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永連 冉曉旭
關鍵詞:朝貢貿易;私人貿易;明代經濟史
針對朝貢貿易制度時代所存在的貿易形態,早有中外學者發表研究成果。特別是對中朝貿易關系研究較多,韓國學者全海宗將唐宋元時期中朝貿易區分為官貿易、附帶貿易、公認民間貿易和秘密貿易等類型;1中國學界有學者將明代中朝貿易區分為貢賜貿易、明朝官方合買貿易、使臣貿易、民間貿易等類型。2針對明代南方海上的對外貿易,張維華分其為專制政權所控制的“朝貢關系”的貿易形式和私人進行的海外貿易;3李慶新分其為貢舶貿易和商舶貿易;4李金明則專門研究朝貢貿易,系統梳理了其背景、實施及興衰變化和制度演化。5此外,前人對明代海外私人貿易的研究也有不少,比較重要者如張維華已意識到明代前期私人貿易的存在;6晁中辰認為明代的私人海外貿易經歷了三個階段:前期嚴厲海禁背景下艱難發展、正德嘉靖時期較快發展和后期私人貿易繁榮時期。7學界普遍認為,在洪武至弘治年間(1368—1505)是典型的朝貢貿易時代,私人貿易的成分很少。不過仔細剖析這一時期的對外貿易,在朝貢貿易制度下其實也存在不少私人貿易。前人在區分貿易形態的過程中很少對此專門剖析,且對這些私人貿易成分缺乏進一步甄別和系統梳理。如全宗海所提出的官貿易、附帶貿易中都有公、私成分;秘密貿易則存在官、民不同層面。張維華所區分“專制政權控制下的海外貿易”中充斥著私人貿易成分,同時亦不宜將商人打入使團內部、利用或冒充使臣及所有私人下海貿易一概視為違反海禁政策的走私活動。侯馥中認為使臣貿易形態中也包含了諸多私人貿易方式;貢舶貿易大致亦即朝貢貿易,里面私人貿易成分更為復雜。馬光大致介紹了朝鮮使臣夾帶禁物私下貿易的情況,1陳尚勝、鮑海勇則對成化、弘治時期(1465—1505)東南沿海的走私活動進行了梳理,指出閩粵走私商人與來廣東朝貢的番商交易的現象,2而貢使團隊所帶還有很多其它私貨,且形成的私人貿易規模更為可觀,形式豐富多樣。本文從使團所帶貨物及其處理形式、貿易者身份及交易方式、違反海禁的貿易活動等幾個側面,來觀察朝貢貿易制度下的各種貿易形態及其細節,以此更加細致地描述其中私人貿易的存在形式和狀態。
基于史料情況,本文主要以貢使團隊所攜帶的貨物為考察對象,據其性質可分為如下兩類:
1.抽解貨物中的合法私人貿易
一般情況下,貢使團隊公開攜帶的貨物包括貢品和抽解貨物兩大類。貢品即進貢國國王、貴族進獻給明朝皇帝及宮廷的禮品,與皇帝回賜相呼應,其貨物處理方式即我們常說的貢賜貿易,茲不贅述。此外更多是抽解貨物,屬于使團入境時向明朝政府呈單報明的其它貨物,由市舶司等政府機構征收一定稅款,用來開展合法貿易。
明朝在朝貢貿易體制下存在著陸海邊疆的市舶貿易、茶馬互市及京城的會同館內開市等多種合法貿易。正如《殊域周咨錄》所講:“蓋北夷有馬市,西夷有茶市,江南海夷有市舶,所以通華夷之情,遷有無之貨,收征稅之例。”3這些貿易得以實施的前提是將貨物名目、數量等事先報官,經驗實并按一定比例征收稅款后,可以獲準攜帶入市。在這些征稅貨物中又有不同處理類型。嘉靖時期兩廣巡撫都御史林富奏疏提及:“舊規至廣番舶除貢物外,抽解私貨俱有則例,足供御用……貨物舊例有司擇其良者,如價給值,其次資民買賣……”4又有《南越筆記》云:“往者番舶通時,公私饒給,其貿易舊例,有司擇其良者,如價給之,次則資民買賣。”
由此可見,在這些征稅貨物中又按其質量檔次分成兩大類:質量較好者由官府收買,較差者可由百姓買賣。由官府收買者,又稱入官貨物。《明會典》記載:“凡遠夷之人,或有長行頭匹及諸般物貨,不系貢獻之數,附帶到京,愿入官者,照依官例具奏,關給鈔錠,酬其價值。”6可見這些入官貨物在市舶報關時就先由市舶司等機構官員挑揀收購,允許其附帶在貢品車船中進京上繳到相關衙門,而其官員則向皇帝奏明情形,按照一定價值支付給貨幣。7不過這還是官方行為,不必多談。
百姓買賣過程,則稱互市。據《江南經略》載:“其(貢舶)來也,許帶方物,官設牙行與民貿易,謂之互市。”1這些互市多設在陸海邊疆,是貢使團隊入境后短期居留之地。成化、弘治年間,“貢獻至者日伙,有司惟容其番使入見,余皆留停于驛,往來設燕管待,方許入城……椒木、銅鼓、戒指、寶石溢于庫,市番貨甚賤,貧民承令博買,多致富。”2不僅廣州市舶司附設互市,福建、浙江一帶的市舶司也設互市。
《廣東通志》又載:明初“其番商私赍貨物,入為易市者,舟自水次,悉封籍之,抽其十二,乃聽貿易”。3可見市舶互市早在洪武初年就已開設,中間曾受嚴厲海禁政策影響,不過永樂年間(1403—1424)很快得到發展和繁榮。《殊域周咨錄》載:“自永樂改元,遣使四出,招諭海番,貢獻畢至,奇貨重寶前代所稀,充溢庫市,貧民承令博買,或多致富。”4后來,廣東還有電白、香山等處貿易場所。“海外諸番與中國市易,必欲得一屯駐之所,以便收泊。明初暹羅、占城、爪哇、琉球、浡泥諸國,皆在廣州互市。正德中,移于高州電白縣。嘉靖中,始移香山之壕鏡,歲輸課二萬金,即今澳門也。”5“正德中,始有夷人私筑室于灣澳者,以便交易。”6這些合法的私人貿易曾使民間商人及邊疆百姓頗獲其利。例如,《南越筆記》描述廣州互市:“故小民持一二錢之貨,即得握椒,展轉交易,可以自肥。廣東舊稱富庶,良以此云。”7《江南經略》也稱廣東百姓多以此致富。特別是福建市舶司下的互市,私人貿易性質尤其突出。
