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敏 張曉容
摘? 要:20世紀70年代初,美國哲學家索爾·克里普克(Saul Kripke)以可能世界理論為分析工具,提出了歷史因果命名理論。2009年伊萬斯(Evans N.)和萊文森(S. Levinson)提出語言是文化-生物混合體,是幾千年來基因和文化共同進化的結果。文章通過解讀歷史因果命名理論的基本內容及思想內核,試圖用“歷史傳遞的鏈條”概念勾勒出文化及生物因素在語言演變中的重要作用,旨在剖析文化-生物混合體語言觀的哲學理據,以期激發學界更深入的思考。
關鍵詞:歷史因果命名理論;文化-生物混合體;歷史傳遞的鏈條
中圖分類號:G640? ? 文獻標識碼:A? ? 文章編號:1673-7164(2022)29-0078-04
一、歷史因果命名理論對摹狀詞理論的挑戰
歷史因果命名理論提出的基礎是索爾·克里普克(Saul Kripke) 對羅素(Russell)專名的摹狀詞理論的批判。專名的摹狀詞理論是在繼承和發展弗雷格(Frege)的某些觀點后得出來的。首先,弗雷格將專名所表示的對象定義為專名的指稱。這里需要注意的是專名既可指簡單的名稱,如“巴黎”,也可包括若干復合的成分,即確定摹狀詞[1]。從這個意義上講,專名與“單稱詞”是同義的。其次,弗雷格將專名與謂詞表達式,即將概念詞和關系詞區分開來。不同于前者,后者并不表達某種完整的東西,即不指稱任何對象,只是一個函項。羅素雖然并不接受專名的涵義和指稱不同的觀點,但卻繼承了弗雷格對專名與謂詞表達式的觀點,并將專名和摹狀詞做了進一步區分,從而修正和發展了專名的摹狀詞理論。在羅素看來,專名能夠孤立地存在,同時具有意義[2]。如“魯迅”,直接指向一個個體,該個體即是其意義;而摹狀詞必須在上下文中才能直接指稱某個個體,即獲得意義,如“駱駝祥子”。羅素將諸如“魯迅”“富士山”這類專名理解為偽裝或縮略的摹狀詞,而非真正的專名。如“魯迅”是“原名叫周樹人的作家”的縮寫,一旦把其當作一個名稱,就會陷入邏輯的錯誤。但是,正如弗雷格已經意識到的,如果把一個專名看作是與其指稱同一事物的摹狀詞,則不同的人由于對同一個對象有著不同的認識和理解,可將該專名替換為不同的摹狀詞,即專名的含義就會隨說話者、場合、著眼點的不同而變化。總之,專名的摹狀詞理論認為專名既有含義又有指稱,其含義與一簇摹狀詞同義,其指稱是由一簇摹狀詞決定。為了改進這一不足,維特根斯坦(Wittgenstein) 和賽爾(Searle)等人將專名定義為一簇或一組摹狀詞的縮寫;這意味著專名的指稱不是由某一個摹狀詞決定的,而是一簇摹狀詞。如專名“奧巴馬”的含義是由所有描述該人物的摹狀詞的總和決定的。賽爾修正了“摹狀詞總和”的觀點,認為只要足夠數量或大多數摹狀詞就可以決定專名指稱的對象[1]。
克里普克并不認同羅素提出的專名的摹狀詞理論,他將可能世界理論作為分析工具,提出并系統論證了名稱的因果歷史理論。對于什么是“可能世界”,克里普克針對這一概念的理解提出了一個有趣的類比:A和B兩個骰子同時被擲出,A、B都有6種數字朝上的可能性,因此,朝上的數字組合總共會出現36種情形,且每一個組合成為現實情形的概率是相同的。假設每擲一次得到的朝上的數字組合是現實情形,骰子所具有的這36種可能的組合情形便相當于36個可能世界,每擲一次骰子后實現了的可能世界就是現實世界[3]。
