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宸

關鍵詞:官窯;內務府;奏銷;榷關;財政
清代景德鎮御窯廠創立于明代御器廠基礎之上,此前學界大致采用“清承明制”的看法,將明清官窯制度視為連續體。近年來,學者們逐漸認識到明清官窯制度間的變化與差異,但對具體轉變過程及其重要性的探討尚不充分。1事實上,明代官窯制度雖然進行了一系列改革,但始終未能解決兩大問題:一是官窯需求無定額所造成的經費超支情況;二是官窯供應部門眾多,2而各部門之間缺乏統籌,“分收分解”,3導致經費在物資調配過程中被大量盜取、浪費和挪用。4清代官窯制度的變革,成功解決了始終困擾前朝的諸多問題:首先,清代將官窯燒造費用從地方賦役系統中剝離出來并入榷關商稅中,實現了貢瓷的定額化;其次,內務府財政的獨立使官窯燒造擺脫了各部門“分收分解”的窘境,形成了統一于內務府的官窯瓷器管理系統;最后,清王朝建立起系統的奏銷體系以嚴格控制官窯燒造費用的支出。本文將集中論述清前期官窯制度的確立過程,探討清代財政制度如何支持了此種變化的展開,并通過對這一過程的考察,揭示國家財政體系變動對于官窯燒造之類具體而微事件的巨大影響,以圖從制度間的聯動探究制度變化的整體過程與內在邏輯。
順治二年(1645)九月,清兵控制饒州,其后地方多有未靖。至順治六年(1649)正月金聲桓叛亂被平定后,饒州周邊局勢才安定下來。順治八年(1651)正月,江西進額造龍碗,清世祖下詔制止:“朕方思節用,與民休息,燒造龍碗,自江西解京,動用人夫,苦累驛遞,造此何益。以后永行停止。”1龍碗雖然停造,但御窯廠中的其他燒造活動并未停止:
順治十一年奉旨燒造龍缸……至十四年,中經饒守道董顯忠、王天眷、王锳,巡南道安世鼎,巡撫郎廷佐、張朝璘督造未成。十六年奉旨燒造欄板……經守道張思明、工部理事官噶巴、工部郎中王日藻督造,亦未成。十七年巡撫張朝璘疏請停止。康熙十年燒造祭器等項,俱估值銷算正項錢糧,并未派征。陶成,分限解京。十九年九月內,奉旨燒造御器,差廣儲司郎中徐廷弼、主事李延禧、工部虞衡司郎中臧應選、筆帖式車爾德于二十年二月內駐廠督造。每制成之器,實估價值,陸續進呈。凡工匠、物料動支正項錢糧,按項給發。至于運費等項,毫不遺累地方,官民稱便。
上段材料透露出3點重要信息。其一,清初景德鎮貢瓷活動,在許多方面都體現出對明代官窯制度的繼承。萬歷時期編纂的《江西省大志》載,嘉靖時景德鎮瓷器貢納已采取每年解運一到兩次,每次解運約一萬件的固定解運模式,且嘉靖中后期御器廠所用陶土、顏料等原材料已有較詳盡的料價標準,在此基礎上出現了官窯燒造的估價。3材料所見如解運過程中分限解京的方式與估算瓷器實際價值以進行銷算等做法,都是對明制的延續。其二,在延續明中后期官窯制度改革成果的同時,康熙朝相關制度變革又展現出重拾明初制度的傾向。明初景德鎮官窯燒造由工部負責,之后管理權逐漸轉移至宦官與地方官員手中,4燒造任務的完成依賴于徭役征派,饒州府全體窯戶以及眾多饒州府乃至其他府州縣的民戶與匠戶都參與其中。5在這里,康熙重新引入工部官員負責燒造事務,同時,十分強調官窯燒造“并未派征”、“運費等項,毫不遺累地方”,極力將新朝與明末隨糧加派燒造費用的做法加以區別。然而,雍正時主管窯務的年希堯,其奏疏中揭示了康熙年間燒造經費來源的真實情況:
十九年燒造瓷器,至二十五年工竣……燒成瓷器共得一十五萬二千余件,動用江省錢糧銀一萬三百余兩……燒造瓷器所用物料,俱派自饒屬七縣公捐,匠工食用則出自各窯戶幫貼,燒窯需用柴薪又系窯頭公辦。甚至差員日用米蔬,亦系闔省之司道等官,按月輪流供給。是名雖開銷錢糧,實未于瓷器之上動用分毫也。
據檔案所見清代歷年燒造瓷器數量與耗費金額,燒造一件官窯瓷器的支出長期穩定在一兩左右,則此7年間燒造瓷器所需約15萬2千余兩,省內所撥一萬余兩不過九牛一毛,實際燒造所需經費的來源主要還是地方攤派。這說明清初官窯制度依然尚未改變明代依賴徭役的本質。