另外,在遼東還有更為持久和興盛的中朝邊界互市。中朝邊界互市早在高麗時期就有設置。高麗末期大司憲趙浚曾討論此事:“權勢之家,競為互市,貂皮、松子、人參、蜂蜜、黃蠟、米豆之類,無不征斂,民甚苦之。”8但至朝鮮王朝時期這種情況也所有改變,初期貿易由義州、開城府地方衙門壟斷,并固定日期在三月、九月或二月、八月的十五日于中江開展貿易活動。9然而由于利潤豐厚,后來“國禁漸弛,私商濫隨,恣意交易,謂之中江后市”。10互市里既有坐以漁利的明朝小吏、壟斷交易過程的車戶欄頭,更有大量攜帶銀、參的朝鮮龍灣、松都商人,私下貿易無法遏制。
會同館內開市中的私人貿易也不容小覷。據《明會典》載:“凡交通禁令各處夷人朝貢領賞之后,許于會同館開市三日或五日,惟朝鮮、琉球不拘期限。俱主客司出給告示于館門首張掛。禁戢收買史書,及玄黃、紫皂、大花、西番蓮、段匹,并一應違禁器物。各鋪行人等,將物入館,兩平交易。”11可見會同館開市的貿易性質是政府監管下的私人貿易。按法令規定:“如賒買及故意拖延、騙勒夷人久候不得起程,并私相交易者,問罪,仍于館前枷號一個月。若各夷故違,潛入人家交易者,私貨入官,未給賞者,量為遞減”。12由此可知,當時是禁止私下交易的,然而由于是利之所在,會同館提督、序班、門吏、仆役無不憑其職權謀取私利,其他衙門官員也借其方便從中漁利,而貢使團隊里的人員則會與館外私商進行暗中交易。例如萬歷二十年(1592)朝鮮會同館開市時,“提督13 來坐,自捧弓角焰焇等物”,且“以為必多貿焇黃幾至萬兩云。蓋受人囑也”。1二十五年(1597)有同樣遭遇:“但提督所為,亦不滿人意。納賣硝黃之人,皆其族屬相好者,只六七人而已。不許廣開市門,故商人愿賣者,云集館門之外而不得入,謗言盈路。”2由此可見,會同館提督在這種看似政府監管嚴格的貿易中謀盡私利;同時無論明朝政策允許的公平交易還是會同館提督操縱下的族人貿易,皆屬商賈私人貿易,其它私下違禁交易更不待言。
2.夾帶貨物及其各種貿易
除了公開報關的貨物以外,貢使團隊往往還夾帶各種私貨。這些私貨包括大量地方特產、違禁物品,以及進貢國使者、商人乃至國王、官員或衙門等帶有特定交易目的的私貨。
對于這一問題,馬光主要闡述了朝鮮使臣夾帶違禁貨物的情況。3不過礙于禁令,關卡盤查也嚴,這種貨物畢竟不能多帶。從普遍程度和數量規模而論,貢使團隊所夾帶的主要貨物當屬地方特產,或者是市場利潤看好的貿易商貨。
以琉球國為例。正統元年(1436),“琉球國使臣漫泰來結制等言:‘初到福建時,止具國王進貢方物以聞,有各人附赍海螺殼九十、海巴五萬八千,一時失于自陳,有司以為漏報之數,悉送入官,因乏赍裝,懇乞給價。上命行在禮部悉如例給之。”4這里琉球使團成員個人所帶貨物顯然屬于夾帶私貨,其本來意圖無非私下交易贏得更多利潤,不料被市舶司官員檢查出來,只得自稱漏報,之后本該沒收,結果明廷按征稅貨物處理了事。次年發生類似事情,浙江市舶提舉司提舉王聰奏請將其夾帶的私貨沒收入官,明英宗干脆全數歸還:“海巴、螺殼,夷人資以貨殖,取之奚用?其悉還之。仍著為令。”5這些海巴、螺殼等貨屬于琉球海產,雖屬夾帶私貨,明朝政府放得較寬,準其自行貿易或入官酬值,并且將其作為法律條例出臺,以便此后照做。
洪武二十三年(1390),“琉球國中山王蔡度遣使亞蘭匏等上表賀正旦……而中山王所遣通事屋之結者,附致胡椒三百余斤、乳香十斤,守門者驗得之以聞,當沒入其貨,詔皆還之,仍賜屋之結等六十人鈔各十錠。”6這里琉球國通事所夾帶胡椒、乳香顯然是海上貿易重要貨物,然而由于了解琉球人的貿易需求,盡管處于海禁極其嚴厲的環境下,朱元璋還是比較平和地歸還其貨,準其貿易,并予賞賜撫慰。
至于處在東南亞、南亞地區的南洋各國,資料顯示明廷將其貿易政策放得更寬。如《明史》載:“永樂初,西洋剌泥國回回哈只馬哈沒奇等來朝,附載胡椒與民互市。有司請征其稅。帝曰:‘商稅者,國家抑逐末之民,豈以為利。今夷人慕義遠來,乃侵其利,所得幾何,而虧辱大體多矣。不聽。”7《殊域周咨錄》載:“永樂元年(1403),(瑣里、古里)二國各遣使貢馬,詔許其附載胡椒等物皆免稅。”8可見明廷對剌泥、瑣里、古里等南洋諸國攜來貿易的香料是免稅的。
為什么明朝政府能夠放過貢使團隊夾帶的這些貨物?如果深究這些交易背后的貨主,我們就比較容易了解了。眾所周知,盡管朝貢貿易以政治結好為目的,但是維持朝貢又必以經濟貿易為基礎,海外各國對明朝貢的主要企圖在于貿易獲利。為此,朝貢國在其夾帶貨物中隱藏了許多階層、集團以及個人的利益。先以號稱最重禮儀,與明維持典型朝貢關系的朝鮮王朝為例。在其朝天使團的夾帶貨物中,朝鮮官方操作者有“八包”、“別包”之物。據《燕轅直指》載:“宣德(1426—1435)間,象譯盤纏,(使團成員)每人
許赍人參80斤,謂之八包。”1“八包”是朝鮮政府對使團出使經費的規定,即以高麗參代替金銀,用于支付路途食宿、活動費用和貿易之資。“別包”則由其尚方、內局等衙門所籌辦,是朝鮮出于王宮和政府之需而夾帶的貿易商貨。2至于南洋和西域各國,朝貢貿易的經濟獲利目的更為突出。如伊朗學者阿里·瑪扎海里(Aly Mazahe?ri)指出:“在伊朗,有時是國王親自為某些商人(商行經紀人)提前數年墊付資本;有時又是商賈們聯合起來向國王進貢,以便從他那里獲得從事某種季節性或定期的商業旅行的特權。”3因此,該地區與中國交往的所謂貢使團隊中首先夾帶著國王、貴族等交易所用的貨物。
