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刀之作

王永剛

一九四四年的一天，玉雕大師陸宗枋正在作坊構思新作，忽然仆人來報，說有個叫馬旦的人求見。

馬旦？陸宗枋搜腸刮肚，也想不起來認識這么一個人，就讓仆人把馬旦打發走。

仆人吞吞吐吐地說：“老爺，你還是去看看吧，我趕了他幾次都不走，還在大門口跪下了，說要是見不著你的話，他就不想活了。”

“真有此事？”陸宗枋說著來到大門口，只見地上跪著一人：“你就是馬旦？找我有何事？”馬旦見了陸宗枋，哭喪著臉說道：“陸大師，求你務必救救我女兒和女婿。”

陸宗枋一時摸不著頭腦，就讓仆人把馬旦扶起來，帶他進堂中細問端詳。仆人端上茶后，馬旦這才一五一十地把原委說了出來。

原來，馬旦家中有件祖傳的玉雕“福祿雙全”，造型大氣，層次疏密有致，一直被他視為珍寶。當地的把頭劉士海知道了，帶了兩個混混來到他的雜貨店，說要買下那件玉雕。馬旦知道劉士海平日為非作歹不說，還暗中勾結日本人，助其搜刮民間的奇珍異寶。馬旦心疼自己的寶貝，若“福祿雙全”真被日本人運回國去，自己真是愧對列祖列宗。

馬旦推脫幾次，說“福祿雙全”是祖輩傳下來的，他也要傳下去。這下把劉士海惹火了，命人動手砸店，還把馬旦逼進房里，非要他交出“福祿雙全”不可。就在這時，女婿常貴趁劉士海不留神，從柜中取出一木匣，飛奔著逃出雜貨店。

劉士海見狀，以為常貴拿走的就是“福祿雙全”，就帶手下追了出去。沒多久，常貴就被抓住了。劉士海打開木匣一看，里面只是件普通玉器。他氣得把常貴暴打一頓，仍不解氣，還把常貴押走了，叫人捎話給馬旦，限三天時間交出“福祿雙全”，不然就等著給常貴收尸吧。

常貴拿著玉件逃跑，是為了把劉士海他們引開，好讓馬旦和其女兒有逃跑的機會。馬旦是個講情義的人，何況他已把女兒許配給常貴，怎么能棄常貴不顧呢？可是，“福祿雙全”雖然稱不上國寶，但也是世間少有，絕不能落入劉士海之手，再由著他獻給日本人。

聽到這里，陸宗枋義憤填膺，罵劉士海是個敗類。他轉頭問馬旦：“那我如何幫你？”

馬旦說：“聽聞陸大師深得蘇州玉作精髓，是城里數一數二的玉雕大師，我想讓你按‘福祿雙全做一件以假亂真的贗品，拿它來救出小婿常貴。”說著，從隨身布袋中取出那件“福祿雙全”遞給陸宗枋。

陸宗枋接過玉雕，仔細端詳一番，還給了馬旦，顯得有些為難。馬旦連忙起身，又想在陸宗枋面前跪下，陸宗枋眼疾手快，一把拉住他，說：“萬萬使不得，我答應你就是了。后天上午來取。”

馬旦聽了，頓時愁容舒展，忙施禮道謝。陸宗枋讓仆人把馬旦送出門，接著就開始忙活起來。

第三天，仆人帶著馬旦來到玉器作坊，陸宗枋正悠閑地喝著茶，看來贗品已完成，馬旦不由松了一口氣。還沒等馬旦開口說話，陸宗枋朝一邊示意說：“東西在桌上，你自己過去拿一下。”

馬旦走近一看，立刻大驚失色：“陸大師，這哪里是贗品，分明是一件不相干的新雕玉器，不要說是那個劉士海，就是三歲小孩也能分辨得出來。”

陸宗枋不慌不忙地反問道：“你可知道做一件贗品要多少時日？”

馬旦搖了搖頭，陸宗枋哈哈一笑說：“做一件玉雕贗品，提油、血沁、火燒，少則幾天多則數年，等你拿到贗品，恐怕常貴早就命喪黃泉了。那劉士海限你三天時間交出‘福祿雙全，時間緊迫，我不得已才雕了這件新作。”