其三,據上引乾隆《浮梁縣志》,除康熙十年(1671)的祭器燒造外,康熙十九年(1680)以前景德鎮當并無較大規模的官窯燒造行為。又據鐵源考證,御窯廠中康熙十九年的燒造于二十七年(1688)停止,至雍正四年(1726)方才重開。1似乎康熙年間的官窯燒造主要集中于十九年至二十七年這8年間。然而乾隆二年(1737)清點宮中收儲完整康熙款瓷器,共有26萬4千余件,2這與年希堯疏載康熙十九年至二十五年(1686)間景德鎮御窯的燒造量存在10余萬件的差額。如此之多的瓷器絕不可能僅燒造于康熙二十五年至二十七年御窯廠停工這兩年間,那么,在康熙二十七年至雍正四年之間景德鎮是否還有瓷器燒造解京?如果有,是以什么形式?這些問題的解答,對于了解明清官窯制度的轉變至關重要。
傳世文獻中,關于這一時期景德鎮進御瓷器的記載多提到江西巡撫郎廷極燒造的“郎窯”。但郎窯只是私人進貢,數量少,且具有臨時性。3真正在這一時期負責官窯瓷器的另有其人。雍正三年(1725)四月,江西布政使常德壽奏:
蒙皇上面諭,著訪查安尚義在景德鎮燒瓷有無招搖等因。欽此。欽遵。奴才到任之后,遵即密委經歷王聯芳至景德鎮地方細查。據該員回稱,安尚義之子現在揚州行鹽,自康熙五十九年起,差伊家人馬自弘、楊宗,伙計俞登朝三人,每年用銀九千兩在景德鎮置買材料,雇工燒瓷。所燒瓷器盡行載到揚州,轉送進京。
經鐵源考證,安尚義為權臣明珠心腹,其子安岐“代明珠榷鹽淮南”。他將安氏父子的燒造性質定義為“受委托燒造朝廷用瓷”。5陸明華亦注意到了安尚義的活動,他將之定義為“官私合一”,即“以私窯的名義燒造官用瓷”。由于安氏父子的燒造“沒有皇帝的旨意,也沒有官方的錢糧支撐,只是通過自己的錢財或其他途徑籌措得來的銀兩用以燒造瓷器”,故很難說是官窯。6總之,兩位學者大致認為,安氏父子的燒造,其性質更接近于郎窯的私人進貢,而非官窯燒造。本文認為,安氏父子的燒造行為是這一時期的一種特殊的官窯形式,也是御器廠向御窯廠過渡的關鍵環節。試看雍正五年(1727)雍正帝批示年希堯所上奏折:
馬士弘(按,當即常德壽中奏之馬自弘)等不曾歸并一事,磨坯房等事,伊等先前窯房不足用否,書合為一事。有用者留用,無用者令伊等完結他們所辦之事,令其北上回京。安尚義效力處可以不必了,他們所辦未完事物可著趙元接辦,一切圖樣,從前所辦的數目皆留與趙元,一免重復。可明白知會伊等奉行。
結合常德壽奏折細讀這段朱批,可獲得如下信息。其一,“置買材料,雇工燒瓷”與“不曾歸并”等語,說明安氏父子的燒造行為確實不是以御窯廠為主體的官窯燒造,但其活動很可能建立在明末普遍“官搭民燒”的官窯生產形式之上。8其二,雍正通過朱批指示安尚義與趙元交接“一切圖樣”與之前的燒造數目與種類,以免之后燒造的重復。這對理解安氏父子燒造瓷器活動的性質尤為重要。宮中需用瓷器圖樣由造辦處發布,若安氏父子的燒造行為是個人進貢,則此處交接的圖樣應當是他們自己設計。若果如此,趙元便沒有理由接續安氏父子的工作,而應根據造辦處頒布的圖樣進行燒造。然而,交接燒造數目,以免重復的命令證實了趙元的到來是繼承安氏父子的工作,而非重起爐灶。其三,自康熙五十九年(1720)起至雍正五年,安氏父子“每年用銀九千兩”在景德鎮燒瓷,可知康熙二十七年以后御窯廠確實暫停了工作,但御用瓷器的貢獻非但沒有停止,反而在制度上愈發成熟。一方面,之前斷續的燒造行為在此時轉為了年年進貢,顯示出官窯瓷器生產的日趨常規化;另一方面,每年9000兩的經費支出,顯示出定額化的趨勢。這都為之后御窯廠經費制度的正式確立打下了基礎。這樣看來,安氏父子的活動,無疑是明清官窯制度過渡的重要階段。
