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宜學
第一個邀請泰戈爾訪華的中國人,可能是蔡元培。
蔡元培深入研究過印度哲學對中國文化的影響,因此對恢復中印文化交流十分重視。1910年,蔡元培在《中國倫理學史》中分析漢唐文化時就指出,這一時期印度的“佛教流入,其哲理契合老、莊,而尤為邃博,足以饜思想家……故其教遂能以種種形式,流布于我國”。1912年,蔡元培出任中華民國首任教育總長,其發表的新教育方針認為,“五育”之一的“世界觀教育”,“就是哲學的課程,意在兼采周秦諸子、印度哲學及歐洲哲學,以打破兩千年來墨守孔學的舊習”。他也是在中國大學里第一個推動設置“印度哲學”課程的校長,主講北大“印度哲學概論”課程的是梁漱溟。1917年,蔡元培出任北大校長,提出了“兼容并包”的辦學宗旨,并致力于推動中西文化兼容并進,鑒于泰戈爾的思想和文學在世界上的影響力,早在1920年,蔡元培等中國知識界人士就邀泰戈爾訪華,只是因為泰戈爾當時為籌措建設“國際大學”的費用正在歐洲各國游歷、演講。待其回國,又陷入政治爭論和國際大學繁雜事務,終未能成行。但不可否認,雖然最終是泰戈爾訪華恢復了中斷千年的中印文化交流,但第一個試圖打破中印千年文化交流沉寂局面的人,是蔡元培。
也許就是因為這份淵源,1923年4月,當泰戈爾安排助手恩厚之來中國聯系訪華事宜時,就首先找到北京大學的相關部門。可惜的是,蔡元培已于同年1月辭去了北大校長職務。但北京大學仍表示歡迎泰戈爾訪華,只是因為各種復雜的原因,也擔心經費——蔡元培辭職就是因為教育總長彭允彝克扣教育經費,最終遺憾地表示無法承擔接待工作。但仍邀請恩厚之在北京大學做了一次有關泰戈爾的演講,題目是《太戈爾及其事業》,恩厚之向北大的師生們介紹了泰戈爾的身世、哲學觀的形成、思想特點和主要作品。而這可能是中國第一次關于泰戈爾的演講。
恩厚之一腔期待和熱情在北大遇冷,頗感失落。這時有朋友建議他去找徐志摩想想辦法,他是大才子,結交廣泛,或許有辦法。徐志摩一聽泰戈爾擬來中國訪問,頓覺千載難逢,馬上去找講學社,而講學社的主心骨是梁啟超、蔡元培等人。講學社立刻答應承擔泰戈爾訪華的接待工作,并向泰戈爾發出邀請,希望他當年8月份能成行。
泰戈爾接受了邀請。但因各種原因,直到1924年4月12日,他才踏上中國的土地。
4月23日下午,泰戈爾一行抵達北京。蔡元培到站迎接。泰戈爾在京期間,蔡元培亦盡地主歡迎之誼,支持與參加相關歡迎活動,并與泰戈爾結下了深厚友誼。
1931年,為籌備中印兩國的中印學會,推動國際大學的中國研究,譚云山帶著泰戈爾的囑托和建設“計劃書”,回國尋求政府和社會各界的支持,商議中印兩國交換學者和成立研究機構之事。而時為中央研究院院長的蔡元培,是他首先拜訪的學者之一。蔡元培明確表示支持,并給譚云山引見了其他一些學者和機構,使譚云山獲得了政府機關和諸多社會名流的支持與贊助。中國中印學會的籌備工作,也因此順利得出乎譚云山的意料。中印學會的成立,蔡元培可以說功不可沒。
按照泰戈爾和中國學者的設想,中印學會成立后即可“舉行種種有關兩國文化之事業。如創辦學院,交換教授,交換學生,互派考察團,等等”。實際上,蔡元培推動中印文化交流的心情是很迫切的。中印學會尚在籌備之中,經譚云山推薦,他就安排魏風江到國際大學學習和研究印度歷史、文學,時為1933年12月。泰戈爾見到魏風江非常高興,稱之為“一二百年來到印度的第一個中國學生”。他還親筆為魏風江寫了一幅題辭:
偉大的先哲,在古代從印度走訪中國,謁見你的祖先。我現在作為一個古代文化的代表,同時又代表著現時代的文化,與你相見。這是一個古今文化混合的時代——一切尚未令人滿意地固定下來。你不能期望在這個時代,會產生任何偉大的人物和福音。我只愿你認我為一個與你同樣的人,不可視我為你的導師或先驅。