同時,夾帶特產等私貨者還有混入貢使團隊的商人。在朝鮮這些禮儀之邦,多是商人因追求國際貿易利潤而偽裝成車夫、馬夫等潛身于貢使團隊。南洋、西域等貿易邦國則是眾多商人因其交易能力受僱于國王貴族或組成商隊潛入使團,使得朝貢貿易中私人貿易的成分更為突出。尤其是穆斯林國家:
在絲綢之路上從來不會臨時充當商人,經商可以說是一種家庭專業。它要求具有在語言、民族和經濟方面的特殊知識,各個人在其家中向父老學習。“西域”國王正是在這些專業家庭的成員中招募商務經紀人,向他們提供資本和能使他們充當“使節”的外交文書。
從這一角度看,他們的貢使團隊甚至可以說就是商隊性質。不過由于明朝政府對朝貢禮儀的強調,“(貢使團)任何人都不能以普通商旅的身份越過中國的‘關卡。我們(使者)也可以說,他必須自我化裝成某位使節的仆從。我們自己則覺得這種做法很奇怪。”5這些商人本就以交易和營利為目的,如果不帶私貨而隨行簡直是不可理解的。
毋庸置疑,為了維持朝貢貿易制度,明朝政府針對朝貢國強烈的貿易需求不能一概漠視和拒絕。仍以琉球為例。永樂二年(1404),“山南使臣私赍白金詣處州市磁器,事發,當論罪。帝曰:‘遠方之人,知求利而已,安知禁令。悉貰之。”6琉球使臣脫離使團和明朝監管,私下攜帶錢物跑到處州去做交易,其行為不止是夾帶私貨了,然明朝皇帝了解夷人重商逐利的本性,便對其所有罪過概不追究了。永樂九年(1411),“中山王遣使有匿其方物不盡貢者,監察御史廉得其實以聞,上以非國王意,并其使宥之。”7琉球使臣隱藏貨物不報以便私下交易的行為得到明朝皇帝寬宥,顯然明朝皇帝對琉球國情及其使團出使情況有一定了解,那么,此事是否為琉球國王本意便值得推敲。成化七年(1471),
琉球國使臣蔡璟,以織金蟒龍羅衣雇匠紉制時,錦衣衛校尉有緝獲市民與外國人交通者,刑部鞫之,疑其羅出于私交者,皆不服。及詢璟,固稱為國王受賜于先朝者。事聞,上命禮部稽舊籍有無,禮部云無,遂收儲內庫,仍敕諭其國王知之。
這次沒收琉球使臣私下交易貨物似乎是嚴厲了些,然而仍以是否為國王之物為處理關鍵,可見依然照顧琉球統治者利益。正統十四年(1449),“禮部言:琉球國使臣蔡寧等朝貢至京,欲以所賜絹匹等物,往蘇州府地方,貿易紗羅纻絲,回還服用。從之。”9可見只要及時通報,貢使即便拿皇帝賞賜之物去別處交易其他物品,明廷也不介意。當然,琉球國并非明廷寬待的特例,南洋、西域各國也是如此。如洪武二十一年(1388),“溫州永嘉縣民,因暹羅入貢,買其使臣沉香等物。時方嚴交通外夷之禁,里人訐之,按察司論當棄市,上曰:‘永嘉乃暹羅所經之地,因其經過,與之貿易,此常情耳,非交通外夷之比也,釋之。”1盡管明廷嚴禁百姓買賣香貨,但因屬暹羅貢使在其貢道所經之地開展的私下貿易,朱元璋竟然連同買香的百姓也一并舍之不問了。以上事例顯示貢使團隊夾帶非只普通方物和商貨,私下交易地點、方式有時也很出格,不過明朝政府也能適度通融,很能說明當時私人或私下貿易所占分量。
而且,夾帶私貨在貢使團隊中特別盛行,在朝貢貿易體制下其規模實際上超過貢賜貿易,占據了相當大的比例。據朝鮮史料記載,在其貢使所帶貨物中,“所貢者一乘矣,而借名十乘;所貢者十乘矣,而借名數十乘。”2使臣個人所帶“八包”,藏貨數量實際上也并非固定在人均80斤,而是“后漸濫觴,其數浸多”。3據統計,在“八包”流行的早期約百年間,以此名目輸入中國的高麗參達30000余斤。而各衙門籌辦的“別包”規模不在“八包”之下,單次藏貨量或有數千斤之巨。4從廣東海路入貢的使團夾帶私貨情況更為嚴重。例如,“廣屬香山為海舶出入咽喉,每一舶至,常持萬金,并海外珍異諸物,多有至數萬者,先報本縣,申達藩司,令舶提舉同縣官盤驗,各有長例。而額外隱漏,所得不貲。其報官納稅者,不過十之一二三而已。”5可見這類夾帶貨物數量巨大、價值之高。此前張維華先生雖然意識到私人貿易在朝貢制度框架下的存在,但認為“私人的海外貿易不免相形見絀而居于次要的地位”。6這一結論恐怕如今需要重新審視。
還有一種情況值得重視,那就是在貢使團隊將貨物呈單報官之前,早有人將大批上等貨物交易出去。《殊域周咨錄》載:
按夷中百貨,皆中國不可缺者,夷必欲售,中國必欲得之,以故祖訓雖絕日本而三市舶司不廢……然夷貨之至,各有接引之家,先將重價者私相交易,或去一半,或去六七,而后牙人以貨報官。且為之提督,如牛榮輩者復從而收臘之,則其所存為官市者,又幾何哉?今提督雖革而接引積蠹莫之能去,蓋多勢豪為主,久握其利。海道副使或行嚴緝,是非蜂起,是以難刷其敝。
這里所謂接引之家,是指經常與海外各國及來貢使團打交道的沿海官民,既有頗有身份和關系根基的“鄉官”士紳或財主豪強,他們可以利用職權之便管理或私交貢使團隊中人的市舶和把守官吏,也有經常出海接濟和引導貢使船隊的漁民水手等。如成化六年(1470),“琉球國使臣程鵬進貢方物至福州,與委官指揮劉玉私通貨賄”,8結果被發現。弘治六年(1493),“兩廣總督都御史閔珪奏:廣東沿海地方多私通番舶,絡繹不絕,不待比號,先行貨賣。”然而明朝政府卻不敢貿然禁止,“意者私舶以禁弛而轉多,番舶以禁嚴而不至。今欲揭榜禁約,無乃益沮向化之心,而反資私舶之利。”9看來開展私人貿易的私舶與前來朝貢的貢舶是無法剝離開的,海禁政策寬松一些就會都多起來,而海禁政策變嚴則會都不來了。官府在鼓勵朝貢與嚴行海禁之間費盡糾結,而私人貿易則以不可遏制之勢不斷發展。
