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家方

自元大都以來,“中軸突出,兩翼對稱”的城市中軸線,定義了北京的商業空間布局,導引著商業街區的生長、發展,帶來了首都城市生活的活躍、靈動和豐富多彩,引導、融鑄、陶冶出北京的特色城市文化。
在中軸線上,故宮的南北,一前一后,有前門-大柵欄和鼓樓兩個京城著名的老商業街區,讓人聯想到“中心對稱”。
鼓樓商業街區,最早是元大都的“朝后市”,依照《周禮》“前朝后市,左祖右社”的規制而建,至今已有七百余年的歷史,是北京現存最古老的商業街區。
在元代,鼓樓一帶位居大都城的中心,因有大運河的終點碼頭,成為南北貨物集散地。它不只是大都城名聲顯赫的“中心商業區”,還是當時的國際貿易市場。
前門商業街區,形成于明永樂初年,至今已歷六百余年。前門因曾經為明清兩代都城的正門,故有“國門”之稱。據此,前門商業街區可稱之為“國門前市”。
據明萬歷二十一年(1593年)刻本出版的《宛署雜記》稱:“洪武初,北平兵火之后,人民甫定。至永樂,改建都城,猶稱行在,商賈未集,市廛尚疏。奉旨,皇城四門、鐘鼓樓等處,各蓋鋪房,除大興縣外,本縣地方共蓋廊房八百一間半,召民居住,店房十六間半,召商居貨,總謂之廊房云。”另據該書記載,這時的鐘鼓樓一帶,在北安門東、西,海子橋東、西,鼓樓東、西兩廂及鐘樓東、西兩廂,共建有廊房總數574間。其中,大房429間,小房145間。由此可以看出,僅鐘鼓樓一帶,就占了宛平縣所建廊房總數的70%。
清代的鼓樓商業街區之繁華,在清初就有“市肆之盛,幾埒正陽門外”之說。時至清末,仍舊是“地安門外大街最為駢闐。北至鼓樓,凡二里馀,每日中為市,攘往熙來,無物不有”。盡管自清末、民國以降,鼓樓商業街區逐漸中落,但數百年的歷史積淀,使其商業文化仍舊在北京有著獨特而深遠的影響。
明永樂初年興建廊房,與鼓樓等處同時,前門外建了四條廊房胡同,即今廊房頭條、二條、三條和四條。正是這四條廊房胡同的興建,以“政府行為”規劃建設出了國門前商業街區最初的“吸引力內核”,加之大運河的終點碼頭移至東便門外大通橋下,一個新的“物流中心”與崇文門稅關前的商業、手工業的集聚,又為前門商業的發展,提供了多方面的支持。到了明萬歷年間,前門大街及兩廂店鋪就達到1078家,正陽門外已發展成為國門前繁華的商業中心了。
明永樂初年所建的廊房,我們已經看不到了。只有廊房頭條、二條、三條等胡同名和它們走向的大體格局,成了唯一的珍貴遺存。因為,它們記錄了前門-大柵欄商業街區最早的“根”。
入清之后,實行“滿漢分城之制”,原來居住內城的平民百姓,都“被移居”到外城。就是漢族官員,除朝廷特許人員之外,也一律遷居外城。官員們大多聚居宣武門外,科考的舉子們則主要旅居前門大街兩廂的數百座會館。正陽門下,熙熙攘攘,依然“衣冠之海”。與此相應的是,各種商鋪攤販大多搬到前門外。加之有“內城逼近宮闕,禁止開設戲園、會館、妓院”等例禁,戲園子等也開設在前門外,商業、餐飲業、服務業及文化娛樂業相輔相成,將前門一帶的商業發展演繹得火爆、興旺。《日下舊聞考》中特別說道:“今正陽門前棚房櫛比,百貨云集,較前代尤盛。”
另外,前門又是國都前天下道路的始終點。清末,京奉(北京至沈陽)、京漢(北京至漢口)火車站都設在箭樓外側,使前門成為當時中國最大的鐵路交通樞紐。及入民國,1924年12月,北京第一條有軌電車線路開通,從前門至西直門,全長9公里,俗稱“鐺鐺車”,北京的城市公交事業由前門起步。鐵路樞紐與城市公共交通樞紐功能疊加,使前門成了北京城人員流動的大漩渦。交通的便利,更讓前門在商業發展上占盡風頭。
1928年,對前門大街做了道路展寬,從原來的10米拓寬到15米。
新中國成立后,一直到上世紀70年代,前門-大柵欄與王府井、西單,并為北京的市級商業中心。
從鼓樓和前門大柵欄兩個商業街區形成與發展的簡單脈絡可見,它們都有朝廷專門營建,且安置在中軸線沖要位置的背景。一個“朝后市”,一個“國門前市”,從它們的“國”字頭的“名分”,這是任何其他商業街區都無法比及的。至此,我們是否能得到這樣的認識:北京傳統商業街區在空間布局上,有“中軸突出”的特點!