首先,克里普克認為,專名在每一個對象存在的任何可能的世界中都指示同一對象,因此他把專名稱為嚴格的指示詞,如尼克松,雖然“尼克松”這個人在某可能世界中并不是總統,但他必定是其本人。而摹狀詞是非嚴格的指示詞,在任何可能的世界中,它不一定都必然指向同一個對象,根本原因在于它所描述的屬性很可能是偶然的、非本質的屬性。非本質屬性在不同的可能世界中有可能被不同的對象所具有,如“亞歷山大的老師”,在現實世界它可能指稱“亞里士多德”,但在另一世界中可能會指稱另一個人。
其次,克里普克認為專名是沒有含義的命名,在一個名字與一個對象之間建立聯系是其唯一功能;這種聯系是約定俗成的,如人名和地名,并不是對于對象本身的描述[2]。再者,摹狀詞所描述的屬性很可能是錯誤的。如過去我們常用摹狀詞:《天體運行論》的作者指稱“哥白尼”,但事實有可能會是這樣的:哥白尼不慎將書稿弄丟,雅各布撿到了他的手稿,并以自己的名義發表了。于是,盡管現在人們用摹狀詞“《天體運行論》的作者”來指稱雅各布,但這卻是一種誤用,“《天體運行論》的作者”的指稱實際上應該是哥白尼。由此可見,通過摹狀詞并不能確定專名的指稱。Kripke還用上述分析理據批判了簇摹狀詞理論:一簇摹狀詞可能只是描寫了某對象的一些偶然特征,因而并不能決定與之相對應的專名的指稱[2]。
再次,在否定了專名是偽裝的摹狀詞的基礎上,克里普克就關于如何確定專名指稱的問題提出了歷史因果名命名理論。克里普克認為,自然種類事物的本質屬性是由它的起源決定的,要確定事物的本質屬性必須訴諸物質起源或物質結構。相關歷史事實是專名被獲得的依據和手段,其形成過程涉及以下重要因素:最初的命名儀式,因果傳遞鏈條,處在該傳遞鏈條上的后來說話者在使用名稱時,其所指與先前說話者保持一致[3]。如“奧巴馬”這個專名之所以被用來指稱奧巴馬本人,是由于奧巴馬在出生時就被他的父母取名為“奧巴馬”,認識他的人也用這個名字稱呼他。這個名字本身已經失去了意義,僅僅代表一個對象。就這樣,他的名字經過社會的確認,建立起一條“傳遞的鏈條”,站在這條鏈條任一環節的任何人不管認識他與否都可以用“奧巴馬”這個名字指稱奧巴馬本人。
二、文化-生物混合體語言觀
伊萬斯和萊文森(以下簡稱E&L)提出了重視語言多樣性的觀點,鮮明反對生成語言學整體語言觀。他們認為語言是幾千年來人類基因和文化共同進化的結果,是生物-文化混合體[4]。一方面,語言是文化的產物,多樣性的文化首先反映在多樣的語言上。另一方面,語言作為文化的產物受到一系列生物機制的制約,如發聲機制、信息處理能力、交際體系等;群體遺傳學中生物基因的變異與進化現象的觀點可用于解釋語言的變異與進化。兩位研究者借用了生物學上綜合進化論和群體遺傳學的概念,認為語言的多樣性與生物物種的進化和多樣性類似[5],這一基本觀點強調功能因素與內在的語言結構有直接的關系,凸顯文化、歷史等因素在語言形成與發展機制中的重要地位。
三、歷史因果命名理論與語言的生物性
首先要明確一點:E&L主張的語言的生物性是基于語言的多樣性提出來的,與喬姆斯基基于語言共性提出的語言生物性是不同的。喬姆斯基的語言觀假定了語言起源的基因屬性,強調人的語言創造性。但E&L主張語言是生物-文化混合體,是幾千年來基因和文化共同進化的結果,強調在語言的進化和演變過程中,發生機制、信息處理能力、交際體系等生物機制所發揮的關鍵作用[5]。
語言學家王士元認為:“語言本來不是一個代數系統,它是活生生的東西,是經過幾十萬年演變而來的,非常奧妙的活生生的東西。”[6]與生物體的進化過程相似,人類語言的演變也呈現出輻射、由低到高、由簡單到復雜等趨勢。由此類推,語言的演化也是因為語言學上的三個與生物演化相似的原因:語言的音變、語言的自然選擇和語言的隔離。與克里普克的歷史因果命名理論所提出的“歷史的傳遞鏈條”概念對應來看,這三個現象都可在語言“歷史的傳遞鏈條”上找到其發生的現實條件。
