染血的烏參

劉龍飛

“七七事變”前，上海十六鋪洋行街有家陳氏海味行，老板陳昌義從南洋訂購海產干貨來滬銷售。

這天，陳氏海味行門外停下一輛汽車，從車上下來一個西裝革履的日本男人，進門遞上名片，自稱是日本駐上海領事館的買辦本田太郎，想要通過陳氏海味行購買一大批南洋烏參獻給日本皇室。

雖然陳昌義愛錢，卻不愿為日本人做事，便故意抬高購買烏參的傭金。不料本田太郎當場同意，還道：“貨到后，請您到領事館找我，我來提貨付款。”

陳昌義湊夠了貨款，從南洋采購了一大批烏參。誰知等烏參進了陳家倉庫，他去日本領事館找本田太郎，卻被告知根本沒有這個人。

陳昌義暗暗叫苦。伙計們都勸他登報尋找本田太郎，他卻連連搖頭，道：“既然他們計劃好了，那這個本田太郎不是離開上海就是藏了起來，我們還是自認倒霉吧。”

眾人卻不知道，此時暗中正有人惦記著這批烏參。

原來租界區有家楊家飯店，老板兼主廚楊和盛生于上海，年輕時帶妻兒到南洋投親，跟親戚學會了南洋廚藝，擅長烹飪烏參。后來回到上海，他把妻兒安頓在鄉下的岳父家，自己在城里開飯店。他一直想推廣烏參，卻常常為沒有貨源發愁，還曾到陳氏海味行請陳昌義代為訂購一批烏參，卻因對方要價過高不歡而散。

于是，楊和盛便打起了歪主意，他收買日本浪人本田太郎，冒充日本領事館買辦，蠱惑陳昌義買下一大批烏參，得手后就讓本田太郎離開了上海。

這天，楊和盛在茶館和一群老板們聊天，一位胖老板感嘆道：“陳氏海味行采購了一大批烏參，卻找不到貨主，正以采購價出售呢。但烏參本就沒銷路，加上時局混亂，賠定了啊。”

瘦老板也說道：“聽說是日本浪人行騙，我猜想這背后肯定有中國人在操縱！這樣看來，幕后之人確實可惡。”胖老板笑道：“既然您為陳昌義打抱不平，就去買下這批烏參如何？您家可是廣味酒樓。”瘦老板卻連連搖頭，道：“我家廚師連泡發烏參都不會，要搞定這玩意，非南洋廚師不可。楊老板，您不就是南洋大廚嗎？您去接手，也算幫陳老板一把。”

楊和盛心中竊喜，但還是裝作猶豫不決，問道：“大家的意思是讓我買下這批烏參？”

眾人異口同聲道：“您這是行善積德啊！”

楊和盛這才點頭。轉天，楊和盛趕到陳氏海味行找到陳昌義，開門見山說要以采購價買下所有烏參，剛一開口就被陳昌義拒絕了。楊和盛問道：“陳老板，我可沒有乘人之危，是您主動放棄利潤的啊。”

陳昌義卻冷笑道：“楊老板，我雖然沒找到本田太郎，可是見到您，就想起您曾經來我店里訂購烏參，被我要高價嚇跑了。聽說您曾僑居南洋，會說日本話，我也就明白誰是幕后黑手了。可惜，我沒有證據。與其賠本賺吆喝，倒不如由我親自研究出烏參的泡發之法、烹飪之技，再去推銷說不定還能賺到錢。”

楊和盛被氣笑了，道：“我還就不買了，但是我不信您能泡發好烏參，到時候沒轍了，不還得求我購買嗎？”

陳昌義斬釘截鐵地回道：“如果我失敗了，就是把烏參當炭條燒了，也不會賣給您的。”

送走楊和盛，陳昌義親自試驗泡發烏參，卻毫無效果。烏參顏色、形狀真跟炭條一般，外殼非常硬，很難用冷水泡發，就算泡得軟了些，可離水片刻，就又變得如同石頭一般。陳昌義嘗試多次都失敗了，氣得抓起一把烏參扔進灶塘里，但隨后又后悔了，趕緊拿火鉤子扒拉出來，只見烏參被燒得焦黑的外殼讓火鉤子扯掉了一塊，下面露出水靈靈的嫩肉。

