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啟明
石廈北六街
出租車內,兩只蝴蝶,都很膽怯。內心懷著憧憬,但不知道具體是啥。
人海中,尋找暫時溫暖的小窩,他人暖黃的晚燈,我們記憶中朦朧的濾鏡。進入小區,矮矮樓房,像是樹林。不認識的高樓,陌生人領著兩只蝴蝶。
21樓,一個個周六,像繩結上的竹板,聲音,我們很多年后才懷念起來。隔斷的房間,幽暗的甬道,周六的早晨,靈活的刻度。
藍天藍,白云白,嫩綠的芽露出一截兒。天藍色水盆,擠在老舊洗衣機上。一天用來洗衣,陽光還是可親。
夜晚,是博爾赫斯說過的年輕的夜晚,潔白的手指舀起一勺,還是看不到底。
偶爾,獨自冒著秋寒,洗完僵硬的牛仔衣物,有冷的東西進入縫隙。
擁擠的10平米小屋,我被絆倒,暫時順勢鉆進白色書桌兼飯桌下。一個秋天,一個個秋天的日子。此時,我還記得,穿的是愛人給我挑選的衣服。
它是米黃色的,袖子由于洗滌而被涼水浸濕。
重逢。小區的轉盤,我們嬉鬧,心里無一物,她在轉盤上轉動,慢慢地轉動,時間的轉盤,一直轉到天黑。
另一個童年。夜晚,聊天,緊緊抓住彼此的靈魂。吸煙。身旁的蝴蝶,清新的睡眠,無聲地拍動著翅膀。咳嗽,咳嗽咳嗽咳嗽。頭失重,身體掛在懸崖邊。蝴蝶在某些束縛自己的繭中睡眠,但另一只手,一只溫暖的小手,睡夢中由松開而突然握緊。
臺風起。我出門收衣服,返回,她身后的窗子被吹開,黃色的雨水,透過她的翅膀,打在了我的臉上。整潔的床單,左邊淺淺地擱淺。
第二天晚上,像很多晚上一樣,會有掉落女孩子潔白酒窩的竊竊私語。
白腰文鳥
有時候,我的一天只有一瞬間真正感到開心。當我回憶過去,愛人是一個蟲洞。通過她,我了解自己的痛苦和激情。記憶雖然難以保存,但記憶無數次發生在心里。
2016年,我們22歲,來到深圳,真像穿越山海。住進21樓,我們像兩只出窩不久的麻雀,從宜家、超市、快遞點搬來構成幸福生活的種子。第一天,沒有拿到鑰匙,就在隔壁沒有床單的床上躺了一晚。不知為何,當初覺得,只要彼此愛著,在生活里相依,就很美。
綠色地毯鋪滿整個房間。讓腳休息。白色的小書桌放在上面。我們在這喝酒,我們在這寫字,我們大部分時間,吃飯,看劇,兩個人懸空著手肘玩游戲。被生活打倒的時候,我就躺在它上面,我經常被打倒,越來越頻繁地被打倒。
有一次,我辭去開始了無數次的外貿業務員工作,連續躺平兩個月。天天玩游戲,點便宜的外賣,半夜去圓頭男開的小賣部,買一桶泡面補餐,隔兩天洗次衣,頭發長了也不敢剪。
一次,一整晚睡不著,早上六點就去樓下等腸粉,我害怕多加了免費的辣椒,一杯冰豆漿,在抬頭看朝陽的時候,沿著我蔫了的衣領流遍全身。我后來跟她說起這件事,她用著淡然的語氣,調侃般地說“你就傻樂樂”。
在21樓,一個平常又沉默的睡前時間。生活本身讓我痛哭。我躲進愛人的懷里。一遍又一遍地叫著她的名字。我哭了很久,她聽著我哭了很久,最后,我哭累了,睡著了。
2018年搬家的先天晚上,一只蟑螂爬到她的臉上,我掀開床頭被單,下面竟是一片黑色的小蟑螂。
石廈北六街,愛情存在,白腰文鳥的窩,那么小,他們的門,幽暗得像甬道。
堅持了這么多年,我豁然發現,情侶浪漫得把一切當成了默契,用雙魚座的姿態談著戀愛。好比我們是兩只麻雀,鈴鐺般飄在空中。沒有風雨,又怎會互相碰撞,發出聲響?如此在空中漂泊,啁啾悅耳。如此在大城市漂泊,有愛人陪著,就始終無礙。