看到北京傳統商業街區有著“中軸突出”的特點,隨即會想到“兩翼對稱”。
“兩翼對稱”:以中軸線為基準,有東四與西四對稱,還有東單與西單的對稱。隆福寺與護國寺兩大廟市,盡管在空間上,它們相對于中軸線并不對稱,但早年間的北京人仍用“東廟”“西廟”的稱呼,表達心目中的一種對稱認可。
“東四”與“西四”,是“東四牌樓”與“西四牌樓”的簡稱,源出于其十字路口在東南西北各有一座牌樓。其匾額,據《日下舊聞考》記載,東四牌樓為“東曰履仁,西曰行義”;西四牌樓則為“東曰行義,西曰履仁”,南北的牌樓匾額,均為“大市街”。這就是說,東四和西四,是明北京城專門規劃建設的東大市和西大市。這讓人想到唐長安城的東市和西市。就后來的有關記載看,北京城的這兩個大市,分別有同樣的馬市、羊市、豬市乃至驢市等;也表明這兩個市場對稱于中軸線,并分別擔任、照應東、西兩個半城的供應。
再向南約兩公里,與中軸線對稱的,是東單和西單,即東單牌樓、西單牌樓,因為路口僅只有各一座南北向的牌樓,俗稱“單牌樓”。只有在強調具體地點時,人們才加上“東”或“西”的方位指示。
東單牌樓的匾額是“就日”,西單牌樓的是“瞻云”,典出成語“瞻云就日”,是講“臣下對君主的崇仰追隨”或“對天子的崇仰或思慕”。從中也可看到,作為地標性建筑,東單、西單的街道坊牌指示的,是其所在路口與皇城、紫禁城的位置關系,實質上也是在闡釋臣民與君主的從屬關系。這就不像“大市街”的匾額,僅僅是指示方位? 。
東單、西單,不能說是官方規劃建設的商業街區。
從商業街的角度,現在一說到東單,人們馬上就會想到“銀街”,這是對應王府井的“金街”之稱。其實,早年間一說到王府井,前面不時地要加上“東單”二字,稱“東單-王府井”,就像說到前門,總要說“前門-大柵欄”。在老北京人的語義中,這是在強調王府井是個商業街區,而不僅是一條街。其范圍大體包括:東單牌樓(東單北大街)、東單二條胡同(東單至王府井的東長安街北側)、金魚胡同、東安門大街東段,王府井大街是這個街區的中心。
東單-王府井商業街區,最早可溯源到元大都的樞密院角市。據《北京歷史地圖集》“元大都城內主要商業區”一圖中的注釋稱,其位置,在今燈市口一帶。
明代北京的燈市,其地在東華門東,綿亙二里許,仿佛是在元代樞密院角市的基礎上向東延展。明嘉靖年間,為了皇宮的安全等考慮,燈市移到南城正陽門外。內城由此沒了年節燈市的熱鬧。今天的“燈市口大街”,在地名上留存了明代燈市的痕跡。
東單商業的發展,誰能想到,居然得了鄉試(順天府)和會試的助力。
《天咫偶聞》的作者震鈞 (1857年—1920年),“世居京師十二世”,他一生經歷了清咸豐、同治、光緒、宣統四朝。書中記述的“狀元吉寓”,至少是清同治、光緒年間的事。由此推想,地近貢院考場的“狀元吉寓”,其存在或可上溯到更早的時候。
到了清光緒二十九年(1903年),東安市場問世,一般認為是現代王府井商業街形成的標志。這也可說是東單-王府井商業街區形成的“收官之作”。
西單商業街區的形成,是二十世紀三十年代,比東單王府井晚了大致三十年。但它和東單一樣以商業馳名京城,卻是很有歷史了。
元代的西單,是大都城南垣的順承門,東單為文明門。明代永樂初建北京城,向南移南城墻二里。明正統間,改順承門為宣武門,改文明門為崇文門,西單、東單牌樓也在這時問世。