雍正繼位后重新啟用御窯廠。奉命兼管窯務的淮關主管年希堯,于雍正五年自淮安赴景德鎮推進瓷器燒造情況,御窯廠重新開始運轉起來。1此時御窯廠所需經費,不再由江西省錢糧或安氏父子這樣的商人提供,轉而由淮關承擔。鐵源利用檔案指出雍正時燒造經費由淮關火耗銀兩內取用,至乾隆四年(1739)八月,經唐英奏請,轉由九江關盈余銀內撥用。2這一燒造經費來源變動的背后,有著重要的財政意義。唐英于乾隆元年(1736)接管窯務,下文將他乾隆二年及三年(1738)的兩份奏折摘錄如下,以便分析:
竊淮、宿、海三關,每年經征正額錢糧、贏余銀兩,向來俱收加一火耗,以作解費、庫飯、添平各項,及江西景德鎮燒造瓷器等用……自年希堯被參,飯食裁革,所有三關書役之月工飯食與各口岸家人之食用等項經費,業經前督臣趙弘恩議,將一年錢糧、贏余二項所收之火耗抵用。奴才養廉以及捐項亦在其中。如有不敷,即于贏余銀內動用……比奴才欽奉恩旨管理關務,于乾隆元年二月二十日到任,計督臣議定一年經費,養廉僅六萬余兩,而燒造瓷器工費之多少,與發給內造辦處南匠工食銀兩,乃督臣所不知,俱未造入經費冊內。若將此二項通算在內,每年必需七萬余兩……伏查奴才自乾隆元年二月二十日至乾隆二年二月十九日一年經征淮、宿、海三關正額、贏余通共四十八萬三千二百兩有奇,而所收火耗僅四萬五千二百余兩……實不敷所定一年經費等用。既無別項可動,又不敢于贏余銀內創始動用,只得于年希堯及署關三任內用存貯庫火耗銀三萬二千四百兩內動用二萬五千六百余兩。而存庫火耗僅六千八百余兩矣。
江西景德鎮燒造瓷器工費向動淮關火耗銀兩……淮關鈔銀向收火耗、飯食二項以為費用,火耗不敷,即以飯食補用。是以前監督年希堯辦瓷十載,火耗足用也。今淮關革除飯食,止有加一火耗以為一切經費,如有不敷,酌動贏余。但贏余即系正項,例由戶部考核……奴才檢查舊案,年希堯辦瓷以來,一年有用至一萬四五千兩不等,南匠工食與別項傳辦公事尚不在內。今定以一萬兩之數,窯工已多用過銀一千二百七十余兩,恐一時再另有傳辦公事,將來不敷所用。向來淮關承辦事件,俱由內務府傳諭,部中無案可稽,且所用贏余部中無從核銷,恐干駁詰……仰懇圣恩淮關于贏余內每年酌留二萬兩,凡窯工、南匠以及一切傳辦公事俱于二萬兩內動用。每年造冊送內務府核銷,如有余存,亦解交內務府收用,一面報部存案。如此按年清銷,庶辦差不致有誤,動用亦易稽查矣……(朱批)知道了。
材料顯示,從火耗銀到贏余銀的轉變,并非單純由于撥用經費的榷關發生了變動。雖然規定上御窯廠燒窯經費確實應由淮關火耗銀內撥用,但由于關稅歷年波動較大,火耗銀經常不能滿足官窯燒造等經費的開銷。年希堯負責窯務期間,他的做法是利用飯食銀來填補火耗銀的空缺。5雍正十三年(1735)年希堯被革職后,飯食銀亦被廢除,不但不能再用它填補火耗銀的缺口,原由飯食銀支付的各項費用反而需要從火耗銀中支出。如此一來,一年火耗必然不足支用,只得動用贏余銀。可是“贏余即系正項,例由戶部考核”,而燒造事務向來由內務府直接負責,其經費不歸戶部負責,亦不向戶部核銷。若貿然動用贏余銀進行燒造,又不報部核銷,必然引起戶部彈劾。因此,唐英到任后只得動用庫中存余火耗銀開支相關經費。但這畢竟是權宜之計,故唐英連續上疏乾隆皇帝請求準許今后每年固定由贏余銀中撥取兩萬兩,“凡窯工、南匠以及一切傳辦公事”俱于其中動用。所耗經費每年報內務府核銷,同時將核銷內容報戶部存案。如有存余,則“解交內務府收用”。這一方案得到了乾隆皇帝的認可。乾隆四年,唐英再次上奏,請求以后改為每年支取九江關贏余銀一萬兩作為燒造費用,亦獲同意:
奴才思江西有九江一關,附近窯廠二百四十里,移取甚便。或于九江關贏余內每年動支一萬兩,如不敷用,再行奏請添支,年滿報銷。淮安、九江兩關均屬贏余錢糧,一轉移之間不獨于公事有濟,且免護送聲揚之繁……(朱批)即照此奏辦理可也。
自此直至太平天國運動爆發,御窯廠經費來源再未發生改動。