此外,出使海外的中國使者團隊同樣也慣于夾帶私貨。有史料記述:“洪武間,許過海五百人行李各百斤,與夷貿易;實以利噉之,亦以五萬斤實所載也。著為契令。”10看來出使團隊成員可以合法夾帶一定數量的私貨,并成為慣例。該文獻作者提及自己出使經歷,透露“故甲午之使因得萬金,總計五百人,人各二十金上下,多者三、四十金,少者亦得十金、八金,于時莫不洋洋得意。”11由此看這些私貨交易獲利也是很可觀的。再如成化十七年(1481),行人司右司副張瑾帶私貨事:
與給事中馮義同奉命赍勑印封占城國王孤齋亞麻勿庵為王,多挾私貨以圖市利。至廣東,聞齋亞麻勿庵已死,而其弟古來遣哈那巴等來請封,慮空還失利,亟至占城。占城人言王孫請封之后,即為古來所殺,而安南已以偽勑立其國人曰提婆苔者,權掌國事。瑾等不俟奏報,輒以印幣授提婆苔,封之為王,得其賂黃金百余兩。又經滿剌加國,盡貨其私物以歸。義至海洋病死,瑾具其事,且納偽勑于朝。禮部劾瑾專擅封立,當正典刑。命下錦衣衛獄鞫治,始得其狀,法司比依大臣專擅選官罪坐斬。1
這次張瑾出使夾帶私貨頗多,又在滿剌加(即今馬六甲)為自己大肆購買番貨回來,然而其被治罪的原因卻是擅自封立提婆苔為國王,看來夾帶私貨算不上不法行為。
從貿易者身份及其交易方式角度則可發現,即便在朝貢貿易占統治地位的時代,其體制內外也存在著許多私人貿易的蹤影。
1.混進貢使團隊內部的商人
上文已稍述及混進貢使團隊內部的商人,這里筆者想談其在使團內部存在的普遍或嚴重程度。
《明史》載:“嘉靖九年(1530),給事中王希文言:‘暹羅、占城、琉球、爪哇、浡泥五國來貢,并道東莞。后因私攜賈客,多絕其貢。正德間,佛郎機闌入流毒,概行屏絕。曾未幾年,遽爾議復,損威已甚。章下都察院,請悉遵舊制,毋許混冒。”2王希文所講暹羅等南洋五國來朝貢時攜帶賈客,無疑是其在貢使團隊內夾帶了商人。同在嘉靖朝兩廣巡撫都御史林富亦奏:“謹按《皇明祖訓》,安南、真臘、暹羅、占城、蘇門答剌、西洋、爪哇、彭亨、百花、三佛齊、浡泥諸國,俱許朝貢,惟內帶行商,多設譎詐,則暫卻之,其后亦復通。”3這里十余個國家的貢使團隊“內帶行商”,與前文“私攜賈客”意思一致。由此看,南洋各國貢使攜帶私商前來者非常普遍,而且短暫絕貢后又恢復舊態,一直延續下來。
同時從這里也可看出,明廷特別強調禮儀,直到嘉靖年間還申明不許番商混同貢使前來。這就使得這一時期番商在貢使團隊中更為隱秘。
仍以商業性質最強的穆斯林國家為例。阿里·瑪扎海里在闡釋了伊朗地區國王親自墊付資本組成商隊開展對外貿易的外交習慣后,接著描述來華使團的情況:“所有的使節團當然都根據其不同的規模而具有為自己服務的50—500名真正的商客,他們進入中國僅僅是為了在那里從事貿易。漢人不會不知道這一目的,允許與其臣民之間從事這種‘小交易。”4 同時筆者在相當于明朝時期伊朗來華使團中也找到了這種例子。如記述1419—1421年波斯人出使中國史事的《蓋耶速丁行紀》曾提到,在沙哈魯所派遣使團中,“許多商客都作為某一位使臣的侍從而加入其行列中”;使團剛入境下榻肅州之時,“他們立即就開始自己的業務了。”5從其入關登記造冊情況可以推測其商隊規模:沙的·火者和庫克扎,由200名仆從服侍;算端阿合馬和蓋耶速丁老爺,由150名仆從服侍;阿格答克由60名仆從服侍;阿答完由50名仆從服侍;塔術丁由50名仆從服侍。6可想而知,這510名仆從中肯定會有許多商人混入其中。
再如前文所述永樂初,西洋剌泥國回回哈只馬哈沒奇等來朝,附載胡椒與民互市的事情,這次是以貿易為業的回回商人代表剌泥國來華,而且帶來胡椒等貨公開與明朝百姓貿易,其商業交易性質已經非常明顯。然而當有關部門請求對其征收商稅的時候,明朝皇帝卻認為征稅有損朝貢制度整體利益,仍舊優待。基于這種態度,從永樂年間開始,明朝公開允許朝貢各國攜帶方物來華專行貿易,并在市舶司所在地附設固定互市,這樣混跡貢使團隊的南洋番商就有了固定而且合法的貿易場所。后來其互市雖曾轉移電白和蠔鏡,然其互市并未廢止,南洋各國貢使團隊中的私商貿易也就維持下來。
值得一提的是,即使在最看重宗藩禮儀的朝鮮王朝,其貢使團隊中也不乏商人混入。如朝鮮太宗六年(1406)正月己未,議政府奏請禁止入貢使臣買賣活動,并陳述其理由和措施云:
入朝使臣從行人等,不顧大體,潛挾金銀,且多赍苧麻布;又京中商賈潛至鴨綠江,說誘護送軍,冒名代行,至遼東買賣,貽笑中國。今后使臣行次,嚴加考察,毋得如前,其進獻物色及隨身行李,依前定斤數外,不得剩數重載。如有犯令現露者,使臣及西北面都巡問使,令憲司痛行糾理,將犯人籍沒家產,身充水軍。
可見朝鮮漢城中有些商人勾結使團內部成員,潛入其中,并賄賂負責護送使團的軍官,使其冒充使團成員出境到遼東一帶開展貿易。這里議政府雖然建議加強對出使團隊的盤查和違紀懲罰,然而結果是“私商濫隨”,以致發展成為柵門后市。可見半島北部龍灣和西京松都一帶的商人在使行貿易中更是活躍。與此同時,在出使使臣所帶“八包”之中,按慣例“更以原定參一百二十斤出付京、灣商人,使之擔當買賣”,2可以確定這些商人在朝鮮貢使團隊中甚至雜用官員資本來經商。這樣,他們的利益就與使臣綁在一起,使這種使團內的私商貿易更加穩固和持久。