從舊刑部街、京畿道、太仆寺街、李閣老胡同等胡同名,能想到西單一帶的衙署及高官宅第多。明代,這里有刑部、大理寺、都察院、太仆寺、太常寺、鑾儀衛等。僅刑部街就有刑部、大理寺、都察院及京畿道等衙門。明代史玄所撰《舊京遺事》中記載,“街前后有鐵匠、手帕等胡同,皆諸曹邸寓”。機關單位及官員家庭消費,給西單商業的生發與興旺,無疑是增添了內容,提升了檔次。而都城隍廟的廟市,又吸引了京城各處的人們,刑部街是往來廟市的必經之路。街上有久享盛名的“田家溫面”,“廟市之日,合食者不下千人”。另外,這里一個太監的家仆開的南方糖果店,買賣興隆得竟然也能與田家溫面并駕齊驅,“市利與田家等”,看來,西單一帶的南方人還為數眾多。西單東側的雙塔寺,有李家冠帽、趙家薏苡酒(土法釀造的中藥藥酒)聞名全市。
清乾隆三年(1738年),今天北京著名的天福號醬肉鋪(早年稱醬肘鋪),在西單牌樓東北角處開辦。清嘉慶十九年(1814年),有竹枝詞稱“西單東四(東四牌樓、西單牌樓皆極熱鬧,故俗呼西單、東四)畫棚全(臘月十五日搭畫棚,至封印前后始可全),處處張羅寫春聯”。 及至清光緒末年,西單與東單都是“京師百貨所聚”的商業熱點。
明、清兩代,西單的商業一直圍繞著單牌樓左近做文章。到了20世紀30年代,才有了向街區的長足發展。
1930年5月,厚德商場(后稱第四商場)在堂子胡同北開業。次年,萬福麟(國民黨第五十三軍軍長)開辦了福壽商場(第五商場)。此后至1941年,又有益德(第二商場)、惠德(第三商場)和福德商場(第一商場)相繼問世。這五個商場,統稱西單商場,綜合了百貨、布匹綢緞、服裝鞋帽、圖書、工藝美術、文化體育用品、理發照相、餐飲及文化娛樂(影院、曲藝社,如仙宮電影院即后來的紅光電影院,以及啟明茶社)等。在西單北大街路東,從北向南延續200米,且連綴一體,綢緞莊、服裝店、鞋帽店等專業店、專營店沿街開辦,再加上從六部口到單牌樓,中央電影院、哈爾飛大戲院(西單劇場)、長安戲院、新新大戲院(首都影院)等先后問世,西單成為了當年北京商業街的后起之秀。
巧合的是,僅就西單北大街的商業而言,其商業段落的長度與王府井商業街大致相當,都是八百米許。另外,西單商場在西單商業街的位置,也與東安市場在王府井街的位置兩相呼應,這很可能是西單商場最早的創始人黃樹滉先生在選址時有意為之,只是我們現在不能得知了。
如果說東四(東大市)與西四(西大市)、東單王府井與西單商業街區的對稱,是僅只兩例,還不足以說明問題,那么,《天咫偶聞》早在百余年前所說的就更多了。
《天咫偶聞》第十卷“瑣記”中云:“京師百貨所聚,惟正陽門街、地安門街、東西安門外、東西四牌樓、東西單牌樓暨外城之菜市、花市。自正月燈市始,夏月瓜果,中秋節物,兒嬉之泥兔爺,中元之荷燈,十二月之印板畫、煙火、花爆、紫鹿、黃羊、野豬、山雞、冰魚,俗名關東貨,亦有果實、蔬菜,旁及日用百物,微及秋蟲蟋蟀。茍及其時,則張棚列肆,堆若山積。賣之數日,而盡無馀者,足見京師用物之宏。”
這段記載中說到的“京師百貨所聚”之地,有國門前市的前門-大柵欄、朝后市的鼓樓,二者一南一北,與京城的中心相對稱;而皇城的東安門、西安門外,東四、西四,還有東單、西單,再加上宣武門外的菜市口和崇文門外的花市,這八處四對,又都是與中軸線“兩翼對稱”。
再從更大的范圍看,“內九外七皇城四”,內城的東、西城門,東直門與西直門、朝陽門與阜成門,是與中軸線對稱的。城門外大多是商業旺地,雖然興旺的程度有不同,但也與中軸線成對稱格局。
北京的老城區有鼓樓、東四、西四、東單——王府井、西單、前門——大柵欄等6個老商街。如果在地圖上將這6個點連起來,恰成一個六邊形。如果把東單——王府井商業街區的點圈畫在東單,這個六邊形幾乎就是個很規整的六邊形了。如果圈畫在王府井商業街的位置,它就是個不規則的六邊形。但不管怎樣,都不妨礙這六邊形所表現的“中軸突出,兩翼對稱”。