以泰戈爾地位之尊,能視一個普通的中國學生為“同樣的人”,除了表明泰戈爾的人格偉大,也足以顯示出其對中國文化和中國人民的尊重與感情。
蔡元培與泰戈爾就這樣共同恢復搭建起中印文化交流之橋。
1934年5月,印度的中印學會宣告成立,泰戈爾任主席,尼赫魯任名譽主席。
對印度中印學會的成立,中國官方、民間都很重視,予以高度贊揚并寄予厚望:“中印民族文化復交與復興之期當不遠也。”中國人視印度中印學會的成立為“東亞文化復興運動”,視為甘地領導的民族復興運動、泰戈爾領導的印度文化復興運動的一部分,“尤值得吾人之注意同情與崇敬”“今日兩國之關系,實更為重要。不論在任何方面言,兩國實有急急攜手與聯絡之必要,即孫總理所謂聯合以平等待我之民族是也”。泰戈爾也一直在積極推動中國中印學會的籌備。他還在印度發起簽名活動,邀請印度各界著名人士聯名致函中國學界,希望在中國成立中印學會。
1934年12月,譚云山以印度中印學會主干的身份回到國內,接洽中國各界人士,推進中國中印學會的成立進程。他隨身帶著泰戈爾9月28日給蔡元培寫的一封信,信中說:“我愉快地邀請‘中印學會把我在圣地尼克坦的大學用作它在印度的活動中心。”
1935年5月3日,在蔡元培、戴季陶的支持下,“籌備甚久之中印學會”假借南京新亞細亞學會舉行發起人大會。出席者有蔡元培、戴季陶、陳立夫等二十四人。會議推舉蔡元培為會議主席,討論通過了學會章程,議定“中印兩國人士贊成該會宗旨,曾受高深教育,對于中印學術文化有相當研究并熱心者皆得加入為會員”。會議推舉蔡元培、吳稚暉、王震、陳立夫、段錫朋、譚云山等九人為理事,會議隨后舉行第一次理事會,推舉蔡元培為理事會主席。
在給蔡元培的信中,泰戈爾還希望中國學者能慷慨幫助譚云山實現一個計劃,即“建立一個便利中印文化交流的永久性機構”。
這個“永久性機構”,即中國學院,他希望蔡元培能幫助籌措創建中國學院所需款項。
泰戈爾的信直到1935年初才轉到蔡元培手里。2月6日,他復信泰戈爾,表明支持創建中國學院:
歷史上,印度曾一度對中國文化產生無可比擬的影響。盡管近幾個世紀來,我們兩國知識分子間的聯系有所減少,可是對于我們每個珍視自己祖國文化傳統的人來說,沒有什么能比恢復這種傳統的友好聯系,以便我們學習貴國的使古代文化適應現代社會的方法和經驗而更受我們的歡迎了。
我們感謝您慷慨地允諾“中印學會”把圣地尼克坦的國際大學作為它的總部。關于譚教授籌款建立國際大學中國學院大廈一事,我當盡力和他合作,盡管我們目前財政困難,譚教授仍然在竭力籌措。
請允許我向您致以良好的祝愿和親切的問候。
蔡元培沒有辜負泰戈爾的厚望。他多方籌措,積極宣傳。
1935年8月4日,泰戈爾寫信告訴譚云山:“中印學會已經寄給我作為建筑中國學院費用的三萬一千七百十二盧比七安那半的支票。我已經給他們回信,告訴他們支票收到,并表達我的感激。”
中印學會還為中國學院圖書館購買了十萬卷中文圖書。蔡元培還準備為國際大學購買一部《四部備要》,包括經史子集數百部。
從1936年4月起,蔡元培還從中央研究院經費中按月匯兩百元,作為譚云山在印度講學的津貼。
蔡元培與譚云山還確定了中國學院接受捐款的基本原則。譚云山曾對泰戈爾說:“在蔡元培先生的影響下,著名人士紛紛響應在印度國際大學設立中國學院,以便兩國學子相互研究學術文化。但堅持著一個原則,凡對中印文化交往的意義有深切認識的人,我們才接受其慨助。否則,雖欲解囊,我們也婉拒了。”
泰戈爾表示贊賞。
在中印雙方的共同努力下,中國學院的建設進展順利。1936年10月,泰戈爾致信蔡元培,希望他能出席并主持中國學院的成立典禮。12月,蔡元培復信泰戈爾,感謝泰戈爾的邀請并祝賀中國學院建造成功。但因其恰患嚴重傷寒癥,“健康不佳,礙難遠涉重洋赴印訪問”,所以他請譚云山作為他“個人及我國人民之代表,參加這一有歷史意義的盛典”。