馬旦不解地問：“可這件與‘福祿雙全實在差別太大，雖然您技藝高超，可這新作的價值距離傳世千年的‘福祿雙全還差得遠。即使我有把稻草說成黃金的嘴上功夫，但也未必能讓劉士海接受，更不要說把常貴放回來了。”

陸宗枋淡定地笑笑，說：“你盡管交給劉士海，就說是我的封刀之作。”

馬旦嘆了口氣，心想也只能這樣了，死馬當活馬醫，或許劉士海沖著陸宗枋的大名，會同意放了常貴。就這樣，馬旦謝過陸宗枋，拿上那件玉器立即趕回去，把它交給劉士海。

劉士海看著馬旦給他的玉器，吃驚地問：“你沒說謊，這真是陸宗枋的封刀之作？”

馬旦戰戰兢兢地回道：“上面有陸宗枋的落款，不信你可以查看。”

劉士海把玉器反過來，果然在底部看到陸宗枋的落款，神色立刻變得復雜起來。

馬旦求劉士海高抬貴手，放了常貴，讓他們一家人團聚。劉士海沉吟良久，這才開口，讓馬旦回家等候消息。

一直等到第五天，常貴終于回來了。父女倆忙迎上前，關切地詢問他的傷勢。常貴擺擺手說，他身子骨硬，只受了些皮外傷，沒什么大礙。他納悶地說：“這幾天，劉士海像變了個人似的，不但幫我請了大夫，還好酒好菜款待我。爹，你不會是真把‘福祿雙全交給他了吧？”

馬旦搖搖頭，不無得意地說：“我從陸宗枋那里求得封刀之作，送給了劉士海。”

“封刀之作？”常貴好奇地問道。

這一問，馬旦答不上話來了，當時他救人心切，沒有細看玉器，依稀記得那是一方三四寸的獨山玉，雕著一群逃難的人群，其中一位婦女抱著嬰兒正在喂奶。要說玉器絕美還真談不上，除了陸宗枋的大名外，莫非還有其他原因？馬旦一時迷惑不解。

就在這時，從門外走進一個人，馬旦定睛一看，欣喜地叫出聲來：“恩人，你怎么來了？”來人正是陸宗枋，馬旦趕忙讓女兒和常貴一起跪下謝恩。

陸宗枋把三人扶起來，然后對馬旦說：“這幾天，我一直住在你家附近，看到你女婿平安回來，我特來登門道賀，剛才你們的一番話，我都聽得一清二楚。”

很快，陸宗枋解開了疑團。他告訴馬旦，當年，他帶著妻子從蘇州來這里開設玉器作坊，路上遇到一幫逃難的人，見地上一名嬰兒趴在母親身上哇哇大哭，母親卻永遠閉上了眼睛，一旁的婆婆是欲哭無淚。陸宗枋的妻子動了惻隱之心，放下襁褓中的兒子，把嬰兒抱在身上，掀起衣服給他喂了奶。嬰兒得救了，還被一起帶到城中，第二年才被奶奶接回身邊。

馬旦聽后問道：“那嬰兒就是劉士海？”

陸宗枋點了點頭，說：“劉士海從小失去雙親，奶奶又疏于對他管教，長大后跟一些不三不四的人混在一起，盤踞當地成了把頭。我多次勸他改邪歸正，可他就是聽不進去。這次，我之所以幫你雕刻那件玉器，是想告誡他不要忘了當年的救命之恩，更不要忘了自己的國家。國家正遭受苦難，但山河還在，生為中國人絕不能做日本人的走狗，反過來欺負自己人。”

“恩人，你說得太好了。”三人交口稱贊，但見陸宗枋一臉憂慮，說：“這次劉士海放了常貴，總算沒有讓我失望，但日本人不會就此罷休，這兒已不是久留之地，你們還是遠走高飛吧。”馬旦聽從了陸宗枋的話，即刻收拾東西，和女兒、女婿離開了這里。

后來，日本人果然想拿劉士海問罪，但劉士海一溜煙跑得無影無蹤，日本人又去馬旦家，還是撲了個空。至于陸宗枋，自從封刀后，就變賣家產，遣散仆人，帶著家人回蘇州頤養天年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