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文君
關鍵詞:遼代;部族;軍事;民政;二元管理
《遼史·營衛志》將部族的軍事和民政劃分為二元隸屬關系,1而《百官志》僅羅列一些部族職官,2部族軍事與民政之間的關系尚不清晰。且部族節度使與司徒分駐兩地,二者如何管理部族,文獻記載也存在矛盾。是故,治遼史者長期致力于遼朝部族管理模式的研究。針對部族上屬機構方面,前賢多贊同北樞密院是部族的最高管理機構,主要分歧在于北樞密院之下的統轄體系。何天明提出諸部族既分屬北、南宰相府,又分隸諸路軍事機構。3島田正郎認為,部族具體事務歸北、南宰相府,兩宰相府之下,各地區分別由統帥機關管轄。4關樹東則主張,遼內四部族直接對北樞密院負責,其它各部落軍分隸于北、南二宰相府,再受統于樞密院。5針對部族基層管理和內部統轄,研究者更側重考察部族節度使的權力,1而對部族內部軍事管理體系則鮮少涉及。本文綜合出土遼代墓志和傳世文獻,揭示遼朝部族的軍事和民政二元管理體系,以期對研究其背后構建的政治藍圖有所啟示。
《遼史》中的《營衛志》和《兵衛志》記載部族軍的軍事機構包括西北路招討司、西南面招討司、烏古敵烈統軍司、東北路統軍司、黃龍府都部署司、咸州兵馬司、東京都部署司、南京都元帥府。2諸高級地方軍事機構基本可自成某一軍事路。
未隸屬軍事路的部族軍,大概可分為兩類。一類是五院部、六院部、乙室部和奚六部的軍隊。四大部族的軍隊由四大王府統領,大王府大抵與軍事路同級,4甚至地位略高。5另一類是鎮戍于隗烏古部和倒塌嶺兩個要塞的部族軍,6統治者在兩地設節度使司管理戍軍。7簡言之,除軍事路外,部族軍所隸機構還包括四大王府和二節度使司。
部族軍以何種形式、規模鎮戍,又以怎樣的建制隸屬于諸軍事機構,《遼史》并未明晰記載。《遼史·營衛志》稱部族戍軍隸節度使,各部族節度使又歸相應軍事機構統屬,8反映出部族節度使具有率軍外出鎮戍的職責。不過,散見于《遼史》中的記載卻透露出石烈長官亦率軍鎮戍。《遼史·營衛志》提到遼太宗會同二年至三年(939—940),將五院部的甌昆石烈、乙習本石烈和六院部的斡納阿剌石烈遷往北方“烏古”、“海勒水”之地(烏古敵烈統軍司轄區)。9五院、六院部大王與都監平時駐遼朝腹地及邊境,10并不在“烏古”、“海勒水”區域,鎮戍地的部族軍平時當是由三石烈長官夷離堇統領,遇事直接向烏古敵烈統軍使匯報。《遼史·蕭敵烈傳》稱遼圣宗開泰初年(1012),蕭敵烈巡察西邊,“時夷離堇部下閘撒狘撲里、失室、勃葛率部民遁,敵烈追擒之,令復業”。11閘撒與彌里同級,12長官為閘撒狘。參照五院、六院部三石烈的統轄方式,應直接由夷離堇向蕭敵烈上報閘撒狘率部民出走一事,而未經部族節度使。
從《遼史》記敘來看,部族軍鎮戍,存在節度使率部鎮戍和石烈長官夷離堇率本石烈軍民鎮戍兩種模式。二者的關系和差異,仍有待考辨;其與諸軍事機構之間統屬關系,亦有待澄清。幸而,出土文獻提供了有價值的信息。
《耶律宗福墓志》記載,遼朝“西北路之所轄者,節度金吾逮二十部,精兵勇士余二萬眾”。1所謂“節度金吾逮二十部”,王曾瑜認為,“‘節度、金吾,應是指部族或屬國首領擁有遼朝封賜的節度使、金吾衛上將軍、金吾衛大將軍之類頭銜”。2張宏利則提出“節度”是西北路招討司下轄部族節度使,“金吾”為虛銜,“二十部”屬概稱。3二說為認識西北路節度、金吾二十部提供了線索,但仍可進一步探討。
