遲到的槍聲

張愚

1922年2月2日，《中日解決山東懸案條約》簽約時間迫近，日本人在暗中醞釀著一個巨大的陰謀。

陰沉的天空，滿天飛雪。

雪落無聲。膠濟鐵路乘警刁步云的心里，密布著一團陰云。昨天，他發現日本人在市政府、火車站和碼頭周圍增加了兵力，日本憲兵也四處巡邏。小日本在玩什么鬼名堂？隨著一陣汽笛聲，他在通往濟南的火車上，望著雪后尖聳的樓頂紅瓦，感覺出一陣陣寒意。

意外的是，刁步云在三號車廂，偶遇土匪“紅胡子”孫百萬。孫百萬是膠南一帶最大的土匪，他們是縣挨縣的老鄉，彼此稱兄道弟。他們來到過道里，這里的鐵軌撞擊聲震耳欲聾。孫百萬湊近刁步云說：“我操！日本人想搞鬼，得小心點啊。”

刁步云吃了一驚，神經繃得緊緊的，手心里全是汗。

孫百萬說：“昨天，日本人讓我在中日雙方代表簽約時，在閣樓窗戶上朝天開槍，想亂中取勝。他們還用重金收買我。狗日的，這不是錢的問題。想把鱉畫到我身上？沒門！這黑鍋，老子不背！”

預感得到證實，刁步云像被積雪淹沒，全身冰冷。無論如何，他都想不到日本人的計謀會如此邪惡、卑鄙。他驚呆了，一顆心沉在冰窖里。原來，日本人想利用土匪引發混亂，將禍水轉向中國，撕毀條約，拒絕移交德國在膠州的租地。

這可不是小事。刁步云立即把孫百萬拉進餐廳，讓服務員端酒上菜，悶頭對酌。他們喝的是高粱大曲，每人很快干掉一瓶，喝著喝著，刁步云流淚了。他站起來，咬破中指，將一行鮮血，滴在兩個酒杯里，悄聲說，兄弟，我們都是中國人，決不做漢奸，不做民族罪人。兩人都仰起頭，一飲而盡。他們約定，到濟南后，聯系諸城相州籍老鄉王翔千，商討對策。

火車到達夜色中的濟南，他們馬上趕到王翔千家里。王翔千聞聽此事，感到震驚、氣憤，捏著長煙袋桿的手直發抖。他說，這關乎國家民族利益，必須去見省政府主席熊炳琦。

當晚，在熊炳琦府邸，他看到王翔千和兩位非同尋常的客人上門，又聽到他們的慷慨陳詞，也感到日本人用心險惡。在這民族危難之際，他不能縮頭，留下罵名。他當即給予孫百萬口頭嘉獎，并答應招編。還把自己的手槍班派往青島，與孫百萬的人混編在一起。

2月4日簽約。立春。漫天的飛雪，迎來春的消息。

上午，在青島“八大關”一幢米黃色樓的大廳里，主席臺上，有兩排鋪著綠臺布的桌子，已東西對稱排列，四周擺放著幾盆梅花。臺下，坐著近百位官員、各界代表和記者。

日本人埴原到來后，掃了眼主席臺，立即命令手下的人，又把桌子南北對調，他們坐北朝南，占盡上風。

然而，熊炳琦卻表情平靜，他魁梧的身體，穩穩地坐在桌前，大度地朝日本人抱拳一笑。埴原也引領日方代表坐下。一個高挑個的姑娘，將兩份《中日解決山東懸案條約》文本，放到雙方代表面前。文本封面上，那行豎排的小楷，看上去，秀麗而大氣。

這時，雪后的空氣仿佛缺氧，讓人喘不過氣來。埴原的眼睛，死死地盯著倒水的姑娘。稍停，他把馬蹄表搖了搖，順手推到自己桌前。秒針在滴答滴答地跑著，埴原的目光，露出一絲焦灼。

電報大樓上的十記鐘聲響起，一下、兩下……刁步云站在臺下，發現雙方代表的文本審閱已經結束。離簽約時間更近了，廳內顯得極其平靜，絲毫看不見刀光劍影的激烈場面。可刁步云緊張得喘不上氣，閉上了眼睛。等他抬起頭，見熊炳琦正依照程序，開始宣讀講話稿。此后，日本外務次官幣原，也照本宣科。

雙方講話剛結束，熊炳琦大聲告訴幣原，簽字吧。

這時，幣原似乎還在等待什么。他如一座泥塑，手臂直直地放在桌上，眼珠子亂轉。埴原也一刻不停地看表，坐立不安，失望地跺著腳。過了會兒，埴原跑到幣原桌前耳語，幣原不理睬他，繼續翻弄一頁頁文件，重新戴上擦了又擦的眼鏡。埴原方寸大亂，腿肚子哆嗦，臉上的冷汗，一道道流下來。

十點十分！大廳里，死一般沉寂。刁步云屏住呼吸，一顆心提到了嗓子眼上。

此時，熊炳琦的國字臉上，露出大大方方的笑容。他看了看腕上的表，便取過筆，沖著幣原，微笑示意后，就第一個在條款文本上，簽上自己的名字。然后，他不動聲色緊盯幣原。

幣原還在悠閑地用雪白的毛巾，擦拭臉頰和脖子。他故作鎮靜，抬頭瞅著天花板上的裂痕，似在傾聽閣樓上的聲音。

時間在一分一秒地流逝。

熊炳琦表現得不耐煩，用筆敲著桌子，發出嘟嘟嘟的響聲。

那聲音，像是泰山壓頂。眼見無法拖延，幣原終于失望，粗暴地站起來，拿起桌上的馬蹄表，嗖地扔到臺下。接著，響起一串“咣啷啷”的聲響。他搖搖頭，嘆口氣，低頭俯身簽字，又“啪”的一聲，將簽字筆摔到地上，氣沖沖地轉身，朝埴原甩出幾個耳光。

全場肅靜，默然。

時間不長，從閣樓窗戶外面，傳來一陣激烈的槍聲。

一瞬間，在場的中國人緩過神來，紛紛起立，鼓掌歡呼，慶祝山東和膠濟鐵路主權利權順利回歸。

淚流滿面的刁步云走出大樓，在大院外，放起一掛鞭炮。

1925年2月，刁步云在廣東東江戰役中犧牲，時年25歲。

責任編輯 張 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