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黎明
文言文教學一直以來是語文教學的難點,難在我們不僅僅要幫助學生掃除語言障礙,更要引導學生探究一個字的來龍去脈,及其背后深刻的文化內涵。而這不是僅僅依靠教參或課下注釋就能解決的,它需要語文教師具備一點文化訓詁意識。
黃靈庚教授這一本《訓詁學與語文教學》,正是為中學語文教師量身定做的現成訓詁學教本。黃先生是浙江師范大學中文系教授、楚辭研究專家,專攻文字音韻訓詁之學,其才高學富在學術界有口皆碑。在浙師大就讀時,我就有幸聆聽過黃教授的楚辭研究課,其治學之嚴謹,行止之穩健,給我留下了深刻印象。黃教授多年來先后受聘為人民教育出版社審定教材,這本書是他對各種版本的初高中語文教材搜羅整理、日夜覃思極慮的結晶。
全書共十章,既講授訓詁學的系統知識,又遴選了中學語文教材中的七百多個實例,把訓詁學知識與中學語文教學實踐相結合,從而讓枯燥的訓詁方法變得極具可操作性。
何為“訓詁”?“訓”,是指“辨物之形貌”;“詁”,是指“通古今之異辭”。籠統地說,就是用現代語言解釋古詞語。因而,凡是需要詞義解釋的地方,便有訓詁存在。訓詁和語文教師緊密相連,語文教學的整個過程更是不能沒有它。
訓詁學有著數千年的傳統,自1981年中國訓詁學研究會成立以來,現代訓詁學理論專著層出不窮,但大都作為高等學校文科教材發行,偏于理論化,重考釋,讓普通老師望而卻步。而黃教授的這本書處處著眼于中學語文教學的實際需要,通俗易懂。正如黃教授在后記中所寫的本書的撰寫原則:“一是通達,二是實用,三是有創意。通達,是指內容平實,可讀性強,不繞彎子,少講或者不講玄乎的理論,多舉實例來說明。針對中學語文教師的實際情況,對于例子的遴選,首先得考慮是否為中學語文教師所熟稔,盡量避開那些估屈聱牙、古奧難懂的例句,多遴選出中學語文課本的典型例證。也只有這樣,才有可能做到‘通達。實用,是指所講述的訓詁方法、條理等不僅要簡單明了,而且帶有普遍性的指導意義,學員學了以后在語文教學實踐中能夠直接操作、直接應用。這是很重要的,套用一句古話是,‘金針度人。有創意,是指講述內容,讓人有耳目一新之感。力求見解獨到、新穎,避免人云亦云,炒冷飯。”也就是說,黃老師是實實在在地在教導我們如何利用訓詁學知識去理解文言詞匯,進而去讀懂文言文,避免教錯了的尷尬。王尚文先生在該書的序文中稱贊它是“學術含量與貼近語文教學的實用性的完美結合”。的確,讀這本書常常有醍醐灌頂的感覺,我們就像牙牙學語的孩子,在黃老師的牽引下慢慢悟到做學問的途徑和方法。
本書博采眾長,吸納了段玉裁、王念孫、郭在貽、王力等古今訓詁大師的精髓,但處處又活躍著自己獨立的思考和判斷,汩汩流淌著著者深厚的文化底蘊。我們在獲得智識的愉悅的同時,還會被其中蘊含的質疑精神所折服。在書中,黃老師多次提醒我們,“教學生懂得所以然,自己首先要懂得之所以然。再說,在課文中的隨文釋義的注解,多數并沒有說明為什么是這樣解釋而不是那樣解釋的道理,好像是一地的散沙,不僅要一顆顆地拾起來,還需要語文教師在備課過程中加以綜合、歸納、提高和研究,使之條理化、系統化”,“課文注釋非出自一人之手,難免會有這樣或那樣的不足。對于其中的差錯,語文教師需要有一定的辨別是非的能力,不能以訛傳訛”。是的,如果教學只是照本宣科,唯教參和課下注釋是舉,而沒有自己的思考和整理,我們永遠就只是知識的搬運工。
那么,在古詩文備課中我們該如何運用訓詁知識呢?對此,黃老師給我們介紹了訓詁學的一些基本方法,比如形訓、聲訓、義訓等等。近人黃侃先生說:“真正之訓詁學,即以語言解釋語言,初無時地之限域。且論其法式,明其義例,以求語言文字之系統與根源是也。”法式,即方法;義例,即規律。以我們普通一線教師的古漢語根基,要想自己總結出文言翻譯的方法和規律,實在是趕鴨子上架——強人所難。而這本書結合我們熟悉的教學實例,深入淺出地為我們總結出了許多行之有效的方法。“授人以魚不如授人以漁”,我想,有了這些具體可操作的“捕魚的方法”,我們才能在古詩文教學之路上走得更遠。