遼朝屬國軍并非常備軍,“有事則遣使征兵,或下詔專征……助軍眾寡,各從其便,無常額”,4不當在西北駐軍之列。而且,《遼史·地理志》稱:“鎮州,建安軍……選諸部族二萬余騎充屯軍。”5“諸部族二萬余騎”恰與“精兵勇士余二萬眾”相合,“二十部”精兵勇士,當指征發自諸部族的兵馬,并不包含屬國軍。
檢《遼史·營衛志》,西北路征發部族包括品部、楮特部、突呂不部、奧衍女直部、室韋部共五部,6它與二十部的數量相差甚遠,故“節度金吾逮二十部”為概稱的可能性亦不大。顯然,“節度金吾逮二十部”之“部”,并非部族之“部”,而有其他含義。這也意味“節度、金吾”需要另作解讀。其中“節度”指部族節度使,當無疑義,關鍵在于“金吾”究竟所指為何。這可以從文獻中找到一些線索。
遼朝西北路“金吾”在文獻中多次出現。《遼史·圣宗紀》載太平元年(1021)十月己未,任命“聊了西北路金吾”。7《遼史·道宗紀》載大安八年(1092)十月辛酉,“阻卜磨古斯殺金吾吐古斯以叛”。8如學人所論,“金吾”指金吾衛上將軍、大將軍,是遼代武資官,標識武官品級。9但就《遼史》載“西北路金吾”來講,金吾作為武資官,雖為虛銜,任“西北路金吾”者卻有實際職事;從“金吾吐古斯”來看,其似為鎮戍西北、羈縻阻卜的統兵官。
遼代官制上承唐制,兼采宋制,其職官體系包括職(使職)、官(職事官,包括文資官和武資官)、散、勛等,尤以職、官最為緊要,前者表示具體職掌,后者表示品秩級別。10“西北路金吾”,金吾為官,而統兵官則為職。那么,“西北路金吾”具體可能擔任哪些統兵官?金吾衛上將軍、大將軍,在唐代諸衛將軍之列。諸衛將軍,在唐后期逐漸階官化,成為虛銜。11唐宋時期,帶諸衛上將軍銜者,多為節鎮節度使,而帶諸衛大將軍銜者,則為節度副使、防御觀察使、兵馬都監、刺史或節鎮大將等。比如,唐僖宗乾符年間(874—879)“左金吾衛上將軍齊克讓為兗州節度使”;12唐《承天軍城記》記載帶金吾衛大將軍者有陳遵嶠、吳庭寶、張如珪等諸副使、武將;13唐德宗貞元二年(786)七月,右金吾大將軍論惟明為鄜州刺史、鄜坊都防御觀察使;唐德宗貞元七年(791),張茂昭為左金吾衛大將軍、節度觀察留后;14宋太宗雍熙二年(985),陳萬友為右監門衛大將軍、河陰兵馬都監;15宋真宗大中祥符二年(1009)趙惟忠“進左監門衛大將軍、敘州刺史。

圖1:《蕭圖古辭尚書墓志銘》第10行契丹文與漢譯對應圖
遼朝同樣如此。如遼興宗重熙十八年(1049)五月,授五國部節度使耶律仙童左監門衛上將軍。2再如,遼朝出使北宋使者,授節度使者,多帶上將軍銜。仁宗皇祐四年(1052),遼順義節度使、右監門衛上將軍蕭昌等至宋賀乾元節;仁宗至和二年(1055),遼歸德節度使、左驍衛上將軍蕭知微,保安節度使、左監門衛上將軍耶律防等至宋賀乾元節;遼忠順節度使、左金吾衛上將軍耶律元亨至宋告哀。3部族節度使帶上將軍銜,契丹小字亦可為證。《蕭圖古辭尚書墓志銘》第10行契丹文與漢譯對應,如上文圖1。
“都使”即“度使”,亦即節度使。此處意指授于骨里部節度使,加上將軍銜。可知,遼朝部族官,加上將軍銜者,主要為節度使。