2.特許來華經商的商人
在海禁非常嚴厲的時代,明朝政府仍對一些關系友好的國家采取了較為寬松的貿易政策,特別是朝鮮、琉球等素來恭順且往來密切的典型朝貢國家。
據朝鮮史料載,針對高麗、朝鮮民間貿易,明太祖、成祖等明確允許攜帶路引的商人到中國內地來做買賣,甚至將湖廣、陜西、四川、西蕃(西藏、青海等藏族地區)也對其開放。
《高麗史》載,辛禑十二年(1368)七月,鄭夢周從明朝出使復命,帶來朱元璋的口諭稱:
恁那里人,在前漢唐時節,到中國來,因做買賣打細,又好匠人也買將去。近年以來,悄悄的做買賣也,不好意思再來。依舊悄悄的買賣呵,拿著不饒。如今俺這里也拿些個布匹、絹子、段子等物,往那耽羅地面買馬呵。恁那里休禁者。恁那里人也明白,將路引來做買賣呵。不問水路旱路,放你做買賣,不問遼陽、山東、金城、大倉,直到陜西、四川,做買賣也不當。這話恁每記者,到恁那國王、眾宰相根前說知一。
由此可見,明初是歡迎朝鮮半島人到中國內地去做買賣的。
《朝鮮太宗實錄》又載,永樂元年七月初三日,明成祖下令地方州縣,“(朝鮮商人)將來布匹等項,從他貨買,不要阻當。”4禮部公文說得更為具體,稱:“為因本國缺的,(朝鮮)客商不問成千成萬,水路旱路,有明白文印,都家放他通來,由他往江西、湖廣、浙江、西番做買賣去。”5這說明在海禁嚴格的明朝早期,只要有政府批文,朝鮮商人還是可以在中國廣大內部地區自由從事商業貿易的。
同時出使明朝的朝鮮使臣報告:“為因本國缺的少供應王府服用藥味等物,于洪武二十五年(1392)五月日,差金原雨一起三十三名,乘坐宣之哲海船一只;又一起金允源等十六名,乘坐于樸連海船一只,前往山南地面青州府等處買賣,去后至今,未知存沒。”6可見以上政策絕非空頭文件,實際上也真有不少朝鮮商人到中國內地從事買賣。只是沒能回到朝鮮去者肯定屬于偶然意外,其他大量正常往來者沒有引起官方注意,而不為《朝鮮王朝實錄》記載而已。
在某些時期特別是開海政策下的互市中,合法的私商貿易也很值得關注。有些人認為“有貢舶即有互市,非入貢即不許互市”,7似乎互市都是貢使團隊參與的貿易。然而上文已述及《廣東通志》記載“其番商私赍貨物,入為易市者,舟自水次,悉封籍之,抽其十二,乃聽貿易”,1則見互市中也有民間商人自己攜帶貨物前來貿易,而且同樣合法。
在《天下郡國利病書》中有這樣的記載:“琉求客商有漂至瓊州者,送至廣城,僉事經彥采加意存恤,遠人感之”。2這位琉球客商為何未從瓊州送回國去,卻要送至互市所在的廣州?同時是該地官員什么樣的善待使外國人都能大為感動?再如渤泥國因內亂“后雖不復朝貢,而商人往來不絕。”3這就說得十分明白。朝貢沒有了而其商人照樣頻繁往來,如此這些商人就是在朝貢使團之外獨立活動的民間私商。除了豐厚的貿易利潤,還有什么能使以逐利為目的的商人往來不絕?因此,互市中還是存在私商貿易贏利的空間。
3.冒充、偽托進貢的商人
正如上文述及,為了從明朝統治者上層獲取貿易特權,不少海外番商也來向明朝皇帝進獻珍異貨物。不過,朝貢貿易時期,明朝皇帝一般不接受私商的進獻。故而更多番商冒充使節,打著國家朝貢的旗號來華貿易。
例如,洪武七年(1374)存在暹羅商人冒充使者來華進行貿易的現象:
上因暹羅番商詐貢,詔中書禮部曰:“古者中國諸侯于天子比年一小聘,三年一大聘,九州之外番方遠國則每世一朝,其所貢方物不過表誠敬而已。高麗稍近中國,頗有文物禮樂,與他番異,是以命依三年一聘之禮,彼若就每世一見,亦從其意。其他遠國如占城、暹羅、西洋瑣里等處新附國土,入貢既煩,勞費甚大,朕不欲也。今遵古典而行,不必頻貢,其移文使諸國知之。”
再如,成化二十三年(1487)三月天方國回回阿力私攜貨物貿易:
丁卯,天方國回回阿力以其兄納的游方在中國四十余年,欲至云南訪求之。因自備寶物累萬于滿剌加國,附行人左輔至京進貢,而為內官韋眷所侵克。奏乞查驗,禮部請估其貢物,酬以直,而許其訪兄于云南。上曰:“阿力實以奸細,竊攜貨物,假進貢索厚利,且在館悖言肆惡,念其遠夷,姑宥不問,錦衣衛其速差人押送廣東,鎮巡官收管,遇便遣回。
針對這位從遠在阿拉伯半島西岸的天方國梯山航海而來的阿力,皇帝直接拆穿其為私攜貨物的商人,其來華便是打著進貢的旗號以期謀取豐厚的商業利潤。
還有一種詐貢情形,即非朝貢國貢使偽造表文等文件,以圖貿易之利。例如,嘉靖四十三年(1564),廣東布政司右布政使陳暹上報朝廷,稱其查獲疑似冒充滿剌加國奉表朝貢的外來人員。文稱:
滿刺加本系進貢之國,赍來表文,若果系其國王所遣即不當卻。但查得《大明會典》,先朝原給有印文勘合,今據赍來表封,僅容二寸五分,用蠟色負印鈐蓋,似非先朝給印;且未赍有勘合,赴司比對。其非滿刺加國王,已無可疑。又據丘時庸親自譯審夷使,稱滿刺加國王,久為蒲利都家所并,表文乃是本國王名喚噥沙必細的陽者所遣,則是滿刺加國王已無存,而蒲都家滿刺加國,前后國名不一。信有如各官所稱,系奸民撥置,或系別國生夷,畏懼說出真籍,絕其交易之路,為此掩飾之詞。蓋由地在海外,信息是非,無所折證,人屬蠻夷,彼此言語,悉憑轉譯故也。照得蒲麗都家國名,史傳所不載,歷查本朝,并未入貢。恐系佛郎機國夷人,近年混冒滿刺加名目,潛通互市。今又托名求貢,以為阻賴抽分之計。事涉可疑,諸司難便定擬,乞早賜奏請定奪。
