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華
徐光啟與利瑪竇之間的交游以及合作翻譯數學名著《幾何原本》,既是兩人友誼的見證,也是東西方文明交流的重要成果。在徐光啟等思想開明人士和以利瑪竇為主的西方傳教士共同努力下,歐洲科技學術第一次在中國得到稍具規模的傳播。
《幾何原本》是古希臘數學家歐幾里得所著數學經典,也是古希臘數學研究成就的總結性著作。該書共十三卷,后經利瑪竇的老師克拉維烏斯神父修訂,增添兩卷注釋,共十五卷。它所建立的從公理、定義出發論證命題得到定理的幾何學論證方法,以及由此產生的嚴密邏輯思維是中國傳統數學所欠缺的。
利瑪竇來中國不久就曾想翻譯《幾何原本》,“竇自入中國,竊見為幾何之學者,其人與書信自不乏,獨未睹有原本之論。既闕根基,遂難創造,即有斐然述作者,亦不能推明所以然之故。其是者,己亦無從別白;有謬者,人亦無從辨證”。他還提出來“此書未譯,則他書俱不可得論”。當徐光啟提出翻譯的請求后,利瑪竇很謙虛地說,自己對漢語雖然可以勉強了然于口,但下筆成文就困難了。他認為徐光啟“既自精心,長于文筆”又“與旅人輩交游頗久”,是理想的合作者,最終兩人達成共識,合作翻譯《幾何原本》。其實,此前已有中國人嘗試對《幾何原本》翻譯和研究,如瞿太素、張養默、蔣姓舉人。其中,瞿太素翻譯出了《幾何原本》第一卷,張養默在研讀瞿太素的翻譯基礎上,又向利瑪竇請教了后面一些內容。但最終,他們都未能堅持進行下去。蔣姓舉人是徐光啟的朋友,他與徐同年中舉人,因為某些原因他不能參加接下來的選拔考試。徐光啟因翰林院館課學習任務繁重且還面臨再次選拔的競爭壓力,就請蔣姓舉人與利瑪竇一起翻譯,但雙方合作并不順利,進展緩慢。對這三次翻譯活動,利瑪竇說是“三進三止”。在這種情況下,利瑪竇向徐光啟講了翻譯這部數學經典的困難,并說,除非是有突出天分的學者,沒有人能承擔這項任務并堅持底。徐光啟聽后并未退縮,他認為“吾避難,難自長大;吾迎難,難自消微”,并說“一物不知,儒者之恥”。
此后,徐光啟著手與利瑪竇合譯《幾何原本》。由利瑪竇口述,徐光啟根據理解選用合適漢語詞匯進行筆譯。他們“以中夏之文,重復訂正,凡三易稿”,1607年春天完成了《幾何原本》前六卷的翻譯工作。這期間,傳教士龐迪我、熊三拔與中國士人李之藻閑時也參與翻譯與校勘。前六卷譯完后,徐光啟曾向利瑪竇提出續譯后九卷,但利瑪竇的回答是“請先傳此,使同志者習之。果以為用也,而后徐計其余”。不久因徐光啟父親過世回老家丁憂守制,兩人合作翻譯后九卷的計劃就擱置了。1610年利瑪竇去世,兩人最終也沒有機會合作翻譯《幾何原本》后九卷。雖然他們只翻譯了前六卷,但“實際上,前六卷可獨立成篇,為平面幾何學專論。前六卷的獨立版本在歐洲也不為少見”。直至兩個世紀后的1857年,我國科學家李善蘭與英國傳教士偉烈亞力才合譯出《幾何原本》后九卷。
通過翻譯《幾何原本》,徐光啟深刻認識到幾何學在數學乃至整個自然科學中的基礎作用,也充分了解到相關知識、方法在中國傳統科技領域中的缺乏,因此很有感觸:“《幾何原本》者,度數之宗,所以窮方圓平直之情,盡規矩準繩之用也……由顯入微,從疑得信,蓋不用為用,眾用所基,真可謂萬象之形囿,百家之學海。”“此書為益,能令學理者祛其浮氣,練其精心;學事者資其定法,發其巧思,故舉世無一人不當學……能精此書者,無一事不可精;好學此書者,無一事不可學。”對《幾何原本》的學習,徐光啟提出“四不必”“四不可得”和“三至三能”,不必懷疑它、推測它、核實它、修改它;不能刪除、否定或是縮短、修改其中的部分;“似至晦實至明,故能以其明明他物之至晦;似至繁實至簡,故能以其簡簡他物之至繁;似至難實至易,故能以其易易他物之至難”。利瑪竇因為翻譯《幾何原本》和在中西文化學術交流中的貢獻,病逝后萬歷皇帝準其在北京安葬。對此,明代萬歷朝首輔葉向高說:“子見從古來賓,其道德學問,有一如利子者乎?毋論其他事,即譯《幾何原本》一書,便宜賜葬地矣。”