遼代部族官,加大將軍銜者,則為石烈長官和部族都監。石烈長官,在會同改制(938)后,多稱夷離堇,相當于州刺史。5《續資治通鑒長編》稱遼朝“內外官多仿中國(北宋)”,“夷離巾,刺史也”。6石烈長官,所帶官階(武資官),暫未見記載。然遼代刺史往往加大將軍銜,比如《韓橁墓志》載張崇一任左監門衛大將軍、知檀州刺史事,7可知石烈夷離堇應帶大將軍銜。另外,都監為部族統軍官,為節度使的軍事副手,也可加大將軍銜。道宗咸雍八年(1072),烏古敵烈部都監蕭阿魯帶升任詳穩,加左監門衛上將軍。8此前都監所帶銜等級當比上將軍低,為大將軍銜。
可以看出,遼代部族官加上將軍銜者,為部族節度使,而加大將軍銜者,為部族都監和石烈長官夷離堇。明晰此點,可知“節度金吾”二十部之“節度”為部族節度使,“金吾”當指帶上將軍或大將軍銜的部族都監和石烈夷離堇等部族統兵官。“節度金吾逮二十部”,當即節度使和帶金吾上將軍、大將軍銜的部族統兵官,共計統領二十部。
上文已論,鎮戍西北部族僅五部,遠不足二十之數,“部”的含義需要重新審視。據《遼史·百官志》記載,“北面邊防官”條下西北路諸司中的“西北路金吾軍”;9而遼陽路諸司中有“金吾營”。10“營”顯然指軍事單位,“金吾營”當與“金吾軍”同,此為“節度金吾二十部”之“部”真正含義。更言之,不僅石烈夷離堇統兵,以石烈為單位建置一“金吾營(軍/部)”,部族都監,乃至節度使領兵鎮戍,亦按石烈為單位建“營”統兵。其實,遼代同一部族往往鎮戍于不同地點,或者同一部族內部民輪流鎮戍,即便節度使統兵,也不大可能統領整個部族的部族軍,往往也只能以石烈為單位征調兵馬建營,與都監、夷離堇統兵,并無本質差異。這也是“節度金吾二十部”中“節度”、“金吾”并列,看上去大體同級的原因。
各部族按石烈征調兵馬建“營”,1由節度使、都監或石烈夷離堇統率鎮戍。各“節度”、“金吾”營軍在鎮戍區(路),皆直轄于各路統兵機構,構成“軍事路—部族營軍”二級軍事統屬體系。
二、營軍與營部:石烈的雙重性質及其演變
“營軍”為遼代部族軍鎮戍的基本單位,大抵以石烈為單位征調組成。不過,回顧契丹歷史發展,則會發現部族“營軍”與部族、石烈關系復雜,既存在軍、政分工,又存在互相轉化關系,并伴隨著歷時性變化。
《遼史·營衛志》記載,迭剌部祖先益古之時,其部“凡六營”。遼太祖天贊元年(922),迭剌部析分為五院部和六院部。五院部包括大蔑孤、小蔑孤、甌昆石烈、乙習本4個石烈;六院部包括轄懶、阿速、斡納撥石烈、斡納阿剌4個石烈,可知迭剌部析分后共計8個石烈。其中五院部大蔑孤石烈和小蔑孤石烈當由原先蔑孤石烈分割而來,六院部斡納撥石烈和斡納阿剌石烈當由斡納石烈分割而來。更言之,迭剌部未析分時共6個石烈,恰與迭剌部“六營”相當,益古時“凡六營”之“營”,即指石烈。