首先,語音變化是語言變化的起點。詞匯擴散理論認為語音的變化屬于突變,如英語knock,古英語中詞首輔音為/kn-/,現代英語中發/n-/音,從前者到后者的變化是突然發生的,沒有出現介于兩者之間的發音方式[7]。而這一突變必然出現在人的口語傳遞環節,即語言的“傳遞鏈條”的某節點上,可能由說話人的口誤引起,或由于聽話人的錯聽造成。不管起源于何處,這種語音的突變會造成位于“傳遞鏈條”之內的個體在語音上的差異。正如生物學中的基因突變或染色體突變會帶來世代個體間甚至同代個體間適應環境能力的差異最終出現了進步的子代那樣,語音上的差異也會引發詞匯的變動,甚至擴散到語音結構和語法層面。如從古英語love-did到現代英語loved的演變就涉及語音、詞匯、語音結構和語法等多個層面[8]。總之,無論是語言還是生物體,其進化過程都起源于微觀個體的突變,由無數微觀個體的突變推動,整個過程極其漫長。
其次,語言的自然選擇伴隨著社會、科技、文化的發展出現。不難理解,隨著社會的變遷和科技的進步,會出現舊文化的消亡或新文化的出現。一些舊事物在地球上消失,與它們相關的語言也逐漸被遺忘,直至消失;隨著新事物的出現,與它們相關的語言也開始被使用,并慢慢流行起來。這種現象正如自然界的自然選擇一樣,最終會帶來語言的精細復雜化。可是,這種語言的“新陳代謝”過程是如果實現的呢?人對語言的使用是語言自然選擇發生的載體,認清這一點是回答該問題的關鍵所在。克里普克在歷史的因果論中提出的“歷史的傳遞鏈條”這一概念恰恰可幫助描述及理解語言自然選擇的過程。人在使用語言的同時也在傳遞著語言;與同一表達式相關的傳遞鏈條可長可短,鏈條分支數目可多可少。從歷時的角度來看,一部分表達式隨著社會、科技及文化的發展變化,其傳遞鏈條的推進速度逐漸減慢,并且分支數目越來越少。最終,與該表達式相關的傳遞鏈條在某個時間點上完全消失,如漢語中的“書生”“弟子”,英文中的“clan(宗族)”“duke(公爵)”現已不再被人使用,只留存在文學或歷史影視作品或典籍里;在某個時間點上,出現了新表達式的使用者,他/她將這一表達式傳遞開來,形成新的傳遞鏈條,其增長速度越來越快,且分支數越來越多。在漢語中,這樣的詞或表達式如“內卷”“躺平”等也是近幾年才開始出現,并被公眾廣泛使用。
最后,語言的隔離。在生物學上,物種的形成與隔離有重要關系;同樣地,隔離也是語言多樣化形成的契機。在古時,由于地理上的阻隔,人們長期與外界缺少溝通與交流。這種地理上的隔離與各族之間長期互不通婚的習俗疊加在一起,就會帶來語言突變的積累效應,最終導致語言分歧日趨顯著。從因果歷史命名理論的角度來看,語言的隔離體現的是語言傳遞鏈條延伸范圍的改變。由于地理或者生殖隔離的出現,原本在廣闊環境空間活動的某語言的“傳遞的鏈條”突然與“外部鏈條”“斷開”,被限制在一個狹小的環境空間之內,在當地的社會文化因素影響下,產生若干語言突變,并經過長期的積累,最終進化為最適應當地環境的語言變體,并隨著使用群體的消失或壯大而消亡或發展。從世界范圍來看,目前多樣的人類語言就是由最早的幾支語言“傳遞鏈條”,經過無數次地理或生殖隔離,變異基因累積,而最終保留下來的語言變異的集合。
四、歷史因果命名理論與語言的社會文化特征
指稱論與因果論的本質不同在于各自的出發點不同:摹狀論重點關注命名初始階段時的心理活動和理據性,認為將一個名稱賦予某對象主要依據對某物內涵意義的認識;而因果論聚焦的則是命名動作完成之后的傳承過程,它充分考慮到使用語言的人之間的互動和語言使用的環境及環境的動態變化,及語言的“社會性”和“歷史性”[9]。