《幾何原本》刊印后,它所帶來的公理化數學論證方式和形式化邏輯思維方式逐漸為中國人接受,由譯文確定的許多幾何學名詞如點、線、直線、曲線、平行線、角、直角、銳角、鈍角、三角形、四邊形等沿用至今,其簡潔流暢的翻譯風格對后來傳教士與中國人合譯書籍產生了很大影響。其所展現的方法論體系也對中國士人產生了一定的思維沖擊。梁啟超稱贊它“字字精金美玉,是千古不朽之作”。
受徐光啟與利瑪竇翻譯《幾何原本》影響,中國士人對西方數學知識表示出極大熱忱,一批數學著作相繼問世。如明代孫元化的《幾何用法》、李篤培的《中西數學圖說》、陳藎謨的《度算解》等。清代方中通的《數度衍》、李子金的《幾何易簡集》、杜知耕的《幾何論約》、梅文鼎的《幾何通解》《幾何補編》等。在清代,《幾何原本》還被收入《欽定四庫全書》。據莫德考證,“今現存二十六個《幾何原本》的版本中,有十七個是徐、利本的再版,或徐、利本與深受其影響的李善蘭續譯本的合訂版”。
與此同時,由于中西思維方式間的差異,1607年《幾何原本》刊印后,許多中國士人對它很尊重、也想學習,但很難準確理解書中內容。由明入清的數學家李廷基(1622—1701)在談到《幾何原本》時曾言:“京師諸君子,即素所號為通人者,無不望之而返走,或掩卷不談,或談之亦茫然不得其解。”另外,受當時八股取士影響,中國士人需要花費大量時間研究八股文,也沒有太多精力研究數學。所以,從明末到清中葉,《幾何原本》的作用未能充分發揮。徐光啟的說法是,“此書為用至廣……而習者蓋寡。竊意百年之后必人人習之,即又以為習之晚也”。
徐光啟與利瑪竇合譯的《幾何原本》不僅對我國后世產生了深遠影響,而且遠傳日本與朝鮮。因為朝鮮與明代關系交好,明代允許朝鮮從中國引進書籍,其中就包括徐、利合譯的《幾何原本》。朝鮮學者徐瀅修曾記述說:“我國服事明,時節朝賀,遣使獻方物惟勤。明天子嘉其誠。凡禮樂文獻,取之無禁。于是幾何之書,又東出我國。”但徐瀅修沒有記述朝鮮人是如何學習和研究《幾何原本》的。朝鮮人李瀷在《星湖僿說》中對西方人利用透視原理作畫的描述是現在能看到的朝鮮人最早利用《幾何原本》中的原理分析現實生活的例證。他在觀察了從中國帶回朝鮮的繪畫作品后,提出中國原本是沒有這種繪畫方法(指用透視原理作畫)的,看了徐、利翻譯的《幾何原本》后明白了原委。由此,可以看出李瀷讀過《幾何原本》,并知道其中一些原理。
日本在江戶時期就已經引進徐、利合譯的《幾何原本》,上至達官貴人,下到普通百姓都有學習、研究、收藏該書者,如萬尾時春、村瀨義益、細井廣澤等人。且《幾何原本》中的“名詞術語以及編排體例等均對日本學者學習、了解并編著西方幾何學教科書產生了很大的參考作用”。
總之,《幾何原本》作為第一部翻譯成中文的西方數學科學著作,不僅為中國傳統數學的發展演進注入了新鮮血液,亦對東亞一些國家的科學文化發展起到了推動作用。徐、利二人篳路藍縷的譯介工作更是開啟了異質文化間的交流會通,給后人留下寶貴的精神財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