《營衛志》又言迭剌部“析五石烈為五院,六爪為六院”。3《遼史·國語解》解釋“六爪”道:“爪,百數也。遼有六百家奚,后為六院,義與五院同。”4照此,六院部源于“六爪”,指六百家奚;五院與之同義,源出“五石烈”,則一石烈與一爪同,皆指“百家”。統計五院/五石烈和六院/六爪,共11院(石烈),與上述契丹建國前后迭剌部共6或8營(石烈)的數目顯然不合。又《遼史·皇子表》稱肅祖長子洽昚任迭剌部夷離堇,曾分五石烈為七,六爪為十一。5洽昚任迭剌部夷離堇,在遙輦氏統治時期,從《皇子表》記載來看,當時所謂“五石烈”、“六爪”進一步析分,共分成18“石烈”和“爪”。這與上述契丹建國前后迭剌部營(石烈)的數目更不相合。顯然,在這兩種語境下,“石烈”的含義是不同的。在迭剌部“六營”、“八石烈”語境下,“石烈”是部族之下的二級行政單位;而在“五院”、“六院”語境下,“石烈”相當于“爪”,指百人、百家。
“五院”、“六院”之“院”,在漢文語境下,
有營軍、兵營之義。比如唐后期西川節度使劉辟部下有“五院子弟”;6景福元年(892)置“五院兵”;7元和十二年至十三年(817—818),李愬征討淮西,所部牙兵號“六院兵馬”。8再如鎮海軍節度使李锜帳下設“四院隨身兵馬使”。9“五院子弟”、“五院兵”、“六院兵馬”、“四院隨身兵馬”等,是唐后期節度使所置親兵,或稱“后院兵”。以“院”稱呼營軍、兵營是當時通例。10此種用例,至遼金尤存。例如《金史·太祖紀》提及寧江州“惟四院統軍司與寧江州軍及渤海八百人耳”,11所謂“四院統軍司”,蓋指東京契丹、奚、渤海、漢四營(軍)統軍司。
遼朝迭剌部“五院”、“六院”之“院”,當亦指“營”(營軍)。“五院”本出“五石烈”(五營),在洽昚任迭剌部夷離堇時,析分為七營;“六院”,出自“六爪”(六營),洽昚時析為十一營。那么,“五院”(五營)和“六院”(六營),在迭剌部未分部時,為何已有區別?蓋二者來源不同,五院出自契丹(迭剌)本部,六院則為俘獲奚人。就此來看,契丹語“石烈”一詞,可譯為漢語“營”,但既可指行政組織(營部、營帳),亦可指軍事組織(院軍、營軍)。1也正是因此,造成遼代“石烈”和“營”的復雜情況。
不過,契丹部族軍事組織和行政組織難以截然兩分。部族軍一般征調出于部族組織,即便是常置軍隊,亦必然有依附士兵之親屬,這是北方游牧民族兵民關系的慣例。按軍事管理之“營”(營軍),隨著親屬繁衍,也必然要從軍事組織向行政組織(營部、營帳)轉變。《遼史·營衛志下》載:“奚有三營:曰撒里葛,曰窈爪,曰耨盌爪。太祖伐奚,乞降,愿為著帳子弟,籍于宮分,皆設夷離堇。圣宗各置為部,改設節度使。”2其中二營“窈爪”、“耨盌爪”之“爪”,疑與“六爪”之“爪”義同;“撒里葛”,或亦當作“撒里葛爪”。此處“爪”,等同于“營”,最初當即營軍。蓋奚人初被征服,按軍事管理,“籍于宮分”。“設夷離堇”,當在遼太宗時,即改“營”為行政組織石烈。至圣宗時,隨著人口繁衍,又從宮分中獨立出來,升建置為“部”,設節度使管理。此即“石烈”(營)由“營軍→營帳→部族”轉變之實例。再如“五院”、“六院”析分成部后,“院部”連稱,“院”原本的軍事意義也已淡薄。在契丹小字中,“院”與“宮”相同,皆作“”,3已作為行政組織“院部”、“院帳”。
“石烈”(營)兼具民政和軍事二義,正是契丹游牧民族的特點。但隨著契丹從部落聯盟(或酋邦)向國家的發展,部族的政治組織性質突顯,“營軍”意義漸從“石烈”上剝離。最初剝離,可能是征調為首領親兵等常備兵,比如撻馬狘。隨著部族體制完善,部、石烈成為遼代地方(部族)行政組織,“營軍”剝離形式更多的變為外出鎮戍,以石烈為單位抽調“營軍”,即如上文考辨之“金吾營”。