陳昌義不禁大喜過望：“原來如此，烏參要火燒才能去殼啊。”

陳昌義發現火燒烏參能去殼的消息傳出來后，楊和盛嘆了口氣，道：“陳昌義是個人物。我還是按初次見面時他說的價格去把參買下來吧，也能交個朋友。”

楊和盛來找陳昌義，卻沒找到，原來日本兵已經開始進攻上海，中國守軍奮力抵抗，各界紛紛捐款捐物，上前線慰問。陳昌義聽說后，帶上自家鍋碗瓢盆、柴米油鹽和所有烏參去了前線，臨行前還慷慨激昂地說道：“我不會開槍，但也要借殺鬼子的戰火燒烏參，用鬼子的血泡發，再烹飪了給抗戰士兵品嘗！”

楊和盛聽了不禁贊道：“陳老板真英雄也，我不如他啊。”

三個月后，楊和盛聽說上海即將淪陷，于是關了飯店，返回鄉下的岳父家，想與妻兒團聚。不料一進家門，就見岳父、岳母都在垂淚，妻兒不見蹤影。

楊和盛趕緊詢問妻兒的下落，岳父說道：“你妻聽說時局混亂，就帶著兒子進城找你，沒想到在城邊遇到一伙日本兵，要強暴她，她寧死不從，和你兒子一起被日本兵殺了。聽說一起被殺的還有一伙去慰問前線的上海商人，其中有個叫陳昌義的，臨死前還打傷一個日本兵。”楊和盛聽說妻兒和自己崇拜的英雄都被日本鬼子殺死，不禁哭倒在地。

過了兩天，傳來上海淪陷的消息，楊和盛就待在岳父家不再出門了。

突然一天，門外來了一輛汽車，從車上下來兩個日本兵，還有一個西裝革履的日本人，竟然是本田太郎。他徑直進了院子，大叫道：“楊先生在家嗎？”

楊和盛心里直撲騰，他讓兩位老人躲到了后屋，自己從屋里出來，問道：“這不是本田先生嗎？上次我請你幫忙的錢已經給了呀，又來找我做什么？”

本田太郎卻笑著說道：“楊先生別害怕，我是來給你送錢的。我們進屋詳談吧。”

楊和盛無奈，只得把本田太郎讓進屋中。本田太郎這才開口：“楊先生，我們上次見面時，上海還未被我們日本皇軍占領，我也不過是街頭混生活的日本浪人，你是大飯店的老板，但對我頗多關照，令我感恩在心啊。如今我成了上海日僑會長，特意來請你重開楊氏飯店，之后主勺我舉辦的宴會，宴請最先攻入上海的日本英雄吉野少佐！”

楊和盛心中叫苦，問道：“本田先生，你為什么選我？現在上海人也學會泡發烏參了啊。”

本田太郎卻笑著搖頭，回答道：“楊先生，因為我信任你啊。當初你曾花錢雇我騙陳昌義，得逞后讓我暫時離開了上海。可是我卻一直在關注此事，聽說皇軍進攻上海時，上海很多飯店老板都去慰問中國軍人，其中就包括陳昌義。只有你沒有去，說明你與他們不一樣，你是我們日本人的朋友啊！陳昌義曾在戰場燒烏參，烹飪給中國軍人，所以我們同樣要在上海灘燒烏參，宴請勝利者，還要拍照，讓中國人都看到，你說好不好！”

楊和盛還想說什么，本田太郎已經放下厚厚一沓鈔票，笑道：“楊先生，我先走了，我們城里再見啊。”

望著本田太郎離開，岳父和岳母從屋后轉出來，哭著說道：“我們想起來了，吉野就是殺害你妻兒和陳昌義的日本軍官啊。我們惹不起他們，還是趕緊逃走吧。”

楊和盛搖了搖頭，又咬了咬牙，給兩位老人磕了三個頭，然后朝著上海方向而去。

半個月后，上海灘的報紙發了一條號外———租界一家飯店烤烏參時發生爆炸，炸死了日本軍官吉野、上海日僑會議本田太郎，中國廚師楊和盛也當場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