20世紀80年代初,有人曾對北京的商業服務業空間布局進行過專門研究。依據研究成果,北京的商業空間格局,很像一個由若干個六邊形組成的巨大的蜂窩。而在舊城的凸字形格局里,鼓樓、西四、東四、東單-王府井、西單和前門-大柵欄組成的六邊形,堪稱整個圖形的基準。其他的商業熱點街區基本上是在這個“基準六邊形”的基礎上,隨著北京城市發展,逐漸生長起來。而這個基準六邊形又是以中軸線為依據,且對稱于中軸線。
課題研究得出的結論是:“雖然歷史和地理因素有一定干擾,北京市區的中心地結構還是十分典型的”,即北京市區的商業空間布局,切合德國城市地理學家克里斯塔勒1933年創立的“中心地理論”。
我們將鼓樓、西四、東四、東單——王府井、西單和前門——大柵欄組成的六邊形,稱為北京傳統商業街區網絡圖形的基準,這個“基準六邊形”的生長與形成,經歷了七個世紀的漫長歲月。
元代,大都的商業中心有鐘鼓樓的朝后市、西四羊角頭和樞密院角市(今燈市口一帶)。這三處勾勒出一個不規則三角。
明代,永樂初年建北京城,規劃建設了鐘鼓樓的朝后市及東四、西四兩個大市街,使元代那個不規則三角形變為等腰三角形;又在前門外建四條廊房胡同,引發國門前市的形成,使等腰三角形變化為不盡規則的菱形。
明清兩代,東單、西單躋身于京城商業熱點區域。清末民初,東單——王府井商業街區形成,那個菱形變成了五邊形。20世紀30年代,隨著西單商業街區的問世,五邊形轉化為六邊形。這個六邊形才真正表現為京城傳統商業街區網絡格局的基準六邊形。
在這個六邊形中,最為古老的是鼓樓商業街區。它可稱之為基準六邊形,乃至是北京整個傳統商業街區網絡的“定盤星”;而西單,則是六邊形形成的收官之作。其間歷時七百余年。
人們把西單商業街區形成的時間點,認定在1930年。1933年,克里斯塔勒的《德國南部中心地原理》問世。
數學老師說:兩點之間,能做且只能做一條直線;兩點之間以直線為最短。這是平面幾何的公理。
物理老師說:在均勻介質中,光沿著盡可能短的路徑行進。“自然界總是使作用量減到最小”,這就是最小作用量原理。
忽然想到:中軸對稱,不就是最小作用量原理在城市中的應用!它讓在中軸線兩側的人們,只要位置對等,就能以同樣的距離、時間到達中軸線。
它們的蜂巢,也隨著“空間”的充填,最“節儉”地“被修造”成最為穩定的六邊形結構。
北京那個“中心地”的基準六邊形的形成,居然有鼓樓、東四、西四和前門-大柵欄等四個傳統商業街區是規劃建設出來的,只有東單王府井和西單是城市經濟、社會發展促成。但這六個商業街區就都仿佛按照某種規律,最后走出一個對稱中軸的六邊形格局,還影響了其他商業街區的發展,生長出一個碩大的“蜂窩”。
有一天,“俯瞰”北京地圖,發現我們真的就生活在六邊形布局的商業空間網絡中。這老商街的空間格局,就在中軸線的規制、引導之下生長、生成——原來“天人”就這樣“合一”。
在某些地方的商業空間布局中,也會在或長或短一段時間內,出現“空洞”。就像北京城最初的三角形商業空間布局一樣。而后來的發展,又恰恰說明,那些“空洞”逐漸地被“填充”,而最后發展出商業布局上的“正”六邊形。這或者也是北京商業空間布局發展歷史帶給今人的一種啟發。
編輯 郎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