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春紅
地攤是夜市毋庸置疑的大主角,至少在我們這個小城是這樣的。
擺攤之地乃市井之所在。既為市井,最不缺少的便是熱鬧與喧囂。華燈初上,夜市里人影幢幢。此時,各色人等便齊齊聚在了一處。夜市里,買的、賣的、吼的、唱的、說笑聲、嬉鬧聲、買賣主顧的討價還價聲,此起彼伏。這種虛浮俗艷、遍地風流的景象,儼然《聊齋》里的羅剎海市。這是城市最為粗俗鄙陋的地方,也是城市最為神奇的地方。這里溫暖與冷漠并存,每個攤點,或云淡風輕,或黏膩滯重的背后,似乎都有一種嗅不到的金錢的味道。
精明的鄰居嫂子,對地攤貨物不屑一顧。她說,小販都是泥鰍們的師傅,滑不溜秋不算,還會見縫就鉆。她的話也許有幾分失實,但細細品咂,其間自有一番玄妙的意味。
曾在夜市上買過一款雪紡長裙。裙子輕薄的質地,柔滑的手感,在攤主彩色燈光的映照下,更覺艷麗奪目,仙氣飄飄。如古董行的專家遇上了價值連城的寶貝。我即刻兩眼放光,走向前連忙買下,哪里顧得上攤主臉上劃過的一絲狡猾的笑意。那急急火火的動作與神情,仿佛一眨眼,裙子就會長出翅膀飛了似的。既有寶貝在手,夜市是斷不能再逛下去了。快步走回家,打開門,忙不迭試穿在身,才不由捶胸頓足,繼而仰天長嘆。裙子是好裙子,可是尺碼太小,我等粗胖之人,實在穿不下。沒有辦法,只好將其放在衣柜底層,望裙興嘆。
私下暗自思忖,在地攤上買東西,決不能掉以輕心,得像鄰家嫂子一樣,心思縝密,目光如炬。然而,這些功課,我只是偶爾在心里溫習一下,卻并沒有多少機會實施。一則,我人比較笨,悟性差,雖有那么一點兒購物經驗,可是與那些眼觀六路耳聽八方的小商販相比,就好比拿雞蛋碰石頭,二者差著十萬八千里,根本沒戲;再次,稍微貴重的東西,習慣了去超市,而在小地攤上買的毛巾、清潔球與旋轉小風扇之類雞零狗碎的小東西,花不了多少錢。這點小錢,連農村老媽都看不上,自然懶得計較。
夜市的布局很有特色,南邊一大片空地都被兒童樂園霸占。旋轉木馬、多功能滑梯都規模大、規格高,一副唯我獨尊、閑散攤點不得入內的樣子。賣冰粥與烤冷面的各色小吃車堆滿廣場邊的道路兩旁,可是并不妨礙交通。小吃車的主人都笑容可掬,熱絡得如同烤魷魚或者肉串的炭火。賣雛雞、雛鴨的常在夜市一隅,攤主從容地坐在馬扎上吸香煙、喝茶。仿佛他只要聽聽小雞小鴨清亮如山泉的叫聲就足夠了,而不必非要賣掉它們以養家糊口。礦泉水與雪糕攤見縫插針,游走在夜市各個可能的容身之地。
夜市最忙的地方當然要數兒童樂園了,果然,孩子的錢最好賺。那些如花般綻放的小人兒,猶如充足了電的玩具兔子般,有著無窮無盡的精力。他們從早到晚,玩沙子、坐摩天輪,纏著祖母或外祖母坐過山車,一刻也不消停。傍晚,老人累得要死,渾身的骨頭像角落里那輛與自己一樣老的自行車。似乎再動一動,人就會散架。可是,孩子的眼睛卻還是睜得老大,抬腳就往夜市的碰碰車里鉆。跟不上孫子腳步的老人,一邊抱怨,一邊急匆匆地在后面小跑,“孩子累了一天,還是不肯睡覺”,但抬眼瞄了瞄一身輕松的鄰居老兩口,除了有點兒羨慕,還不由心里覺得美:我們大胖孫子都快五周了,老王的兒子還沒結婚。這么思量著,追趕孫子的腳步,就像生了風。
地攤小吃是吃貨們的最愛。三兩好友或一家三口,或者干脆就是獨自溜達消閑的一個人,找個相熟的攤子,往馬扎上一坐,鼻子一吸,煎豆腐、烤鵪鶉蛋、炒魷魚的濃郁焦香味就直鉆進肺里。在這兒沒有時間限制,白天辦公室里的焦慮也可暫時拋在一邊,不用加以考慮,卸下重負的心靈,一派清風朗月般的明凈。此情此景,千金一刻。安閑地坐著,吃幾串燒烤,來兩小盤煮熟的毛豆與酸辣土豆絲,就著這些東西,再慢慢啜飲幾瓶家鄉的德州啤酒,整個晚上的時光,在悠閑與愉悅中,倏然而過。微醺后回家,躺在涼爽的冰絲床上,保管一覺睡到大天亮。
夜市來得久了,深知其中臥虎藏龍。在廣場的巨大石柱下,有一位做手工的中年男子。四五米長的案子上,擺的全是他的純手工制品。惟妙惟肖、栩栩如生的小動物,掐金邊鑲翠葉、悄然吐艷的玫瑰牡丹,色彩各異、造型不同的大小花瓶,還有羽色鮮麗的鳥兒,真是無一不精巧,無一不令人贊嘆。案子中間是兩只開屏孔雀,翠綠的尾羽,亮藍的眼狀斑,金光閃閃似在舞蹈的雙足,會讓人不由自主地認為,那不是鳥,那是下了凡的孔雀公主。男人戴著眼鏡,儒雅地坐在藤竹椅上,一邊干脆利落地根據顧客需求,用亮晶晶的細鐵絲現場制作。看得出,他毫不擔心自己的生意。對這點,他心中有數。
前幾天,與兒子一起逛夜市,順便吃烤冷面,喝養顏冰粥。
坐在小吃攤矮桌前,聞著白菜味、鮮肉味、烤面筋味、生魚片味,聽著鐵板上煎香腸的吱吱聲,不遠處賣廉價衣服鞋子的吆喝聲。仿佛回到故鄉老宅,心安安穩穩地落到了肚子里。
許多年前,剛畢業上班時,看著周圍家世好、有背景的同事,不禁有些抬不起頭,然而父親卻半真半假地說,沾點泥土總不是壞事。也許,這是真的,而地攤夜市最神奇的地方也或許就在于此:越是凡俗的地方,越是能見得出歲月靜好,人心安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