從火耗銀到贏余銀的轉變,意義重大,標志著官窯燒造經費向定額化邁出了關鍵一步。明代中后期相關燒造事宜雖已進行了程度較深的貨幣化轉變,但其經費依然無法做出預算。2年希堯的大量私征,為官窯燒造提供了較為充裕與靈活的經費使用空間,因此其并未延續安氏父子“每年用銀九千兩”的先例,而是任情高下,無所禁忌,甚至“一年有用至一萬四五千兩”。這種情況隨著飯食銀等額外收入的取消而改變。當燒造經費轉由贏余銀支出時,其性質就發生了變化。一方面,贏余銀來自稅關商稅,說明官窯燒造擺脫了對地方賦役制度的依賴,轉而成為了商稅的一部分。另一方面,由贏余銀支出燒造費用,意味著燒造經費需應對戶部與內務府的奏銷,這也使其趨于定額。總之,從贏余銀中撥取御窯廠經費后,官窯燒造的經費實現了定額化,解決了明代官窯燒造中的經費超支問題。
明代未形成統一于戶部的中央財政,幾大部門獨立支配經費,又相互糾葛,造成了明末財務管理關系的混亂局面。3這種情況一直到清初才發生改變。據《大清會典則例》:“康熙三年(1664),定錢糧歸并戶部,如遇需用瓷壇等項,由部辦給。”4康熙三年之后,這部分由工部征收,轉交光祿寺使用的經費,被劃入戶部掌控下。《康熙會典》都水司“器用”條記:“凡上用瓷器照內頒式樣數目,行江西饒州府燒造解送。凡壇廟陵寢需用祭器,照太常寺圖示顏色數目頒發江西燒造解部,其動用錢糧,知會戶部給發。”5可知此時原本工部都水司下燒造經費同樣轉由戶部給發。由此可以看出,康熙初年原本分別由工部、光祿寺、戶部等部門管理的經費被合并到戶部之下,形成了統一的中央財政。在中央財政集中的大趨勢下,內務府財政與戶部財政的分立,極大改變了之前官窯瓷器需用中各部門各自為政,燒窯經費隨時取用的局面。
祁美琴在《清代內務府》一書中指出:“清代內務府吸取明朝內外府庫職責權利有分有合、導致國家財富多為宮中耗盡的教訓,對內府庫藏的收入來源和用途進行明確的劃分”。6這使得與皇室活動相關的日常消費、賞賜、祭祀等活動皆與戶部財政脫離,被納入內務府的獨立財政體系之中。供宮中使用的官窯瓷器燒造自然也不例外。既然燒造活動所動用的不再是正項錢糧,其收入與支出自然不受戶部與工部的節制,內務府與各部之間在官窯瓷器的需用上被整合進了一套分工合作的管理體系之中。如乾隆三年,禮部由于缺少春秋致祭黑龍潭所需祭器,開單行文工部都水司,其中所需白瓷器等項則行文內務府咨取。1又如乾隆三十八年(1773)太常寺取用祭器,知會內務府,不足之數行江西燒造。2乾隆四十四年(1779),工部為松花江神廟祭祀瓷器領取咨行內務府。3以上等等事例,說明內務府與戶部、太常寺、工部等機構依然存在著事務合作。清代祭祀瓷器依然由工部都水司負責,但當所需瓷器必須由景德鎮御窯廠負責燒造時,工部需知會主管御窯廠的內務府,由內務府下達具體燒造命令。但此時各部與內務府間在財務管理上已無利害糾葛,故他們之間的交流僅止于正常行政往來,并不會造成沖突與矛盾。
內務府財政之所以能夠獨立于戶部財政之外,在于它具有正項錢糧以外的可用經費。內務府的經費主要來自部庫撥款、鹽業收入、榷關收入、貢品、沒收與捐納以及內務府從事的各種商業活動。4這些經費的獲取與包衣制度密切相關。5包衣實質上是皇室的奴仆,而內務府中任職之人皆為包衣,所謂“以往昔之舊仆專司其事”。6這些內務府包衣在清初,尤其是康熙時期,由于“滿族人既不完全自信,也沒有足夠的語言能力輕易處理地方事務;又不相信普通漢人會以全部忠誠效力王朝;太監則受到嚴格的約束”,7獲得了巨大的權力。一方面,他們被委派到鹽政、榷關等各個有利可圖的部門,負責為內務府聚斂財富,以滿足皇室之需求,所謂“各省鹽政、織造、關差皆系內府世仆”。8另一方面,如江寧織造曹寅等具有特殊地位的人員,還負有監控輿情、提供情報的作用。同時,他們除完成本職工作外須“辦皇差”,即采購珍奇進貢皇室。有一些人專門負責常規性的進貢物品供應,最有名者當為掌管江寧織造的曹家,在瓷器燒造領域則是雍正至乾隆時主管窯務的唐英。