部族“營軍”與石烈分離的重要表現為部族的屬籍制度,即出現軍籍和戶籍之分。部族軍籍開始出現的時間當不晚于遼太宗統治初期。史載遼太宗天顯三年(928)正月已酉“閱北剋兵籍。庚戌,閱南剋兵籍”。4奚王府六部在“太祖二十部”中算作一部,5“閱”其下軍隊軍籍印證了遼朝的部族軍屬有軍籍。此外,遼太宗會同九年(946)二月,“鼻骨德奏軍籍”的記載,6亦可證明部族隸軍籍。
《遼史·營衛志》云:部族“勝兵甲者即著軍籍”。7這當是遼代部族軍征調制度完善后的定制。所謂“勝兵甲者”,即指滿足一定條件或標準的部族民眾。遼朝征發負責鎮戍的部族軍,原則是“選富民防邊”,8即按照部民財產多少進行征發;被征發的軍隊,若有缺額則補以“少壯”。9可見,遼朝征兵,主要選擇有一定財產且“少壯”之人。然這些僅是具備了“著軍籍”的資格。《遼史·刑法志》記載遼圣宗統治時期,“五院部民有自壞鎧甲者,其長佛奴杖殺之。”10這些有能力自備鎧甲的五院部人被稱為“民”,未著軍籍。故“著軍籍”是正式入伍之后才有的。遼興宗時期,西北路招討使韓滌魯曾上言:“請減軍籍三千二百八十人。”11韓滌魯要自軍籍中裁減的人為鎮戍西北的部族軍。由此,部族中“著軍籍”者是正式入伍的部族軍。值得注意是,遼代軍籍可能即按“營”著錄。遼太宗天顯四年(929)十月甲辰,“幸諸營,閱軍籍”。1軍隊是以“營”為單位編排的,遼太宗所“閱軍籍”當亦如此。
遼朝部族著戶籍者,主要指部族中未外出鎮戍的部民。遼圣宗統和三年(985)三月,“上因閱諸部籍,涅剌、烏隈二部戶少而役重,并量免之”。2涅剌部和烏隈部因“戶少”而被酌情免役,知遼圣宗所閱“諸部籍”就是部族的戶籍。文獻中還有其他與部族戶籍相關的記載,統和十二年(994),奧里部“以與梅只、墮瑰三部民籍數寡,合為一部”。3并且,從遙輦帳戶籍由常袞管理來看,部族還有專門管理戶籍的職官。4部族中隸戶籍者因未被征發仍留在石烈中,稱為留后戶,由部族司徒管理。
據文獻記載,無論是作為首領親兵的“營軍”、鎮戍“營軍”,還是行政組織的石烈,亦可轉化為部族。6遼圣宗統和十二年,“以奚府二剋分置二部”。7“二剋”指南剋、北剋,“掌軍官名,猶漢南北軍之職”。8二剋所領軍隊是奚王府的兩支衛軍,此為“營軍”向部族轉變之一例。遼太祖的斡魯朵最初也與“營軍”有關。史載“太祖宮行營,始置腹心部,選諸部豪健二千余充之”。9腹心部最初就是耶律阿保機的個人親信衛隊,初設時至少有6位統領,成員包括戰士和其家屬。10雖然遼太祖的親衛軍發展為腹心部,并最終發展為斡魯朵,但其過程依然是對軍演變為部的詮釋。再如,皮室軍最初為遼帝的宿衛軍,遼朝末年已轉化為部族,與女古部并列為部。11這些皆為親軍發展為部的例子。
鎮戍“營軍”轉化為部,以特里特勉部的發展最具代表性。《遼史·營衛志》載:“初于八部各析二十戶以戍奚,偵候落馬河及速魯河側,置二十詳穩。圣宗以戶口蕃息,置為部,設節度使。”12這種自各個部抽取兵馬鎮戍的方式屬于個別現象,一般情況下,各部族皆有鎮戍地,部族軍的征發是以部族為單位。具體到每一部族,是以石烈為單位進行征發。所以太宗會同年間五院、六院部的單個石烈可以整體遷至海勒水、烏古之地。參照石烈長官率領的部族軍稱為金吾營,從這個層面看,行政的石烈在特定情況下就是軍事營。