1937年1月12日,蔡元培與戴季陶聯名發出通函,群邀全國“法繪名家”“各策群力”,給中國學院捐贈繪畫,以豐富中國學院圖書館館藏,促進中印兩國藝術領域的合作與交流。3月,蔡元培又將中國學院的宗旨寫于橫幅寄給泰戈爾。
1937年4月14日,中國學院舉行典禮,這一天正好是孟加拉新年的第一天。國際大學籠罩在一片歡樂的氣氛中。蔡元培、戴季陶以中國中印學會名義來電祝賀:“中國學院正式開幕,極感慶幸。亟欲與閣下合作以闡揚東方文化學術,而使全人類獲得親愛和平與幸福,并實現全世界之偉大協和。謹祝中印文化合作順利成功,并頌閣下及貴校同人健康。”
泰戈爾在開幕式上發表演講《中國與印度》。他說:
今天對我來說確是一個偉大的日子,我久盼著這個日子的來臨,為我們的人民償還從古已許下的夙愿,就是要維護我們印度人民與中國人民之間的文化交往和友誼,這是在一千八百年前,我們的祖先以無與倫比的忍耐和犧牲奠好了基礎的。
中國學院在今天開幕了。中印兩國人民相互了解,友誼與日俱增。學院將成為這種了解的一個核心和象征。中國學生和學者將來到這里和我們同甘共苦,為著一種共同的事業,各盡其能,重建兩國人民間的友好關系,這種關系,已中斷了十個世紀。
中國和印度接壤數千里,通道不計其數。這些通道不是戰騎和機槍開發出來的,而是和平的使者,往來不絕,一步一步踏出來的。兩國人民,現在要把這些通道,開闊平整起來,使之暢通無阻,以便更密切地交往。而這開闊平整的任務,我們已經開始,有賴我們和我們的后人,繼續努力,以期迅速完成。
1937年盧溝橋事變,中國陷于日寇鐵蹄之下。同年秋,泰戈爾染重病臥床。1937年9月18日,蔡元培、戴季陶等人聯名以中國中印學會的名義發去慰問電,請譚云山轉告泰戈爾:“譚云山先生:本日報載太戈爾先生抱病重,不勝遙念。請即代元培傳賢暨中國中印學會同人等懇切致問,并敬祝早復健康。”
譚云山將信翻譯給泰戈爾聽,并特意說明,此時的中國正在日本飛機大炮轟炸之下,“此電還不僅表示中印學會同人對您之懷念,并可代表全中國人民對于你老的關注與敬愛之意”。泰戈爾聽聞非常感動。因為他生病,周圍的人未讓其看報,所以對日本侵略中國的情況不太清楚,聽譚云山說“日本軍人的瘋狂是一天甚似一天了。他們近來在中國境內所為的種種暴行,真是一言難盡”。他非常吃驚,立即叫來秘書,口授了一封回電,時為9月21日。泰戈爾首先對中國友人“在生死存亡奮斗之際”仍掛念著他的病情深表感謝。他明確表示:“貴國人民此次對于所加于貴偉大和平國土之非法無理之侵略,作英雄勇武之抵抗,余已不勝欽敬,并切禱閣下等之勝利。”
泰戈爾病后,世界各地發來的慰問信、慰問電堆積如山,他不但沒復,連看都來不及看,但他首先回復蔡元培的電報。泰戈爾的一般來往信件都是由秘書處理的,但蔡元培的來信泰戈爾則是自己親自處理,他還對魏風江和譚云山說:“外來的侵略者,一心要摧毀我們中印人民源遠流長的文化關系,他們知道我們這兩大民族的親睦團結意味著什么。不自量力的英帝國主義者和日本軍國主義者怎能阻擋歷史的巨輪呢?”
1937年底開始,蔡元培避居香港,但仍關注中國學院的事宜。據蔡元培1938年5月11日的日記:“譚云山來,攜示泰戈爾函,約我為‘國際大學·中國學院之護導(相當于中國的大學董事會董事)。”6月27日,蔡元培復函致謝,欣然接受。而早在三年前,蔡元培即發表“啟事”,宣布“辭去兼職;停止接受寫件;停止介紹職業”,此時又身體羸弱,而他依然接受此“兼職”,足見蔡元培對泰戈爾友情的珍視和對中印文化交流的重視。
1940年3月,蔡元培辭世;1941年8月,泰戈爾辭世。但他們共同建造的中國學院,至今仍在發揮著中印文化橋梁的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