克里普克用語言“歷史傳遞的鏈條”描述了人與人之間使用語言交相作用的圖景。這里有一個預設的前提:這個傳遞鏈條經過的人都屬于同一個社會群體,是一個語言共同體,他們共享生活實踐的物質基礎,共享交際活動,共享對屬于本群體的語言表達式的理解,因而相互之間能夠順利地交流和溝通,并從中獲得共同的語言習慣[2]。這種以“共享”為核心特征的共同體可大可小,可以是共享某些網絡語言的網民,也可以是使用同一種語言,如日語、英語、藏語等的不同民族;世界上說不同語言的民族之間也能夠進行交流和溝通,說明他們各自的語言共享著某些成分,因此也可被看作是廣義的語言共同體。由此可見,語言不是作為一個抽象的形式系統自動地與外部世界發生關系,而是使用語言的“人”使得語言能夠在自然世界中發揮各種各樣的交際功能。
在被使用的過程中,語言系統會發生可大可小的變化,這些變化在不斷的使用中被強化直至融入穩定的語言系統,成為新的習慣。在這個看似被語言使用者-人主導的過程中,語言也在發揮著自己對人甚至對世界的影響。海德格爾說“語言乃存在之家園”。這句話形象地表達了語言對人類把握與認識世界的重要影響,即語言是人們談論、把握世界的工具,也是人們認識世界的媒介。幾乎可以說,社群的語言習慣恰恰是我們口中提到以及腦海中想到的所謂的“世界”的基礎[10]。毫不為過地說,語言是人類先前認知成果的凝縮,我們只能通過本族語為我們勾勒出的模板來看世界、構建現實。雖然我們會通過思維梳理或組織從現實世界抽象出來的范疇和類型,但這種思維的梳理與組織在很大程度上是通過我們的語言系統來實現的[11]。換言之,在習得本族語的同時,我們實際上是有意無意地接受了本民族切分世界的方式,繼承了一套特有的認知世界的價值系統,即該民族社會文化系統的核心。因此可見,從本質上看,語言是一種社會文化現象,社會文化屬性是人類語言體系的核心特征。克里普克提出的歷史因果命名理論雖然沒有就語言的社會文化特征進行展開論述,但其聚焦于命名儀式后語言在客觀自然世界和人類社會中的傳承過程,這種對語言本質的全面把握,充分考慮到了語言的“社會性”和“歷史性”,這與伊萬斯和萊文森的文化-生物混合理論不謀而合,使其能夠為后者學說的進一步發展提供哲學基礎。
五、結語
本文通過對索爾·克里普克提出的歷史因果命名理論與伊萬斯和萊文森提出的文化-生物混合體語言觀進行探討,試圖運用因果論中語言“歷史傳遞的鏈條”這一重要概念解釋語言的社會文化特征及其生物性。通過對相關理論的梳理和分析發現,一方面,與專名的摹狀詞理論不同,歷史因果命名理論關注命名儀式后名稱的傳承過程,充分顯示了語言的“社會性”和“歷史性”;另一方面,語言演化背后的原因:語言的音變、語言的自然選擇和語言的隔離這三類現象都可在語言“歷史傳遞鏈條”上找到其發生的現實條件。以上結論充分說明了克里普克的歷史因果命名理論與文化-生物混合體語言觀在本質上存在共通之處, 前者可為后者提供哲學理據,后者亦可為前者提供跨學科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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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向志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