傳世文獻中亦載記行政石烈發展為部的例子。早期如遼太祖時契丹八部的“分營而領之”、“以其營為部”、“分營置部”。后來如稍瓦部和曷術部最初先取諸宮及橫帳大族奴隸置石烈,至圣宗時“以戶口蕃息置部”
遼朝部族的“營軍”與行政石烈歷經了由合一到分離的過程。隨著部族體制日趨穩定,“營軍”與行政石烈之間的關系也逐漸明晰。部族軍若以石烈為單位外出鎮戍,則石烈相當于“營軍”;若部族軍征發自石烈,構成新的“營軍”,則二者不能等同。部族的“營軍”和行政石烈,亦可以轉化為部族。遼朝統治者通過改變“營軍”、石烈與部族三者之間的轉化關系,來完成對部族的拆分與增置。
遼代部族在軍事和民政上,分別以營軍和石烈為組織單位,形成軍、政二元體系。在部族上屬關系上,同樣呈現出部族軍事和民政的二元管理體系。
前文已述,部族營軍隸軍籍,石烈部民隸民籍。部族營軍直接隸屬于各軍事路的軍事機構或四大王府,而部族民政從《遼史·營衛志》來看,則歸北、南宰相府管理。《營衛志》載遼圣宗時期,“奚王和朔奴討兀惹,敗績,籍六部隸北府”。1然此后奚王仍多次領兵出征,可知六部軍事仍歸屬奚王,“籍六部隸北府”指的是部族民籍。諸部族皆有隸北、南宰相府的記載,民事由各自歸屬的北、南宰相府管理。神冊六年(921),南府宰相蘇,“以賄聞,民頗怨”。2遼圣宗開泰年間,蕭排押為北府宰相,稱其“為政寬裕而善斷,諸部畏愛,民以殷富”。3兩則史料皆體現出部族民政與北、南宰相府的統屬關系。
部族下屬的關系上,主要通過設置都監和司徒兩個重要職官,并與節度使共治部族,體現軍、政的二元管理。部族都監為實職,司徒之稱則明顯是虛銜,其具體職事尚需進一步商討。
遼朝部族“凡戍軍隸節度使,留后戶隸司徒”,4管理部族民戶的司徒在契丹部族中具有重要地位,大小部族皆有設置。即使《營衛志》未明確記載的五院部和六院部亦設有司徒:北大王萬辛之子馬九為“本王府司徒”;5耶律慶嗣為南王府司徒。6契丹部族司徒最早出現于遼太宗時期,會同元年(938)官制改革,由部族屬官梯里已提升而來,“梯里已,諸部下官也,后升司徒”。7部族司徒與其他職官一樣具有任期。遼圣宗開泰初年(1012),六院部人耶律歐里斯“為本部司徒。秩滿閑居”。8從司徒管理留后戶來看,其所代指的部族本官的地位較高。
林鵠認為部族留后戶所隸司徒系夷離堇之副,9意為節度使之副,但未作進一步解釋。部族節度副使在文獻中出現的次數較少,遼圣宗統和三年九月,“乙室姥隈(奧隗)族部副使進物”。10遼代不乏部族向朝廷貢物的記載,上貢事務并不歸節度副使負責。太宗會同二年(939)閏七月,“罷南北府民上供及宰相、節度諸賦役非舊制者”。11圣宗統和元年(983)十月,南京留守耶律休哥奏:“每歲諸節度使貢獻,如契丹官例,止進鞍馬。從之。”12這些例子皆表明部族貢賦由節度使負責,乙室奧隗部節度副使向朝廷進奉只能是代替節度使行使職能。遼朝節鎮的最高長官為節度使,節度副使是其下首席僚佐。節度副使的職掌涉及行政民政、司法監察、財政經濟等方面,甚至可以代行節度使職權。13根據契丹部族官制對州縣體制的比附和部族司徒的職能,部族司徒為其節度副使的結論較為合理。因節度使具有帶兵遠戍的職能,不能時時掌控留下來的部民。故雖然部族的最高長官是節度使,其外出鎮戍時由部族司徒(節度副使)負責管理留后戶。