從上引順治時期主管燒造事務的官員中可以發現,當時已經有如廣儲司郎中徐廷弼、筆帖式車爾德等內務府人員開始參與燒造事務,然而官窯燒造活動依然是臨時性的,主管官員并不常駐景德鎮。康熙二十七年御窯廠燒造活動停止,但宮中瓷器需求量依然巨大。此時由于內務府與戶部財政的分離,燒造活動不能再利用賦役系統,地方官員也不再負責官窯的燒造,而之前派遣的工部或內務府官員,皆因御窯廠燒造活動的停止而離任。在這種情況下,怎樣才能既不增加地方負擔,又保證宮中瓷器需用呢?康熙皇帝想到了江寧織造曹頫。康熙五十九年(1720),皇帝給曹頫的朱批中透露:“近來你家差事甚多,如瓷器、法瑯之類,先還有旨意件數,到京之后,送至御前覽完,才燒法瑯。今不知騙了多少瓷器,朕總不知。”9將瓷器燒造的任務交給曹頫確有許多便利之處。一方面,曹頫總管江寧織造,對于供應宮中需用的任務可謂輕車熟路,且其常駐江南,可以保證供應的連續性。另一方面,曹頫同時兼管兩淮鹽務,而江西在其管轄的鹽區之中,赴江西行鹽之鹽商正可協助其辦理窯務,且曹家與當時江西省大員過從甚密,10雖不親赴景德鎮,但地理上的距離并不成為問題。理解了這些,回頭看榷鹽淮南的安岐被卷入燒造瓷器的事務當中,便再不奇怪了。康熙皇帝在位期間榷關尚未經歷整頓,除皇莊收入外,鹽業收入是內務府這一時期最主要的經費來源。康熙利用巡鹽御史每年從兩淮鹽引的“余銀”積累私人財富達數10萬兩之多,1這也是為什么在這一時期會出現鹽商經管窯務的原因。
雍正帝登基后一改康熙對待曹家的親密態度,失去皇帝支持的曹頫迅速垮臺。雍正帝態度變化的背后,是鹽政改革的決心。面對弊端叢生的鹽法,雍正采取了眾多措施,其中與窯務最相關的是禁革浮費陋規。陳鋒梳理了雍正年間兩淮裁革鹽政浮費的情況,指出從雍正元年(1723)到十二年(1734),裁革浮費銀約125萬兩之多。2在這次改革之后,御窯廠燒造經費徹底脫離了鹽業,轉由榷關承擔。這一變動得以實現,除了有鹽政改革驅動外,同時期的榷關改革亦是十分重要的原因。日本學者香坂昌紀指出,雍正繼位之前,榷關官差由內務府人員把持,數額巨大的盈余皆入其私囊。而這些官員往往利用從榷關中謀取的利益結交諸王,這在財政流失與政權穩固兩方面,對于繼位合法性存疑的雍正皆是不小的隱患,因此雍正甫一繼位,便進行榷關制度改革,以地方高官監管關務。3這一政治目的性極強的政策雖然自雍正二年(1724)便開始松動,重新有一部分榷關改由內務府官員管理,但關稅的控制權則從關差轉到了戶部與內務府。榷關收入自此成為內務府經費的重要來源之一
為什么決定由榷關支付燒造費用后,選擇的是淮安關而不是離景德鎮更近的九江關呢?唐英在呈請改由九江關支付燒造費用時說:
從前動用淮關銀兩,緣江西所造瓷器,先運至淮關署內配成匣座,轉運進京……今奴才荷蒙天恩,畀令專司窯務,凡燒造之器,配座、裝桶、解運,奴才俱在江西一手辦理,直送京師,以免由淮繞道,耽延時日。既不在淮配座、解運,似不必專需淮關銀兩。況淮關去江西二千余里,從前淮關解銀到廠,俱咨明兩江督臣,沿途拔兵護送,夜則寄貯地方官庫,未免文案聲揚。且恐傳造器多,每年一萬兩不敷所用,奏準之后,再移淮請領,往返動經數月,匠作人等不能停工以待。目今再用淮關銀兩,不無遠不及濟之虞。
由此看來,動用淮關銀兩,本因解運過程中瓷器需要在淮關配匣座,即裝瓷器的盒子。但瓷器由江西解京本不必經過淮安,而配匣座也不必在淮關才能完成,這一番折騰會耽誤不少解運時間。另外,每次從淮關解運燒造經費至景德鎮皆須“沿途拔兵護送”,且“往返動經數月”,不但會耽誤燒造進度,還過于張揚,路途中難免發生意外。因此唐英才會請求以后改由距窯廠僅“二百四十里”的九江關支付燒造費用,這一建議也立即得到了乾隆皇帝的批準。既然有此諸多不便,難道當初選擇由淮關支付御窯廠燒造經費,僅是因為要在這里配匣座嗎?
