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幸得緣《憩園》日譯本

宋海東

1980年4月，巴金率領中國作協(xié)代表團訪日。在長崎舉行的一個酒會上，有位日本人捧來兩冊縣立圖書館的藏書懇請巴金簽字，一冊是巖波書店1953年出版的《憩園》，另一冊是筑摩書房1952年印行的《寒夜》。書籍紙張早已泛黃，書頁上甚至有汗?jié)n和手印，書皮也碎裂，不得不包上牛皮紙，而且借書卡已更換多次，一切都在說明這兩本書受讀者歡迎的程度。

巖波書店出版的《憩園》的譯者為岡崎俊夫。網(wǎng)絡上關于他的資料甚少，現(xiàn)根據(jù)“巖波版”《憩園》版權頁上的譯者生平介紹，加上我手頭掌握的信息，拼接出這位日本漢學家的一份簡歷：1909年生于青森縣，1933年畢業(yè)于東京大學文學部，專攻中國近現(xiàn)代文學，譯作有劉鶚的《老殘游記》、李廣田的《引力》、丁玲的《我在霞村的時候》、趙樹理的《三里灣》等，另曾與他人合譯巴金的《寒夜》。

岡崎俊夫鉆研巴金作品已久，早在1947年便發(fā)表了《巴金的深度》一文，在言及《憩園》時批評：“巴金與以往相同，仍舊在認真思考‘痛苦與‘愛等問題，似乎不會以冷靜的態(tài)度來面對現(xiàn)實。例如姚國棟只看了一部電影就要改變孩子的教育方法，這種寫法未免太單純，不夠現(xiàn)實。”這說明，作為譯者的岡崎俊夫是一名“冷靜”甚至有幾分嚴苛的研究者。

奧平卓為日本資深漢學家，發(fā)表過多篇關于聞一多的論述，編譯有日文版《中國名詩選》《唐詩選》《漢詩名句集》《漢語名言集》等。

1970年11月15日，河出書房新社將市川宏與杉本達夫合譯的《駱駝祥子》譯本與奧平卓翻譯的巴金名著《憩園》一同列入“現(xiàn)代中國文學”叢書第四卷印行。該書為三十二開硬精裝本，共計三百四十二頁，含《憩園》正文一百二十八頁，另附有奧平卓對巴金生平和作品的評述，其中關于《憩園》的文字如下：

……這部作品巴金原本設想作為《家》《春》《秋》之后的第四部續(xù)篇，題名作《冬》。主要的登場人物之一楊夢癡，以巴金的五叔為原型，直到楊死在獄中，據(jù)說幾乎都是按事實寫的。巴金給“激流”三部曲加上這一篇的意圖，恐怕是想揭示封建地主家庭崩潰的必然性吧。后來不得不把它作為一部獨立的作品，其原由似乎是在創(chuàng)作過程中，未能貫徹對楊、姚兩家的批判立場，反而在其中寄托了愛的理想。作為次要的主題，書中安排了這樣的內(nèi)容，敘述者作家黎先生迫于對自己創(chuàng)作態(tài)度的反省，改變了創(chuàng)作當中的小說情節(jié)，為小說里的主人公們留下了一條生路。這簡直就是講當時正寫作《憩園》的巴金自己的狀況（巴金某段時間曾用過“黎德瑞”這一筆名）。此外姓楊的少年、友人姚國棟和他的妻子萬昭華，都是虛構的人物。

僅憑我目前掌握的資料，《憩園》在1970年之前至少擁有十余種中文版本。但根據(jù)上面這篇譯者文章的有關記敘可知，奧平卓在翻譯之前只見過文化生活出版社1944年10月初版本、香港南國出版社1959年8月再版本和人民文學出版社1961年12月初版本。他翻譯所用的母本正是最后一種，即《巴金文集》第十三卷，因為他認為“人民文學出版社版本整理得最好，沒有冗長的敘述，可稱得上是定版本”，所幸這也確實是巴金親自修訂過的一種可靠版本。同時，奧平卓在上述文章里還公開承認他參考了岡崎俊夫譯本。