游牧部族的軍隊中亦存在司徒。《遼史·百官志二》“北面軍官”條載:“十二行糺軍。諸糺并有司徒,余同詳穩司。”14《遼史·國語解》解釋“遙輦糺”為“遙輦帳下軍也。其書永興宮分糺、十二行糺、黃皮室糺者,仿此”。15“糺”可專指游牧族軍。16“十二行糺”指的應是十二行軍,即12支游牧軍構成的行軍部隊。重熙初,耶律獨攧“為左護衛,將禁兵從伐夏有功,授十二行糺司徒”。17又,重熙十三年(1044)遼朝征西夏,耶律義先“為十二行糺都監”。18按照遼朝行軍設有都統、副都統、都監來看,“十二行糺都監/司徒”可能即是行軍都監,“諸糺并有司徒”之意就是諸軍皆設都監。遼圣宗統和四年(986)十一月,攻打宋朝前“置諸部監,勒所部各守營伍,毋相錯雜”。1統和十四年(996)四月甲戌,又于“東邊諸糺各置都監”。2駐扎在各地的部族軍皆設有都監,具有軍事職能的司徒的職事官可為都監。
部族具有軍事職能的司徒(都監)無論是行軍還是駐軍,一般跟隨部族長官。駐軍之時,如五院部、六院部“大王及都監”春夏、秋冬皆同駐一地。3行軍之時如北大王府耶律元寧,在對宋戰爭中表現突出,“因是軍功達于睿聽,宣署北大王府管軍司徒”,后在對宋戰爭中“北大王、惕隱備西軼之虜,以公扼東入之患,兩道齊進,一時夾攻”。“管軍司徒”由皇帝親自任命,指的就是都監,而且在行軍中,能夠與部族長官分領軍隊者,亦多為都監。遼圣宗統和四年十一月,“褚特部節度使盧補古、都監耶律盻與宋戰于泰州”。4遼圣宗太平六年(1026),西北路阻卜圍攻三克軍,時任突舉部節度使的耶律諧理“與都監耶律涅魯古往救”。5依照部族都監與游牧軍司徒職能相同層面,二者也應是同一職事官。

圖2:遼代部族二元管理體系示意圖
上文所見,部族中司徒所代表的的職事官在不同記載中存異,可指節度副使,亦可指都監。按,司徒為檢校官,為一品官員,6是虛銜,表示官員等級。部族的司徒顯然還達不到一品官員的級別。唐、五代至宋皆有以司徒之類的稱呼代替本官的慣例,7遼朝的“司徒”當適用于多種契丹本官的稱呼。遼朝的護軍司有護軍司徒,衛軍司有衛軍司徒。8而部族中的司徒可代指兩個職事官,一個是管軍司徒,即都監,9分節度使的軍事權;另外一個是管民司徒,即節度副使,分節度使的行政權。都監和節度副使皆可稱司徒,體現出二者實際上是部族大王或節度使的重要僚佐,協助其長官管理部族事務。遼朝統治者對部族基層的二元管理就此展現出來。
遼代部族軍事、民政分屬,部內民事、軍事分管。那么,如何協調部族軍民事務呢?這則有賴于南北臣僚會議或宰執會議商議軍、政事務和樞密院頒發政令。
遼朝皇帝處理政務集中于冬、夏兩季,通過舉行南北臣僚會議,商議國家大事。平時不定時召集宰執人員召開小規模會議,商討治國理政。重熙二十一年(1052)七月,遼興宗“召北府宰相蕭塔烈葛、南府宰相漢王貼不、南院樞密使蕭革、知北院樞密使事仁先等,賜坐,論古今治道”。10遼道宗大康九年(1083)九月壬申,“召北南樞密院官議政事”。11部族事務經南北臣僚或宰執會議討論再下達詔令。