后來經過審問相關人員及閣部廷議,認定是佛郎機人冒名前來。
4.其他來華經商的商人
據《明實錄》記載,洪武二十六年(1393)五月“癸丑,爪哇國民阿里等八人隨其國使入貢,泛海,至中途遇風相失,為邏卒所獲,以聞。詔賜鈔,遣還其國”。1這里,爪哇國民阿里等8人,并非貢使團隊成員而跟隨來華,顯然有著重要目的,其中最大可能應該就是貿易營利之事。因為爪哇距離中國海路遙遠,而航行中風險不斷,一般百姓不會舍生忘死冒險前來。再者,本來宋元之際私人貿易業已興起,中外商人往來形成習慣。然而到了明初朝廷厲行海禁,私人往來頗有遭遇盤查乃至牢獄之憂。這些商人跟隨貢舶前來,既可航行安全許多,同時可以僥幸逃避明朝海防官兵的盤查。再如前文提及“成化、弘治之世,貢獻者日伙,有司惟容其番使入見,余皆留停于驛往來,設燕管待”之記述,正如張維華先生所指出,這里“貢獻者”中也有各種身份的私商。
而一心防海的朱元璋確實也明白南洋各國的國情,并在洪武十三年(1380)就曾對爪哇貢使講明:“爾邦僻居海島,頃嘗遣使中國,雖云修貢,實則慕利,朕皆推誠,以禮待焉。”3也許是由于看到南洋國家的貿易欲望不可遏制,明朝皇帝雖然嚴禁自己的百姓出海,對前來貿易的番商一直客氣禮待。像這8位爪哇商人,在盤查抓獲后送給錢財路費使其回國,就是很好的例子。
為了防止類似事件的頻繁發生,從上文可見,除了押送廣東沿海順便將其遣送回國外,還曾采取嚴格限定貢期的辦法,不過這些做法反過來影響了朝貢貿易的發展,而私商貿易卻并未由此被杜絕,相反,朝貢貿易體制外的海上私人冒險逐步增多起來。
盡管朝廷法令森嚴,但違禁冒險在海上開展的私人貿易長期存在且十分頻繁。同時其參與者的身份也比較復雜,主要可見以下幾類人的活動。
1.瀕海居民的對外貿易
洪武二十三年,皇帝下達給戶部“嚴申交通外番之禁”的詔書中提及:“今兩廣、浙江、福建愚民無知,往往交通外番,私易貨物。”4無疑,對東南沿海地區十分熟悉的朱元璋了解海上民間貿易的情況。二十七年(1394)其詔令復陳“緣海之人,往往私下諸番,貿易香貨”,再命“嚴禁絕之”。
明成祖即位之初,再次下令嚴禁濱海官民私自出海貿易,仍稱:“緣海軍民人等,近年以來,往往私自下番,交通外國,今后不許。”
宣德年間,廣東潮州、福建汀州等一些南方沿海地區開始出現保持海外穩固貿易關系的家族和巨商。
景泰三年(1452),明代宗命刑部出榜禁約:“福建沿海居民毋得收販中國貨物,置造軍器,駕海船交接琉球國,招引為寇”。
以上可見,即使在海禁較嚴和朝貢貿易似乎一統中外貿易的明朝早期,實際上濱海居民出海貿易的活動一直屢禁不止,并未銷聲匿跡。
再至嘉靖二十六年(1547),“有弗朗機船載貨泊浯嶼,漳、泉賈人往貿易焉。巡海使者柯喬發兵攻夷船,而販者不止”;8在琉球有漳州人“陳貴等七名,節年故違明禁,下海通番,貨賣得利。今次適遇潮陽海船二十一只,稍水一千三百名,彼此爭利,互相殺傷”,9數十只商船、上千人結伙,在海上為爭奪貿易之利形成沖突,可見海上民間貿易組織已經達到不小的規模。
另有一份琉球國官員馬勝連等要求福州府追討貿易欠款的咨文,充分顯示了福州民間商人與琉球國之間極其密切的貿易關系。咨文中開列了福州商人林泰等31人,賒欠紋銀從五錢九分到七百二十一兩二錢五分,總計近5000兩,據稱這僅是琉球商人委托福州商人購買白絲的款項。10可見當時兩地之間存在額度大小不一的交易活動,而且是由于有了長期往來貿易的交情才會發生這種賒欠行為。這種如網交織一般的貿易關系和交易密度,足以說明當時私人海外貿易的發達和繁榮。
有學者將明朝中后期私人貿易分成四種類型:一是亦盜亦商的武裝組織集團,二是自己出資造船并招募水手、商人的地方豪強,三是借貸資本和租用商船出海經營的商人,四是合資造船出海貿易的商人。1不過就筆者所見資料看,某些類型的私人海上貿易其實在明朝早期應已存在。如亦盜亦商的私人貿易集團,《明實錄》載:“占城國王……進表貢方物,且言海寇張汝厚、林福等自稱元帥,劫掠海上,國王敗之。汝厚等溺水死,獲其船舟二十艘,蘇木七萬斤……”2此處張汝厚、林福等人所率船隊即屬此類。永樂二年正月,“禁民下海,時福建瀕海居民,私載海船交通外國,因而為寇。”3海禁情況下普通下海居民為了保護自己、對抗官兵,恐怕也要組成一定武裝力量。再如自己出資造船并招募水手、商人的地方豪強,《東西洋考》載:“成、弘之際,豪門巨室間有乘巨艦貿易海外者。奸人陰開其利竇,而官人不得顯收其利權。初亦漸享奇贏,久乃勾引為亂,至嘉靖而弊極矣。”4嘉靖年間朱紈曾指摘著名鄉紳林希元,稱“考察閑住僉事林希元……專造違式大船,假以渡船為名,專運賊贓,并違禁貨物。夫所謂鄉官者,一鄉之望也”。5這是參與海上違禁貿易之豪門巨室的典型人物。由于曾在朝中做官,其勢力在朝野盤根錯節,影響著地方官吏、巡視大臣乃至朝廷政策。后來朱紈被逼自殺,巡視大臣罷而不設,都與這類人物的彈劾和反對有直接關系。