最初選擇淮關作為御窯廠燒造經費的來源,可能出自以下影響:其一,淮安關一直負擔著養心殿南匠工食銀及內廷傳辦公事的經費。5據養心殿造辦處檔案,“(雍正三年九月)十三日,員外郎海望啟知怡親王:八月內做瓷器匠人俱送回江西,惟畫瓷器人宋三吉情愿在里邊效力當差,我等著他在琺瑯處畫琺瑯活計,試手藝甚好”。6由此可知,在御窯廠停工期間,養心殿造辦處承擔了部分御窯燒造工作,這些在造辦處中工作的江西匠人的工食銀,自然應該由淮安關支付。造辦處雍正三年八月的這次瓷器匠人遣返行為,應是為次年重啟御窯廠燒造所做的初期準備。若確是如此,則御窯廠重開之后所需匠人工食銀等費用依然來自淮關,便是順理成章的事情了。其二,淮安為兩淮鹽商大本營之一,景德鎮進御瓷器在此配匣的習慣,或許是對鹽商負責窯務期間傳統的沿襲。
隨著清初中央財政制度的調整,外廷各部逐漸形成了統一于戶部的中央財政,而內廷財政也隨著內務府財政體系的建立,從國家財政中獨立出來。這一調整使得官窯制度擺脫了之前各部門“分收分解”的局面,轉而形成統一于內務府之下的官窯瓷器管理系統。
在以上兩項改革之外,系統的奏銷體系的建立,是支撐清代貢瓷制度賦稅化的重要基礎。所謂奏銷,即“凡錢糧入有額征,動有額支,解有額撥,存有額儲,無額則有案。及奏銷,則稽其額與其案而議之”。1官窯燒造中的奏銷制度并非清朝獨創,清代奏銷制度繼承明制,但更為全面與嚴密。
明代主管官員為官窯燒造需用的物料與人工制定了一套量化標準。至少到嘉靖時,御器廠中已經形成了較為成體系的收支文冊記錄,從中已經可以看到清代奏銷制度的雛形,如景德鎮御器廠為加強對支出經費的管理施行了這樣的制度:
先是,南康府通判陳學乾議得,燒造事關通省,合無除南、贛二府極遠外,于附近府佐內遴選委管。一年交代,將經手錢糧、工料并解過器皿數目,造冊通詳,如果節約依期,廉能稱職,呈詳兩院先行旌獎,仍列薦剡;其有掯索、冒破事跡顯著者,亦聽參革。若遇欽限緊急供用,仍聽本官申呈守道,咨司那(挪)借應急,不致缺乏掣肘。撫按各批允行。2
御器廠以一年為限,輪換燒造事務的管理官員。管理官員來自江西省內各府,互不相識,能夠起到較好的互相監督作用。交接之時,前任主管需將上一年經手錢糧、工料并解過器皿數目明白造冊,如果繼任官員發現前任任期內有賬目不清之處,以權謀私之嫌,便可呈報江西省督撫加以審查。這一制度看似十分完善,但官窯燒造數量的無定額,使得這種收支的計算只能局限于御器廠中,而不可能作為財政預算的依據。嘉靖以后欽限數量大增,而欽限日期緊急,所需數目又無一定,勘合下發亦不統一,使得御器廠內雖然盡力在物料與人力使用上實現了折銀與定額,但依然無法解決支出無法預算的老問題。3這種情況下賬目必然十分混亂,每年經手錢糧、工料并解過器皿數目參差不齊。即使前任主管官員確有掯索、冒破之事,繼任官員初來乍到也難以查知。
清初國家財政集中至戶部后,景德鎮官窯燒造事務由工部轉交內務府負責,當時整個奏銷程序似乎十分隨意。一方面,在官窯瓷器的生產端,康熙后期至雍正初安氏父子與年希堯負責燒造時期,由于所用并非正項財政經費,故奏銷付之闕如。另一方面,在官窯瓷器的收儲端,當時的瓷器出入庫管理同樣混亂。雍正五年內務府對瓷器庫進行了一次大清查,發現庫存瓷器狀況非常不理想,基本都是有斑或驚璺的殘次品,且庫存實際數目與簿冊所記數目亦多有不符。主管官員分析這種情況的原因,并提出改進措施:
庫員歷年具奏黃冊時,不將物件逐一詳加查對,因循具奏,以致庫員人等不無侵盜之弊……又查的瓷器庫無黃冊,衣庫無藍冊,臣等驗看各項物件,亦照各庫分立黃冊、藍冊令其登記……奏請查庫一次,將現今行走官員仍照從前奏準之例,于廣儲司郎中內派出二員,每庫員外郎一員、司庫一員,停止親隨住班,各項差遣令其專管。值年每年將黃冊、藍冊具奏呈遞后,對照冊內數目,驗明交與接代值年之官員。其所交盤物件、數目有無相符之處,令接代值年官員具由呈報臣等。再六庫互相支領什物,并不行文,但開寫所用物件、數目,及官員職名,即行領用。因并無憑,遂致不肖之徒每有指稱冒領之弊。嗣后六庫各給圖記一顆,惟與互相支領什物之時,務令聲明緣由及物件、數目,鈐押本庫圖記移會領去。每至月終,著各庫所行咨文對閱一次,如此則六庫官員專管值年,交盤、支領錢糧各有圖記,可除小人侵盜冒領之弊,而帑藏亦有裨益矣。