我們記憶的發生地:21樓。
好幾次,我們想再乘電梯上去看看,但是,房東早已敲掉墻壁,更換了裝修。我們好幾次站在曾經一起筑窩的樓下,怯生生的,就像兩個客人。
“搞不好,這地方真的搞不好?!蔽覀円槐楸檫@樣說著,帶著笑。
一個地方與另一個地方,真的隔著無數的門。
白腰文鳥,他們的時光像伯勞。當我在記憶里再一次回頭望過去,21樓,變得無限小。小得就像它正用一個單筒望遠鏡,望著越走越遠的我們,望著我們,一直到老。
烈馬奔騰,烈馬止步
你一低落,更大的物,就在孕育。床上、椅子上、地毯上,無名的枝葉在生長。但你對這些羞澀之物,了解得不夠。
它們一沉默,就像老人沉默,顯示出更大的沉默,表情悠悠,扁舟斗笠進入山水。
你只知道它們那唯一的名字:床、椅子、地毯,或那只為承受而生的軀殼,跟自己的名字一樣,記住了,就不敢忘。
但你想一想,當你鎖上房門,穿上紅衣冠,烈馬般奔騰。
它們互相猜啞謎:
“坐坐坐!請坐。來來來!請說。”
熱鬧得像開水,沸騰著屏息。
當你打開房門,他們乖順。俯首湊到一起,宇宙急劇收縮,都重復著:椅子。謎底是徹底的,繁復的。
你仔細端詳椅子的樣貌。面對你,它口齒不清,愚鈍。卻讓你安坐:坐著好好聽。
媽媽般的口音,你聽到后,如坐針氈。
為何它一出生就坐得端正,是楷模、椅中上品?
躺著,也是亭亭坐姿,刀削斧砍?椅子沸騰或屏息,講的都是同一個故事?
外面,白雪皚皚,歲月消逝。
你一低落,就坐在了好椅子上。窗外燈火輝煌,漫天雪花中,猛虎在雪地里印著淺淺的腳印。炭火溫暖,開水溫暖,思念的人突然面頰帶笑,刺客般推開門,直抵臥室。
“來來來!坐坐坐!”
故人椅子般折疊,謎底是游子的腳。放下斗笠后,個個要喝烈酒,人人都有好椅子。
游子擠滿臥室后,烈馬止步。所有的椅子都緊緊把你抱住,好聲好氣地說:
“請坐!”
“坐上了,就是真的在消逝?!?/p>
“好好好,坐?!?/p>
四個蹄子懸崖般停止奔騰。坐下后,你明月般端莊。擺好椅子,拿出筆寫著漢字,謎底簡單:橫豎撇捺,浪費一本好本子,不猜啞謎。臥室瞬間沸騰,椅子站立,呵斥:
“不猜啞謎,終將離席!”
你離開后,游子們梳妝打扮,臥室依然溫暖。所有的椅子,吱嘎作響,說真正的啞謎。
你離開后,我們還是沒有找到輝煌的燈火,點燈的臥室一片昏暗。朝窗外望去,猛虎的咆哮如呼嚕,我們始終也沒有打開門。烏云看著我們,我們卻看著窗外的白云。
把其中任意的一把請出窗外后,歸家的游子止步。在門前的雪中坐上真正的好椅子,如雪般消逝。沒有腳印,老虎也照樣咆哮山林。聲音消失后,你發現你真的在孕育:生和死一起創造,馬廄和長亭,在黑暗中站著,分不清彼此。
坐上好椅子后,我們感到自己真的在消逝。臥室內剩下的椅子們顫抖著,面壁思過,四個蹄子筆直,在座位上緊張而空虛,均如新椅子般美麗。
懸崖邊的烈馬,椅子讓你感到厭煩,尤其是那些好的,已經存在的,一切都讓你感到厭煩。披上紅衣冠,永遠也無法真正地奔騰。大雁不代表憂傷,你會遠去。你看到了草原,天空中沉默而龐大的鳥群日夜遷徙。在暮色中,箭一般向季節飛去。
而經過草原后,你又看了鳥群。
你有了新椅子,愿意止步。
紅衣冠邊走邊消逝,懸崖邊,馬蹄輕輕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