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翀
1995年的6月,面對手中決定未來命運的高考志愿填報單,馬少華毅然寫下了三個醫學院校的名稱,為了夢想,不留后路。
2022年3月,全國的疫情形式并不樂觀,筆者也只有一天的時間往返北京,在北京大學第三醫院(簡稱北醫三院)西側的茶廳中見到風塵仆仆趕來的馬少華教授,已經是下午了。北京大學第三醫院胸外科主任馬少華是一位“典型”的外科醫生,長期頻繁洗手而顯得有些毛糙的手部皮膚,身上帶有一絲微弱的消毒液味道,修剪得干凈又整齊的鬢角、略低沉的聲音、精準的言語措辭,這些都襯得他十分干練。聊起走上醫學之路的動因,馬少華陷入了回憶中。
“這是很有意思的經歷,我的家里并沒有人從醫,但我卻對醫院很熟悉,這主要是因為小時候‘受傷太多’。”也許是男孩子的天性,馬少華從小就喜歡戶外活動,但也經歷了多次傷病。“高中前骨折了兩次,經歷了一次闌尾炎,髖關節打針還有一次化膿了。”這些疾病與痛苦,倒是讓馬少華對醫院早已沒有了同齡孩子的恐懼:“后來打針都是自己去醫院的,壓根就不用家長陪著,自己都能搞定。”次數多了,一個念頭在馬少華的心中萌芽:“家里必須要有個醫生,這樣有人生病時就會方便很多。”也正是帶著能用醫學知識幫助家人、減少就醫不便的心,“醫生”這個職業漸漸成了馬少華心中無法抑制的夢想。也正是夢想的驅使,讓成績優異的馬少華面對高考志愿,決定不留后路、不做他想,“當時三個志愿都填了醫學院校,可以說是不留后路了,就瞄準醫學去了。”
“當時我和家人都搞不清臨床、基礎、檢驗這些方向的區別,那時候也沒有互聯網可以查,就從字面理解,覺得臨床就是在病床邊工作,那不就是外科醫生嘛。”帶著這樣的念頭,馬少華以一名臨床方向醫學生的身份,第一次走進北京醫科大學(2000年后為北大醫學部)的大門。進了大學,馬少華徜徉在醫學知識的海洋中,也明晰了醫學專業未來的路徑。也許是熱愛動手、勇于挑戰的天性,他很快確定:“我要成為一名外科醫生。”
五年的時間一晃而過,畢業時馬少華進入了北京地壇醫院工作,如愿成為一名外科醫生。地壇醫院是北京市第一傳染病醫院,外科中以感染性肝病導致的危重癥患者居多。“當時做得是普通外科,主要是腹部外科的工作。處理比較多的就是肝硬化門靜脈高壓、脾大、脾功能亢進,主要的手術是肝硬化斷流、分流,也是外科中的大手術了。這里的患者狀態一般都很差,很危險。”這些手術如今仍然是外科手術中操作難度較大、危險性較高的手術。“書本上看到的只是理性認識,接觸了患者才有感性的認識,摸爬滾打非常重要。”也是這樣的經歷,幫助馬少華鍛煉了扎實的基本功,如今回憶起來,他仍然十分感謝當時的歷練。
2002年,馬少華進入北京大學第三醫院,攻讀外科學(普通外科)研究生、博士。2008年,博士畢業的馬少華正式進入了北京大學腫瘤醫院的胸外科接受了嚴格的腫瘤外科培訓,2013年因工作需要返回北醫三院胸外科就職。這種由普外到胸外、由腹腔到胸腔的工作轉變,在很多人眼中可以算得上“改行”,而這也確實給了馬少華巨大的壓力。