2022年春節(jié)前夕，我通過某網(wǎng)絡平臺向遠在日本的一家私人書店訂購了一冊由村岡圭子翻譯的《憩園》。由于遠隔大海，加之疫情因素，這本書跋山涉水，在歷經(jīng)近一個月旅行后才投入我懷抱，此時已是元宵節(jié)。所幸的是，這冊1993年8月在日本付梓的舊書，不僅此前得到舊日主人精心呵護，而且時間的利齒也沒有在上面留下任何痕跡，這趟跨國奔波亦不曾讓它歷經(jīng)風霜，外觀完全可以用“完美如新”一詞來形容。品相佳，我所付出的代價也不小，相當于一冊民國書的價格。前幾年，異域出版的各種巴金小說譯本價位尚在正常范圍內(nèi)，大多為數(shù)十元一冊，罕見者一兩百元即可拿下。現(xiàn)如今，標價動輒三四百元，高達七八百元、上千元者也并非個例。盡管有幾分離譜，卻也反映了國人對巴金小說譯本的關注。不管怎么說，至此，《憩園》的三種日譯本我已全部集齊，了卻了一個夙愿。

這個譯本的版權頁上有一則譯者簡介，介紹村岡圭子1925年出生于東京，1947年畢業(yè)于東京帝國大學國文學科，后在北海道大學任教。創(chuàng)作有《扇影》《青嵐》《風的道行》等文學作品，另翻譯有巴金小說《寒夜》。

我的手頭還有這位女翻譯家2005年10月21日在《北海道新聞》上發(fā)表的一篇《中國文豪巴金與我》，文章講述道：“我中年以后開始學習中文，深深感到學習的艱難。翻譯中文，我必須如翻譯日本古典作品一樣，刻苦學習。在學習中，我有幸遇上了巴金的作品，并且著迷。”1980年4月，巴金作為中國作家代表團團長訪日，在東京發(fā)表題為《文學生活五十年》的演講。村岡圭子從報紙和電視得知演講內(nèi)容，內(nèi)心深受觸動，花費一周時間給巴金寫了一通中文信，提出請求：“將來我有能力時，希望允許我翻譯發(fā)表先生的作品。我靜候佳音。”向來提攜后進、胸襟寬宏的巴金很快回函，答復：“當然同意。”對村岡圭子來說，巴金的鼓勵宛若一場夢。她暗自發(fā)誓：“一定不辜負先生對一個陌生的家庭主婦的親切信賴。”《中國文豪巴金與我》一文還言：“……《憩園》已有先譯者，但我想從女人的立場出發(fā)，以我的視角，我的語言，突出作品中的女性特色。”

擺在我書案上的這冊村岡圭子譯本系三十二開精裝本。其內(nèi)封完全被胭脂紅覆蓋。護封以古粉紅為主色調，上有畫家齋藤博之繪制的一大簇盛開的牡丹，頗討喜。另有書衣，正面印著：“以世家興亡為軸心，圍繞著華麗的花園而引發(fā)的悲劇。書寫流麗的中國現(xiàn)代文學佳品。”背面文字是：“歷經(jīng)動蕩時代的中國文豪巴金，通過文藝作品表達了祈愿世界和平和真正的日中友好的心聲。”全書二百三十五頁，其中正文二百二十六頁，后附巴金1944年7月創(chuàng)作的《后記》和村岡圭子1993年5月撰寫的《解說》。《解說》透露了幾點重要信息：一是該譯本以人民文學出版社1988年2月版本為母本；二是該書系譯者自費出版，曾得到幻洋社東福洋先生和東京內(nèi)山書店的支助。村岡圭子還真誠地表示：“我希望通過文藝作品促進日中友好。能夠再次將這部名著翻譯給大家，我感到十分高興。祈禱這位仍然保持著青年覺慧（《家》中的三弟）的精神狀態(tài)去關注中國社會的老作家健康。”

《憩園》的三種日譯本中，村岡圭子譯本或許并非質量最高，卻深為我所喜。在日本，相對于龐大的男性漢學家陣容，似中山時子、村岡圭子這般的女性力量顯得單薄得多，但她們往往能夠更加精準地表達出原作蘊涵的一些細膩纖巧的情致。

最后，我亦效仿村岡圭子對巴金的祝福，道一句：日本女子長壽者居多，期盼這位老人依然健在，迎來她的百歲華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