這些違禁貿易不限于中國沿海,不少中國商人深入到海外許多國家和地區。如遠在印度洋邊緣的蘇門答臘,不少人喜歡到此貿易,因為“華人往者,以地遠價高,獲利倍他國”。6再如菲律賓群島南部的蘇祿國,“土人以珠與華人市易,大者利數十倍。商舶將返,輒留數人為質,冀其再來。”7可見這里居民也需要和渴望與中國大陸之間的貿易。
由于我國東南沿海水土貧瘠,居民只能大多靠海生存,參與海上貿易者也包括了貧富不同階層。如廣東便有“沿海居民,富者出貨,貧者出力,貿遷居利”;8而福建則出現“海濱一帶……富家征貨,固得捆載歸來,貧者為傭,亦博升米自給”。9在這里其實各階層已經結成共享海上貿易之利的集團。
2.明朝官兵的私下貿易
明朝官兵私下貿易違禁多集中在沿海地區。
洪武四年(1371)十二月中旬,有福建興化衛指揮李興、李春“私遣人出海行賈”事發,朱元璋下令“有犯者論如律”。
宣德年間有詔令稱:“近歲官員軍民不知遵守,往往私造海舟,假朝廷干辦為名,擅自下番,擾害外夷,或誘引為寇。”11沿海官兵利用職位之便,或假借辦理公務之名深入南洋各國,或暗中派人出海貿易,有的甚至私自打造海船以長久活動,說來都是參與海上私人貿易典型例子。
針對這樣的情況,《明會典》又載禁令:
“凡守把海防武職官員,有犯受通番土俗哪噠報水,分利金銀貨物等項,值銀百兩以上,名為買港。許令貨船私入,串通交易……除真犯死罪外,其余俱問受財枉法罪名,發邊衛永遠充軍。”
“凡夷人貢船到岸,未曾報官盤驗,先行接買番貨,及為夷人收買違禁貨物者,俱發邊衛充軍。”
“若止將大船雇與下海之人,分取番貨;及雖不曾造有大船,但糾通下海之人,接買番貨,與探聽下海之人、番貨到來,私買、販賣蘇木、胡椒至一千斤以上者,俱發邊衛充軍,番貨并入官。”
“各邊夜不收,出境探聽賊情,若與夷人私擅交易貨物者,除真犯死罪外,其余問調廣西煙瘴地面衛所,食糧差操。”1
以上買港、接引、批準貨船私入、私通下海之人、借探聽賊情私下貿易等行為,多是守衛海防和管理市舶的文武官吏才有機會操作,違禁活動者恐怕也多是這些官吏。
參與違禁活動者,還有深入沿海社會、成為地方豪門巨室的致仕或暫時賦閑的官員,如上文提及的林希元。同時還有朝野官員勾結起來私行海外貿易者。
正德三年,使臣端亞智等入貢。其通事亞劉,本江西萬安人蕭明舉,負罪逃入其國,賂大通事王永、序班張字,謀往浡泥索寶。而禮部吏侯永等亦受賂,偽為符印,擾郵傳。還至廣東,明舉與端亞智輩爭言,遂與同事彭萬春等劫殺之,盡取其財物。事覺,逮入京。明舉凌遲,萬春等斬,王永減死罰米三百石,與張字、侯永并戍邊,尚書白鉞以下皆議罰。劉瑾因此罪江西人,減其解額五十名,仕者不得任京職。2
這一案件牽連到禮部尚書白鉞及小吏侯永、序班張字、高級通事官王永等,甚至懲罰所有江西出身的官吏不準在京城任職,由此亦可見違禁海上貿易與南方官僚集團之間存在錯綜復雜的關系。
更有說服力的是宣德年間廣州市舶司太監韋眷竟也私下與海外諸國貿易。由此可見,由于巨大的利潤誘惑,即使在海禁嚴厲的年代,沿海一帶的私人貿易仍然活躍。既然主持市舶司的高官也熱衷于私人貿易,其他靠海吃海的廣大沿海官民特別是以逐利為生的海商就更不會無動于衷了。
總結以上幾個方面的闡述,筆者提出以下3點看法:
1.朝貢制度下的商業貿易實質上只有互市貿易
我們歷來認為朝貢貿易就是官方貿易,似乎已是定論。不過如果從貢使團隊攜帶的貨物情況來看,卻并非這么簡單。
首先,看其第一類物品——貢品。貢品用于向明朝皇帝及宮廷送禮,而皇帝回賜的物品也是禮品;同時二者交換的基礎并非商品價值,且不對等,而是“厚往薄來”,皇帝習慣以超過貢品多倍價值的珍貴絲綢等中國特產來回敬朝貢方。如此說來這根本不是商業貿易。
其次,看其第二類物品——入官貨物。明朝政府對其要先作抽解,無條件征取其一定比例的貨物,這類似一種管理費用,亦非買賣;之后是對入官貨物酬值,即償付一定價值。這部分看似是貿易性質,不過如果細致考察其酬值的依據則令人生疑。《明會典》規定了91種番貨的價值和18種用來折算償付的中國貨物,看似是官方定價或壟斷價格。然而其定價依據非常蹊蹺,例如,同樣是象牙,規定一般是每斤500百文,暹羅所產則為10貫,有20倍懸差;沒藥一般每斤5貫,滿剌加則10貫,是前者2倍;大楓子一般每斤100文,暹羅則10貫,更是懸差百倍;乳香一般每斤5貫,暹羅40貫,是前者8倍。降真香一般每斤500文,暹羅則10貫,亦是20倍差額;蘇木一般每斤5百文,然琉球10貫,暹羅5貫;胡椒一般每斤3貫,然琉球30貫、暹羅25貫、滿剌加20貫。如此等等。3就其中象牙看,質量上非洲所產要優于亞洲,貨物運輸費用等也更高,相應價格也會更高,然而在明朝政府酬值折價時卻把暹羅的象牙抬高數十倍,顯然不是依據商品價值或市場價格。再看大楓子,一種藥用香料,在東南亞包括占城、暹羅、爪哇、滿剌加等都有出產,其中色白、油性較足者為佳,然無暹羅所產較為優勝的任何跡象,而暹羅所貢該物竟然價高百倍。其他沒藥出自西亞,乳香出自地中海,降真香占城、安南等地區也有,胡椒則以爪哇一帶為主要產地,蘇木遍及南亞、東南亞,然明朝政府酬值都要給暹羅、琉球及滿剌加等多上幾倍。明朝政府酬值依據可能出自國家關系及明廷態度,而絕非商品價值和市場價格。如此說來,這種番貨入官形式也算不上貿易性質。能具貿易性質的貨物就只有與百姓交易的互市形式了。
2.互市的主要性質應該是私人貿易