由材料看,內務府瓷器庫的管理混亂主要有兩層原因,一是簿冊登記不健全。這里涉及黃冊與藍冊兩種冊籍,所謂黃冊即登記庫存物品數量的冊籍,藍冊則是登記收進物品數量的冊籍。一方面一些倉庫有黃冊而沒有藍冊,或有藍冊而沒有黃冊,為管庫官員的侵盜提供了可乘之機,另一方面管庫官員也未盡到核對簿冊數目與實際存數的義務,往往因循前任,這也助長了盜竊之風。管理混亂的另一層原因,是各庫間支領物品不須文件憑證,這給各庫間相互的冒領行為大開方便之門。為杜絕此類問題的再次發生,內務府要求各庫完善簿冊種類,明確專人負責,不許代役代班,同時各庫間物品支領給圖記為憑,每月進行核對。由此完善了御用瓷器收儲端的奏銷程序。
在官窯瓷器的生產端,系統的奏銷制度至乾隆時期,才開始在景德鎮貢瓷燒造活動中建立起來。2貢瓷燒造經費由九江關贏余銀中撥取,九江關監督將奏銷冊送交內務府后,會先由瓷庫接收人員進行核對,然后交造辦處核查,核查無誤,才由總管內務府大臣上奏皇帝親覽,完成最后奏銷。如有燒造不如意,甚至書寫錯誤,均不予報銷。從相關檔案看,不予奏銷之事時有發生,可見其制度運作并非徒具虛文而已。3在奏銷制度的推動下,景德鎮御窯廠在明代相關改革的基礎上,建立了更為詳盡的物料與人工估價則例,解運所需費用則例。
這一制度的完善,前后亦經歷數年。御窯廠奏銷情況僅有雍正六年(1728)以后數據。雍正六年后,員外郎唐英接管御窯廠燒造事務。乾隆六年(1741),乾隆帝有感于當年官窯質量下降,責問唐英:“不但去年,數年以來所燒者遠遜雍正年間所燒者,且汝從未奏銷。旨到,可將雍正十、十一二三等年所費幾何,所得幾何;乾隆元年至五年所費幾何,所得幾何,一一查明造冊奏聞備查,仍繕清單奏聞。欽此。”4唐英表示之前相關簿冊皆送淮關主管年希堯查收,未曾有上報奏銷先例,并陸續補上了雍正六年以來接收淮關運來燒造銀兩與御器廠解京瓷器的數目。自此御窯廠相關費用開始被納入奏銷程序之中。但最初幾年的奏銷往往出現拖延情況,相關制度尚不完善。早期御窯廠奏銷制度建立在實估價格基礎之上,5這就產生了許多問題。一方面,各種瓷器燒造所需的原料、燃料、人工量皆不相同,如以實估價值登記,則千人千面,紛亂混雜,其中難免有作弊冒領現象產生;另一方面每年燒造瓷器種類皆有不同,則每年奏銷情況皆有所差別,難以進行逐年的對比考察。這兩方面問題的存在,使這一時期的奏銷基本喪失了監管功能,淪為文具。
乾隆十二年(1747)御窯廠主管唐英進呈《制造瓷器則例章程冊》(以下簡稱《則例》),“將圓琢瓷器所需泥土、釉料、工飯等項銀兩,按造法、尺寸,分別貴賤高次,逐一詳查,核造制價”,6核定了各種瓷器奏銷的官方價格,為奏銷制定了具體標準。首先,唐英奉旨限定了每年指定運送進京瓷器(即大運瓷器)的器樣款式,共分琢器52件,圓器164件。7其中每種器樣的尺寸、款式、顏色、花紋皆有嚴格規定,基本不許變更。統一的制式與燒造種類,使每年的奏銷情況清晰明了,得以相互比較。其次,唐英為原料、燃料的使用皆制定了統一的核算標準,使不同器型間可依據尺寸對所需人工物料進行換算,從而最大限度簡化了奏銷賬目,將奏銷從紛繁復雜的實估價值中解救出來。如瓷土使用一項,《則例》規定:
凡各種器皿所需泥土一項,成器之后,雖有厚薄之不同,但初造水坯時,厚薄原屬相等。蓋緣各有各款期,在登樣、琢磨、鏇削,致有厚薄之殊。故核制價不計厚薄,止將寬長核算尺寸。其泥土制價有多寡不同者,如大觀哥窯、魚子紋汝釉白定等,泥內配滑石廣料,故價較多于別種釉水之件。
如此,便將各種器型瓷器所需瓷土量統一起來,其中如大觀哥窯、魚子紋汝釉白定等在瓷土使用上具有特殊性質的瓷器,又有單獨的核算價格。又如釉料一項:“凡各種器皿釉料一項,今核制價僅以外面核算,每尺應用釉料若干。雖不將里面尺寸升出并算,然已將里外應用釉料價銀,均入外面尺寸內計算,同各項價值尺寸畫一辦理,不致參差混淆,易于查核。但釉料各有貴賤不同,就器估值,以分多寡,故不能一例相等。”2各器型瓷器所需釉料并不總是相等,但為了便于核查,因此以尺寸為單位取平均值計算各器型所需釉料價值,在計算尺寸時僅僅計算外部施釉的部分,而將內部需另外施釉器皿的價值平均攤入所有瓷器的外面尺寸之中。另有少量瓷器其所需釉料尤為珍貴,故又單獨列出。既簡化了賬目與核算難度,又估計了實際差異。