此外,黃教授還給我們介紹了很多工具書,比如許慎的《說文》、王念孫的《讀書雜志》、王引之的《經義述聞》、張相的《詩詞曲語辭匯釋》等,這些都應是我們教學中要經常查閱的案頭之書。但事實上,教學中,老師們使用頻率最高的應該是《古漢語常用字字典》。它的弊端是,我們只能查閱到某個字詞的意思,但是不知道為什么有這個意思,更不知道各個義項之間的聯系與區別。如果我們能經常翻閱黃教授推薦的訓詁工具書,許多問題自然就迎刃而解了。
更難能可貴的是,黃教授不僅非常詳細地闡釋一個字的源流變遷,還告訴我們他是如何發現問題,又是如何解決問題的,這實際上是在給我們做示范,教導我們做學問的方法。比如,《季氏將伐顓臾》:“危而不持,顛而不扶,則將焉用彼相矣?”課文注釋說:“相,輔助的人。”眾多執教者就這樣照搬了,很少會有老師問問自己,為什么“相”是指輔助的人。我們習慣于滿足知其然,而很少去深究所以然。黃教授則教導我們從文字學的角度加以分析。“‘相,從木、從目,并非表示眼睛看樹木的意思。‘木,只是表示替代目視的功能,這相當于盲人手上拿的那根木棒,所以‘相字從木、從目。盲者是靠手中之木來辨別方向的,引申為輔助,又引申為審視。”如果能在課堂上給學生做這樣的講解,勢必比填鴨式來得更深刻。再比如,《琵琶行》中“家在蝦蟆陵下住”一句,為什么陵是墓地,卻以“蝦蟆”為名?《鴻門宴》中“良問曰:‘大王來何操?曰:‘我持白璧一雙,欲獻項王,玉斗一雙,欲與亞父”,這里“操”“持”是否一個意思,為什么張良的問語用“操”,而劉邦的回答用“持”?《〈指南錄〉后序》“窮餓無聊,追購又急,天高地迥,號呼靡及”一句中,“餓”可以寫作“饑”嗎,“饑”和“餓”的細微區別在哪里?這些問題都很值得我們深究。
遺憾的是,我們的知識和視野太有限了,對文言詞匯的了解往往僅限于皮毛,還一廂情愿地想以這皮毛使人昭昭,于是鬧出很多笑話。比如,在上《諫太宗十思疏》時,不少老師都把“欲流之遠者,必浚其泉源”中的“泉源”想當然地釋為“泉水的源頭”;在上《陳情表》時,講到“臣侍湯藥,未曾廢離”的“廢”,都是取課下注釋的意思。黃教授在書中指出,這兩個例子都是典型的復語現象。“泉”也是“源”的意思,本當作“淵”,因避高祖李淵的諱而改為“泉”。“廢”,古代就有去離的意思。《詩·楚茨》:“廢撤不遲。”鄭箋:“廢,去也。”所以,這里“廢離”連用,就是離去的意思。還有“母孫二人,更相為命,是以區區不敢廢遠”一句,“廢遠”就是遠離的意思,不必如注釋所說“廢掉侍奉祖母而遠離”。
看來,語文教師是必須要掌握一定的訓詁學知識的。尤其是當下,新的部編本高中語文教材共收錄70篇古詩文篇目,其中有50篇講讀篇目和20篇誦讀篇目,較之以前版本,明顯增加了古詩文選文的比重,這就對語文老師提出了更高的業務要求。
都說“讀出一個古文字,就猶如發現一片新大陸”,語言是文化的載體,只有把一個個字研究透了,方能引導學生看到這背后的古代文化生活、典章制度等中華傳統文化。然而探索詞義是一個艱辛的過程,教學中要想不誤人子弟,就需要不斷地學習,需要像《訓詁學與語文教學》這樣實實在在的書。當我讀多了那些故弄玄虛、裝腔作勢的專著之后,對這種老老實實地下苦功夫的著述,反而生出別樣的情懷。它給我們提供了理論支持和實踐指導,真真切切是文言文教學的利器,值得每一位一線語文教師珍藏。
(作者單位:浙江溫州中學)
責任編輯 黃佳銳423FD78B-FC47-466A-A954-32A08F2B3F2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