由于互市與朝貢在時間、地方上有一定的一致性,有人強調有朝貢即有互市,非入貢則不許互市,似乎互市與朝貢可視為一體,互市就是官方貿易。不過剖析開來,事實并非如此。
一方面,從互市交易雙方看,內外皆主要是私商參與。上文分析貢使團隊內部成分的時候,我們已經看到貢使團隊攜帶私商的現象非常普遍。在這群混進貢使團隊的私商群體中,一部分是被官方僱傭或捎帶為官方貿易物資的商人,一部分是通過賄賂官員混入使團的商人,西域國家還有聯合向國王繳納賦稅等而得以加入使團者。這些無疑都是私商個體,只是少數承擔了官方貿易的任務。此外,還有不少私商來華后因明朝官府善待而得以貿易,或者被明朝緣海官兵私下帶入互市,更有海禁寬松時期大量番商以征稅的方式合法進入互市,其私商性質更加突出。就中國一方而論,互市本來就是百姓承買的場所,皆屬民間私人貿易。
另一方面,從互市的管理看,其性質與國內貿易市場類似。從前文“設牙行與民貿易”的記述看,互市屬于牙行性質。其關鍵人物是牙人,而牙人為交易雙方提供引見、談價、作證等方面服務的商業經紀人,并非官員。如此看,互市與市舶司性質不同,且非由市舶司提督等直接管理,而是委托牙人管理,其中之交易顯然是私人貿易性質。
也許有人會說,畢竟貢使團隊所帶貨物先由市舶司挑選貢品和入官貨物,然后才是百姓貿易,官方行為是否占了貨物的高檔和大頭?實際上也不是。前文史料說得明白,在牙人以貨報官之前,早有接引之家用重金高價把上等好貨截留,其數量“或去一半,或去六七”,其后還有市舶司官員漁利,驗貨人員漏報,使征稅貨物“十不一二”。因此,貢品和入關貨物既差又少,情況可憐。
可以這樣說,明朝政府即使強調非入貢不許互市,而二者一致性恐怕僅限于時間和地點方面,目的是順便將互市貿易納入政府監管之下,而非杜絕私人貿易。互市的私人貿易性質真實存在而為政府所允許。
3.海禁遠未消除私人貿易
關于海禁問題的研究已多,只是至今不少人誤認為海禁消除了海上私人貿易。而大量違禁現象表明這類貿易遠未消失,這又是為什么呢?可以從以下兩點來分析。
一是海禁的對象不是私人貿易活動,而是內外私通的干擾。前人已認識到,明初之所以禁海,是因為張士誠、方國珍等異己勢力在海上干擾,國防很不穩定。那么禁海就是為了防止外來干擾或順利消滅這些勢力。后來反復禁海是因為有日本等少數國家朝貢失禮,繼而倭寇、荷蘭人等勢力抄掠沿海,引起中國社會動蕩。那么這時期的海禁性質是禁絕倭寇和打擊海上騷擾勢力。當時沿海常有人私自下海接濟海盜,甚或引其侵入內地,故而明朝政府嚴禁有人私自下海,或與包括使團、番商在內的外來人員私下交往,以防不測事件發生。比較有趣的是,當時海禁和處罰對象不只是普通居民,也包括沿海官兵乃至各級官員,同時明廷涵容寬諒在其監督或知情下的私人貿易。
二是明代海禁并非鐵板一塊和一成不變,其張弛程度時有變化。如顧炎武曾述及廣東沿海一帶的政策變化歷程:“洪武初,令番商止集舶所,不許入城,通番者有厲禁。正德中,始有夷人私筑室于灣澳者,以便交易……嘉靖三十五年,海道副使汪柏乃立客綱客紀,以廣人及徽、泉等商為之。三十八年,海寇犯潮,始禁番船及夷人毋得入廣東城。
根據海禁條文,明廷對違禁物品的規定時有變化。《明會典》載:
凡將馬牛、軍需、鐵貨、銅錢、段匹、綢絹、絲棉私出外境貨賣及下海者,杖一百;挑擔馱載之人,減一等。貨物船車入官。于內以十分為率,三分付告人充賞。若將人口、軍器出境及下海者,絞,因而走泄事情者,斬。其拘該官司及守把之人,通同夾帶、或知而故縱者,與犯人同罪。失覺察者,減三等,罪止杖一百。軍兵又減一等。
似乎海禁大多時期包括關系軍備國防的軍需馬匹、關系社會生產的牛馬、屬于市場貨幣的銅錢以及傷及民力的絲綢等品。不過《明史》提到:“萬歷中,復通福建互市,惟禁市硝黃。”2可見寬松時候以上牛馬等不再嚴管,而只重點禁止與制造武器有關的硝石硫磺等火藥原料。然還有時候禁止所有番香番貨,這應該是沿海形勢緊張時期的規定。像會同館開始還規定禁止私下買賣史書,這是歷代統治者都曾有過的政策,不屬明代海禁的特有事物。
不少人認為海禁“禁民不禁官”。筆者則認為,海禁的對象是個人私自下海和內外私下交通,準確一點說是禁止個人暗中通外行為,不禁代表政府意志的出海和對外交往,而不分官民,許多官員、兵士因違禁而受處治即可證實這一點。相反,海禁區別不同國家和地點的私通行為,如對溫州永嘉縣民購買暹羅使臣沉香,就因為是在暹羅貢道所經之處而沒有處罰。此外,我們還可看到海禁嚴控內地百姓外出而寬松對待外商入華,可稱“禁內不禁外”;嚴控內地物資外銷而寬松對待購買普通番貨,可稱“禁賣不禁買”。尤其可以明確的是,明朝政府允許處于政府監管或知情下的私人貿易。總之,海禁政策盡管在實施過程中傷及對外貿易活動,但同時也有意無意、或多或少地給私人貿易留下余地。
最后,總看明代朝貢貿易制度下的中外貿易情況,盡管海禁政策多少影響了私人貿易的開展,使其與南宋至元時期的海外貿易情形有所不同,但是明代朝貢貿易也與唐宋市舶制度早期的情形相比發生了許多變化。在此時互市成為朝貢框架下的主要貿易場所,而互市貿易以私人貿易居多。日本學界也注意到互市對私人貿易發展和繁榮的重要作用。3那么,研究明朝的朝貢貿易就不能忽視私人貿易成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