《則例》制定之后,御窯廠瓷器燒造奏銷依然在一段時間內未能做到年清年結。一些學者認為出現這種現象的原因在于主管燒造事務的唐英并不是財務管理上的內行,對內務府規定的“次色瓷器變價虧折原制價定以三成”的理解有誤,以為是不超過三成,故一直以八折左右的價格變賣次色瓷器,因此造成次色瓷器的銷售不暢。3這種結論值得商榷。首先,清朝官員大概少有人受過財務管理的專門訓練,從檔案中看,唐英之后的御窯廠主管們在奏銷時基本維持了年清年結的情況,難道只有唐英是財務管理上的外行嗎?而且從唐英制定《制造瓷器則例章程冊》來看,認為他在財政上是個完全的外行顯然沒有道理。其次,其間唐英曾一度調任粵海關主管,因此即使這一時期的奏銷存在問題,也不能單責怪唐英一人。最后,這段時間每年拖欠的次色變價銀基本都在千兩以上,將折價二成多變成了折價三成,不過是杯水車薪,無助于解決根本問題。本文認為,與平色銀相關的奏銷問題才是唐英未能做到奏銷年清年結的重要原因。

所謂平色銀,是指官平銀與市面流通銀兩由于成色上的差異所存在的差價。每100兩關平銀在支用中能多出8兩平色銀。平色銀由于并非直接開支,故一開始并不需要奏銷,而唐英則以之給發廠內辦事人等辛費。由于平色銀的支用采取的是每年流滾應用的方法,今年不足就挪用明年,故常常存在赤字。又由于主管官員出于為皇家節省錢糧的考慮,往往縮減燒造所用費用,這自然也減少了平色銀的數量,使其難以支撐廠內辦事人等辛費,赤字越來越多。而當改換主管官員時,由于規定“窯務錢糧例系各管各任,故本任流滾用去銀兩,不能移交接管之員任內續辦。而窯廠燒造項下又無別款可以抵銷”,4因此當主管官員改換之次年,如乾隆十四年(1749)、乾隆十六年(1751),奏銷往往拖延地十分厲害。因為在同一官員主持下,可以不斷將這部分赤字順延到下一年去,但新任主管必須用燒造錢糧余存款項去抵補之前平色銀不足所留下的虧空,而由于平色銀并未進入奏銷程序,因此事實上難以說明這部分抵補虧空的正項燒造錢糧究竟到哪里去了。這一問題直到乾隆二十年(1755)唐英將要卸任時才呈報內務府,申請“動用燒造瓷器余存銀兩撥補”,5獲得批準。此時經過唐英兩任與惠色一任共9年,已經透支了約1970.36兩。唐英報告自己曾于乾隆十四年燒造錢糧余存款項下進行過抵補,當時并沒有奏銷,這充分解釋了為什么乾隆十四年的奏銷冊拖到了二十年才最終完成奏銷。
解決平色銀問題后,從歷年幾乎無間斷的奏銷檔中可以看出,官窯瓷器奏銷實現了年清年結,奏銷制度至太平天國爆發前基本保持穩定。下文將檔案中所見年代較早,記載詳細的道光二十二年(1842)《制造瓷器錢糧清冊》中所見各器型瓷器原料工食的奏銷情況選取部分制成上表1,以窺見《則例》制定后官窯瓷器價值核算的實際操作情況。
吳承明等學者估算了明清官、民窯之間產量與技術力量的關系后指出:“官窯的存在自然是對民窯的一種限制和損害,但它的作用是不大的,在經濟意義上尤其不大,它的產量和占用的技術力量都不到民窯的1%。”1既然如此,為何景德鎮官窯生產在明代給饒州乃至江西百姓都帶來了巨大的負擔,這種負擔又為什么沒有在清代繼續呢?明代官窯制度中的“無定額”與“分收分解”問題,極大降低了明代政府配置資源的效率,造成大量資源在配置的中間環節被盜取、浪費和挪用。黃仁宇認為,明代物資和產品在資源配置中基本采取的是“低水平上的側面運輸”,沒有建立起“中間一層的后勤供應能力”,以至于“回避了建立合理有效的行政機構以提高行政效率的可能性”。2具體到景德鎮官窯瓷器,他的觀點非常具有說服力。主管官窯燒造事務的官員并非沒有認識到這些問題的存在,他們不斷根據社會經濟情況的實際變化采取了各種改革措施,但終明之世,這些根本問題都沒有得到很好的處理。然而,景德鎮的官窯制度在明清兩朝經歷了重大轉變。明代景德鎮瓷器貢納活動完全依賴于地方賦役體系的支持,清初一度延續了明代的做法,但隨著內務府財政的獨立,宮中用度被從戶部財政中分離出來,使得御窯廠告別了對地方賦役制度的依賴,轉而尋求新的資金支持。經過與江寧織造和鹽商的短暫合作,伴隨著雍正即位之初的一系列財政改革,御窯廠獲得了新生,每年定額的榷關盈余銀最終成為了它穩定的經費來源。奏銷制度的不斷完善,則為改變后的官窯制度提供了良好的保障。這些變化,自然有對明代官窯制度的延續,但更多是基于清代的制度創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