部族事務的上傳下達主要通過北樞密院進行。統和元年(983),遼圣宗“詔樞密院諭沿邊節將,至行禮日,止遣子弟奉表稱賀,恐失邊備”。12這里的樞密院應即北樞密院,具有代替皇帝行下達政令之責。遼興宗時期北院樞密使蕭孝穆曾上奏請籍天下戶口,表明部族的民政歸北樞密院管理。至于其軍事,遼興宗重熙十年(1041)二月,“北樞密院言,‘南、北二王府洎諸部節度侍衛祗候郎君,皆出族帳,既免與民戍邊,其祗候事,請亦得以部曲代行。詔從其請”。1部族的兵役當由北樞密院管理。天祚帝天慶二年(1112)九月,完顏阿骨打攻打附近女真部族,“女直趙三、阿鶻產拒之,阿骨打虜其家屬。二人走訴咸州詳穩司,送北樞密院。樞密使蕭奉先作常事以聞上,仍送咸州詰責,欲使自新”。2咸州詳穩司與北樞密院之間進行的溝通,表明部族軍所隸屬的軍事機構同樣歸北樞密院管理。《金史》所言:“遼故事,軍政皆關決北樞密院,然后奏御”的含義正在于此。
需要指出的是,部族事務并非必須經過北樞密院交涉。宋神宗元豐四年(遼道宗大康七年,1081),宋河北諸路諜報有稱:“北界帳前指揮七月中會五京留守及南、北王府主兵官、諸招討于中京議事。”4 諸軍事機構和大王府在特殊情況下,可直接與皇帝對接,商討軍務。而北南宰相可參與南北臣僚/宰執會議,較大程度上為兩府宰相與皇帝直接對接部族民事提供了便利。
至此,遼朝部族的二元管理體系逐漸清晰,如上圖2所示。
遼朝部族營軍由節度使或石烈夷離堇、都監統領,隸諸軍事機構和大王府。部族石烈由節度使或司徒(節度副使)統領,隸北、南宰相府。于部內,都監分節度使的軍事權,司徒(節度副使)分節度使的行政權。遼朝統治者對部族實行這種自上而下的二元管理體系,無疑是為了使權力在每一步都被分散,從而加強中央集權。
遼朝統治者無論是對部族的拆分與重組,還是對部族實施軍事與民政分離的二元管理,除去社會與戰略的需求,皆旨在離散部落,加強中央集權。如果說遼朝對節鎮的統治體現出契丹貴族與漢人世家大族聯合執政的特點,1面對部族,則恰恰是將諸帳族分離。離開本部族分地鎮戍本身就遠離了本帳族,而遼興宗重熙十年(1041)北樞密院的上疏更是在制度上加深了這一意圖。北樞密院言:“‘南、北二王府洎諸部節度侍衛祗候郎君,皆出族帳,既免與民戍邊,其祗候事,請亦得以部曲代行。詔從其請。”2不出族帳,部族的這類人就必須盡戍邊義務,遠離族帳;出族帳則免去戍邊任務,同樣自族帳分離。兩種析分,一種是距離上的剝離,一種是人戶上的剝離。
統治者加強中央集權的方式,還體現在對部族軍權劃分上。諸軍事機構主要對部族軍的鎮戍事務負責,包括“置游兵”、“練簡精兵”、3“訓士卒,增器械”等,4具有基本的統兵權。部族軍的調兵權通常歸北樞密院,但根據軍隊鎮戍地的遠近,又分情況而論。為了保證軍事處理的時效性,統治者賦予鎮戍地遠離契丹內地的部族軍所屬地方軍事機構長官一定的權力,可“便宜從事”或“便宜行事”。至于戰時部族軍的指揮權則歸臨時任命的行軍長官。5遼朝部族軍權的劃分,可以看出其既不同于唐后期藩鎮軍權過大,也不同于北宋中央的“三權分立”。大體而言,統兵權下放至諸軍事機構乃至各部族軍事長官,指揮權歸屬戰時行軍長官,而調兵權則展現出中央——路級軍事機構的“二級制”色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