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佛山西坡記

李元勝

在西坡成為金佛山游客的主要入口前，我們就在這一帶多次徒步，落腳點選在大門旁的一線天度假村，度假村里有一個景色別致的小峽谷（我們在那個小峽谷拍到很多罕見的昆蟲，比如克氏頭蜓，曾被稱為香港四大珍稀蜻蜓），這是金佛山一個隱秘的關卡，知道的人很少。

對我來說，一線天是一個有特別意義的地方。

首先，一線天是我迷上燈誘的地方。在此之前，也參加很多次燈誘，但是獨自連續燈誘，是在一線天完成的。

我還記得那個六月的夜晚，飯后，我獨自坐在一線天度假村院內，沒有別的游客，沒有別的光亮，就我掛著的一盞燈對應著夜空。萬籟俱靜，唯有蟲鳴。從20：00開始，我就坐不住了，各路昆蟲就在空中撲閃著翅膀，到燈前來報到，其中很多陌生訪客。

我一直忙碌到23：30，記錄了數十種昆蟲，計劃工作到24：00就先休息一會。就在我一邊打著呵欠，一邊清點著相機里的收獲的時候，一只小巧的知了輕輕地飄過我的頭頂，落在布上。

我湊近一看，是沒見過的蟬科物種，像蚱蟬，卻整體纖長，其他結構也區別很大。我在腦袋里拼命搜索，卻找不到任何有關的信息。莫非是個新種？我心中一動。多年后，我這個猜想得到了證實，它是碧蟬屬的尚未發表的新種。

記錄完這個后，我就休息了，然后把鬧鐘調到了凌晨3點。

3點，我一個人慢悠悠地來到院內，那只像蚱蟬的知了不見了，就在它之前停留的位置，出現另一種同樣纖長的知了。只見它復眼褐色，單眼紅色，前翅透明略有茶色，翅脈湖藍色，像一個精巧的工藝品，每一個細節都經得起挑剔。

這是蟬科碧蟬屬的碧蟬。這個屬種類很少，見過的人也很少。沒想到金佛山還有這個精彩物種，我在燈前快樂地跳了幾下，畢竟是半夜，不敢大聲笑起來。

后來，又在一線天燈誘了數次，華叢蠅、青球籮紋蛾、白斑巴蟻蛉這些極有觀賞性的昆蟲，就是在這里得到機會拍攝下來的。

最讓我們興奮的，是一年之后，同樣是六月，我們的燈下，來了一個非同尋常的訪客拉叉深山鍬甲。

拉叉深山鍬甲深受甲蟲愛好者追捧，也是亞洲的代表性大型鍬甲。這一只正好是雄性，它有著超長的大顎，耳突立起酷似大象的耳朵，全身長滿細毛。這是我們在重慶境內發現的最有觀賞價值的鍬甲。

一線天，還是讓我克服了恐蛇的地方。小峽谷幽暗，樹林繁茂，是蛇的理想棲息地。我們在峽谷里夜探，經常碰到蛇。就是在一次次的遭遇中，我逐漸適應了這突然出現的詭異生物，而且從它們身上還看到一種獨特的美和力量，或許，正是這種“看到”改變了我，后來深夜專門提出相機去尋找蛇成了我的一大樂趣。

從2015年起，碧潭幽谷成為我的重點觀察線路。這個峽谷收集了一定范圍內西坡絕壁以下的水源，從索道下站可以步行穿峽而下，落差大，植被好，一路都有溪流水氣滋潤，是絕佳的徒步線路。

三月，碧潭幽谷就可以觀賞野花了。早春，從下方入口進去，只需半程即回，因為海拔高的地方尚沒有野花的動靜。四月，就可以走全程了，入口處的美麗通泉草，是第一個目標物種，一路上去，能觀察到數十種野花，讓人如癡如醉。

我拍昆蟲，更喜歡從上往下走，因為一般去的時候是上午，陽光是自上而下的，和陽光一起往下走，觀察昆蟲更為有利。

在碧潭幽谷區域，我有很多值得一提的記錄，比如觀察到蠊泥蜂攻擊蟑螂，過程極為驚心動魄。

蠊泥蜂兼有巫師和刺客的技能，同時作為蟑螂的天敵，對后者的身體結構的熟悉和了解已成為本能。當它在野外遭遇蟑螂，會用顎先咬住蟑螂的頭，彎曲腹部，精確地先一針刺入蟑螂的胸部，通過麻醉其運動神經令其進入癱瘓狀態。此時，它才會發起第二次攻擊，再次彎曲腹部，這一次會精確地刺入蟑螂大腦，令其神經中樞陷入混亂。第二次攻擊后，蟑螂會陷入一種盲目的快樂狀態，對外界失去警惕和反應能力，事實上，它已變成了一頭快樂而順從的牛，蠊泥蜂就像牧童一樣，慢悠悠地牽著它回家。到家后，蠊泥蜂在它身上產卵后，封住巢穴，就離開了。一直活著的蟑螂，就這樣淪為蠊泥蜂幼蟲的新鮮食物。

