后非常震驚。“不可能。”她答道。
格雷格·瓦萊之前是一個縣的治安官助理,如今,他和妻子埃茜共同管理萊克蘭的“青年挑戰”學校。輔導員將艾瑪懷孕的事情上報后,他們第一時間聯系了她的養父母,替她作了決定——孩子要生下來,但孩子生下來以后,就跟艾瑪沒關系了,學校會聯系收養人。
瓦萊夫婦允許艾瑪跟大家分享這一消息。當天晚上,28個女孩坐在了客廳沙發上。“我很清楚,我給大家添了許多麻煩。”艾瑪說,“我情緒波動很大,但這都是因為我懷孕了。”瓦萊夫婦暫時撤銷了不得觸碰他人的規定,他們的女兒也在學校工作,她跟艾瑪抱在了一起,剩下的人也跟著抱了上去。
學校的學生一周可以跟家里通一次話,時限為15分鐘。不過,艾瑪因為多次違規說話,通話資格早就被取消了。瓦萊夫婦向艾瑪轉達了養父母的意見,他們支持學校的做法。艾瑪后來想過逃跑,但她連自己在哪座城市都不知道。
艾瑪懷孕六個月后,終于重獲通話資格,但她并不能在電話里想說什么就說什么。《行為準則》規定,學生在電話里只能聊限定話題。通話過程中,一直有工作人員盯著,學生一旦談及禁忌話題,工作人員就會立馬掛斷電話。
艾瑪的生母是癮君子,因此艾瑪一出生,就被送到收養中心了。她從小就有被拋棄的感覺,不希望下一代重蹈覆轍。“每次有人提起我的生母,我就來氣,”艾瑪說,“被拋棄的感覺太壓抑了。”
學校發現艾瑪和同學違規聊天后,對她們實施了“斷交”處罰。“斷交”意味著她們要忽視彼此,就好像對方不存在一樣。她們至少要保持數米的距離,相互之間不僅不能說話,連眼神交流都不能有。
學生之間雖然不能有肢體接觸,但學校給懷孕的艾瑪開了個特例,大家可以摸她的肚子。艾瑪的室友麥迪遜·科瑞夫入學第二天就跑過,被抓回來以后,她被罰“靜思己過”近十個月。“我會為艾瑪祈禱,但我這么做主要是為了摸摸她的肚子。”科瑞夫說。好幾個學生都表示,她們覺得自己有點像《使女的故事》的主人公奧芙弗雷德,非常渴望觸摸別人。
“我如果不聽學校的話,拒不配合,學校有權聯系警方,把我銬起來,送到少管所。”
學生在餐廳就餐,不能剩飯。艾瑪懷有身孕,有的食物會讓她覺得惡心,工作人員伊澤拉·沃爾斯常常偷偷幫她。“我會若無其事地走到她桌旁,把餐巾遞到桌下,她會小心地將剩下的飯推到餐巾上。”沃爾斯說,“她的小姐妹有時也會幫忙,為我們打掩護。”
一天夜里,沃爾斯悄悄將艾瑪帶進會議室,給了她一臺能上網的筆記本電腦。艾瑪在網上找到了一個項目,專門資助單親媽媽撫養小孩。她填好申請單后,養父母簽上名,就可以批下來。不過,她的養父母拒絕簽名。在她打電話之前,埃茜就跟她的養父母溝通過了。就算她的養父母有心簽名,也很難改變什么,因為不論誰將孩子送進學校,都要簽合同。根據條款,孩子一旦邁進學校,一切事務將由學校全權負責,父母無權插手。
生產那天,艾瑪子宮收縮,疼痛難忍,醫生決定為她剖腹產。上午10點15分,她順利誕下一名男嬰。根據佛羅里達州的法律,嬰兒被領養前,至少要跟生母待足48小時。艾瑪回憶起那段遭遇,說道:“他注定要被帶走,我沒法愛他,我也不配愛他。”
兩天后,埃茜帶著兩名收養中心的律師來到了醫院,讓艾瑪放棄撫養權。艾瑪說:“有人跟我說話,我就傻笑,我說的話完全沒有邏輯,整個人都非常恍惚。”她從沒吸過毒,但她覺得那兩天,自己的狀態跟吸了毒差不多。將親生骨肉拱手讓人,這件事對她打擊太大了,但她還是照做了。
艾瑪并不是頭一個懷孕的學生,她之前還有好幾例,在校方的安排下,她們無一例外地交出了孩子的撫養權。迪安娜·杜塞特就是一例。她臨產前幾周,翻窗逃跑,跑到了一個加油站,給男友打電話求救,但男友人還沒到,警察就先到了。她被帶回了學校,作為處罰,她要在學校多待五個月。
艾瑪從“青年挑戰”學校畢業后,想定期跟兒子見面,兒子的養父母拒絕了,寫信也不行。她注冊了一個谷歌郵箱,每到兒子生日,就給郵箱寫信。等兒子到了法定年齡,她會把郵箱的地址和密碼一并給他。有了孩子以后,她逐漸發現自己對生母有了同情之心,她甚至聯系私家偵探,幫她尋找生母。當年,她媽媽無家可歸,在監獄生下自己,也不容易。如艾瑪所說:“我和她在做母親這件事上,都沒有選擇的余地。”
[編譯自美國《紐約客》]
編輯:要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