物種的相生相克，真是一個復雜而又殘酷的機制，在這個機制中，個體的生命總是極其脆弱無助的，逆天改命的機率實在太低了。

由于有溪水伴隨，也非常適合觀察蜻蜓。我在這個區域拍到十多種蜻蜓，由于拍攝機會多，成功率比其他地方高多了。

五月起，碧潭幽谷就進入了蝴蝶觀賞的大好時光。落差1000多米的金佛山西坡，有很多人類難以進入的區域，成為很多動植物的避難所，也庇護了很多美麗的蝴蝶，而碧潭幽谷正是金佛山眾多的蝶道之一。

據我多年觀察和評估，碧潭幽谷能觀察到的蝴蝶在80種以上，更為難得的是，在重慶其他地方很難看到的蝶類，也會在此出現。

我有過多次專門去碧潭幽谷拍攝蝴蝶的經歷，挑最近的一次來說吧。

2021年8月16日，我們早晨9點到達西門。碧潭幽谷景區因為治理自然災害已關閉，我們經自然保護區管理局和景區方面特批，由工作人員帶領進入。

同行的有昆蟲學家張巍巍、劉星月等，工作人員是個小伙子，帶著我們從停車處向入口走去。半路上，看到什么的我突然身體一頓，悄悄脫隊。人行道上，有幾只蝴蝶正在那里享受晨光，拼命吮吸。我認出是兩只蛺蝶，一只藍鳳蝶。正是其中一只中型蛺蝶讓我異常激動，它的翅正面灰黑色但泛著藍寶石般的光澤，外緣有紅斑連成弧線，中區有白帶，是我在重慶從未見過的蝴蝶。隱約有點像我在甘肅迭部縣山區拍到過的那種蛺蝶，一時想不起名字。

我讓自己冷靜了一下，太激動相機就無法持穩，然后極緩慢地蹲下身子，把相機慢慢遞了過去。

這是一只錦瑟蛺蝶，在重慶野觀20年，我還是第一次遇見。拍好后，我又招手把張巍巍叫了回來，他當時正在站在入口處疑惑地等著我，不知道我為什么突然不走了。

等張巍巍趴在地上拍錦瑟蛺蝶的時候，我又開始追蹤另一只蛺蝶，我已認出是彌環蛺蝶，遠看略有點像盛蛺蝶。

要想拍蝴蝶，早上的第一波陽光特別重要，尤其是在幽暗的山谷里，被陽光最先照到的地方總能吸引各種蝴蝶前來充電。

我們和工作人員一起沿溪上行，他是個小伙子，很熱情。劉星月博士是研究脈翅目的，要用掃網掃。而我尋蝴蝶，要保持安靜。所以一邊走，一邊很自然就各自分開了。

小伙子一直跟著我，說認出我來了，知道我長期在金佛山野外工作，還在電視節目里給金佛山代過言。

我說，是啊，我在金佛山自然保護區管理局掛過職，代言是必須的。

我們一邊觀察一邊往前走。突然，他在我身后大叫了一聲。我回頭一看，只見他滿臉通紅，用手往下指著說有一條竹葉青剛才從他腳邊竄過去了。

碧潭幽谷的這個開闊區域，的確蛇多，有一次我帶幾個家庭夜探，就在這里拍到一條原矛頭腹蛇。

我轉身，順著他手指的方向追去，草叢中哪里還有蛇的蹤影。

峽谷里略陰，路上沒什么發現，一直走到猴區，陽光才曬到身上。我判斷那些猴子活動過的巖石上，應該很吸引蝴蝶，所以就在那里一邊喝茶一邊等，果然等來了好幾只珠履帶蛺蝶。這是一種特征非常明顯的帶蛺蝶，前后翅的正反面外緣都是圈形斑點形成的白帶，宛如一串珠子。

之后，又來了一些常見蝴蝶。時間過得很快，轉眼進來兩個小時了。這個時間應該返回了，我有點不甘心又掃描了一下這個區域，才悻悻離開。

回程路上，看見一只類似于尺蛾的東西在飛飛停停，無意中掃了一眼，發現觸角末端膨大，這是蝴蝶啊。趕緊跟著它，約20米后，它在一片枯葉旁找到了想吃的東西，穩穩地停住了。我這才看出是一只貓蛺蝶，后翅有明顯的白色區域，是白裳貓蛺蝶。這又是那類傳說重慶有可我們一直見不到的物種。現在，終于見到了。

白裳貓蛺蝶是非常敏感的蝴蝶，后來我在貴州十二背后、重慶武隆縣又見到兩次，都未能靠近。幸虧這只給了我機會。

中午匆匆吃完飯，我和張巍巍又趕回碧潭幽谷，繼續追蹤蝴蝶，上午的收獲給了我極大的鼓舞。

重走上午的路，遇到一種奇怪的蝴蝶，有好幾只，反面黑色，偶爾露出的正面卻帶有明亮的藍色斑，喜歡在人前人后飛，就是不停。我耐心地跟著其中的一只，來回跟了七八分鐘，它終于在灌木下的陰暗處停住了，但只停了不到10秒。這已經夠了，我準備已久的相機迅速鎖定了它。

這是麗眼蝶屬的藍斑麗眼蝶，我曾經拍到過它模糊的身影，這一次，才真正拍清楚，可惜沒有機會拍到它更好看的正面。

我折返到一處開闊地，地上有水洼，我想它應該能吸引過路的蝴蝶停留。張巍巍也有同感，我們就在水洼邊坐下了，守株待兔。

為了增加水洼的吸引力，我又灑了些水增加它的面積，還掏了些泥土扔在水里。

很快，蝴蝶就來了，最先來的是二尾蛺蝶和稻弄蝶，我們按兵不動，接著來了顏值很高的寬帶青鳳蝶。然后，在另一個水洼來了一只大紫蛺蝶的雌性，也是明星級的物種。

我們以逸待勞，來了蝴蝶就拍，沒來就喝茶聊天，相當悠閑。

17：00左右，已出走出碧潭幽谷的我，看還有些時間，又獨自回到峽谷里，看能不能擴大戰果。

在一塊巖石上，我發現一只正在吸水的峨眉酣弄蝶，有趣的是，它也同時彎曲著腹部在噴水。我趕緊拍下這精彩的瞬間。

蝴蝶都會吸水，也會噴水。吸水是為了補充礦物質，為了更多地補充，就會把過濾掉礦物質的水噴出來。我們最容易觀察到的是鳳蝶噴水，一根水柱從尾部飄出，仿佛多了一根透明的尾巴。和鳳蝶不同的是，弄蝶的噴水非常奇特，它們會努力彎曲尾部，把水噴回它們吸水的位置。在缺乏水源的環境里，善于節約用水的弄蝶依賴這一特技增加了生存的機會。當然，這樣循環用水的方式，是人類絕對不敢模仿的。

這個時間點，全天都沒出現的翠蛺蝶和枯葉蝶都出現了，仿佛這是屬于它們的時段，主人般地在顯眼處飛來飛去。

我正在琢磨跟拍哪一只的時候，一只碩大的臭蛙從草叢中突然竄出來，跳到了道路中央，再一個高跳，又跳進了另一側的草叢。

不好！有足夠經驗的我，趕緊后退兩步。

在野外，如果有蛙類或蜥蜴突然從草叢中跳到道路中，這種主動離開隱蔽場所，把自己暴露到開闊地帶的反常行為，最大的可能性是有致命的獵手蛇類在追蹤它們。

在不清楚蛇是否有毒的情況，正確的行動就避免和它沖突，退出風險區域。

我才退到一半，一條烏梢蛇就從草叢里飛出，目測躍起的高度在1.5米以上，蛇的長度超過2米，它的姿態兇悍而又瀟灑，但它并沒有連續追擊，估計我的出現干擾到了它，它昂首觀察了我幾秒鐘，就低頭鉆進草叢消失了。

碧蟬

克氏頭蜓

華叢蠅

拉叉深山鍬甲

青球籮紋蛾

白斑巴蟻蛉

小鍔弄蝶

美麗通泉草

s蠊泥蜂與蜚蠊

錦瑟蛺蝶

彌環蛺蝶

珠履帶蛺蝶

白裳貓蛺蝶

藍斑麗眼蝶

寬帶青鳳蝶

大紫蛺蝶

峨眉酣弄蝶

莎菲彩灰蝶

尖翅銀灰蝶

烏梢蛇

碧潭幽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