“我們知道,胸腔中有著人最多的重要器官,我們的心、肺、大血管等,手術處理的關鍵步驟也是不同的,胸外科很多時候會面臨比普通外科兇險許多的情況。”另外,胸腔有著肋骨的保護,這種“骨性胸壁”很多時候限制了胸外科醫生的操作途徑和空間,比腹部外科醫生在柔軟的腹部動刀要復雜許多。這些差異不僅僅反映在手術本身更大的難度、更高的技術要求上,胸外科手術后的患者也面臨著(較之普外科手術患者)更大的痛苦、并發癥風險,術后的管理也更復雜、艱難。“當時我們都說胸外科的胸字,右半部分是‘匈’,其實也是‘兇’意味著兇險,胸外科是個名副其實的‘兇外科’。”
思維的轉變、技術的學習需要一定時間,其間的困難數不勝數,但馬少華戰勝了一個又一個挑戰。對于馬少華來說,當時最大的難度其實在“思維的變化”。數年的腹部外科工作,雖然技術共同之處較多,但思維模式與知識體系都是圍繞腹部外科的病種而建立,涉足胸外科領域時,馬少華處于一種“陌生又熟悉”的狀態。這讓他產生過懷疑,懷疑自己能不能成為一名胸外科的好醫生,但也讓他有了前所未有的勇氣想要挑戰、戰勝這個陌生而又熟悉的“新鮮”領域。
印象較深的經歷是2013年的一例復雜胸腔鏡手術——肺癌支氣管袖狀切除手術,就遇到了十分兇險的狀況。患者的情況復雜,是一臺非常艱難的手術,從術前準備到手術結束,8個多小時的鏖戰,馬少華最終順利而又漂亮地完成了“第一次腔鏡袖切手術”。“手術過程非常順利,我也將手術做得盡可能的好,當手術結束,剛剛將患者搬上轉運床、翻身,患者的血壓一下子就掉沒了。”看著飛速消失的血壓數值,馬少華如墮冰窟,趕快請求了上級援助。“最后前來會診的專家有20多人,一個手術間站得滿滿當當,近一個小時的緊急檢查、分析、求證最后判斷是高危型肺栓塞”。
8個小時的手術讓患者的循環狀態不佳,出現了深靜脈的血栓進而脫落導致了肺栓塞,隨時有死亡的危險。“當時壓力非常大,肺栓塞應該及時取栓溶栓,但是溶栓的操作會增加出血風險,而患者剛剛接受了一場大的手術,體內很多剛剛縫合的創口、創面,大出血風險很高。”這位患者最后被推去了介入室處理血栓,離開了手術間的馬少華心中極為不安。那一天并不是他值班,但是12點過了馬少華仍然待在醫院,就在重癥監護室里駐守。“當時他住7床,那晚我就住在8床,就這么看了一夜。溶栓治療下,如果胸腔發生了大面積出血,需要立刻進行二次手術,所以我必須留在那,隨時準備著。”在馬少華和北醫三院團隊的守護下,患者最終轉危為安。

“當外科大夫,做得好的時候會非常自豪,而人命關天的壓力又會常給醫生極高的壓力。”如今的馬少華,已經成為北醫三院胸外科的主任,也是我國知名的胸外科專家,他最終成為了這場挑戰的勝利者。“反正就是學習,不斷摸索,到了現在,任何一名外科醫生都是活到老學到老,哪怕幾天不去看文獻,就感覺自己落伍了。”馬少華常和科里的醫生交流,“總是和他們說大夫處理的是人,是鮮活的生命,我們不像其他行業,一點點錯誤就是沒有辦法用錢去彌補的,生命是無價的。”
回顧多年來的職業生涯,馬少華認為普外科的工作經歷讓他受益匪淺。“其實走過這么多年路,回過頭會發現腹部外科是所有外科基本訓練的起點。”這與部分歐美國家的外科醫生培養理念不謀而合。“這種普外科,其實更應該被稱作基本外科,協和醫院如今的外科就是基本外科,這是一種更加科學的理念。”馬少華說道:“可以這么說,基本外科的培訓結束后,進一步專科培訓后才能成為一個‘專科的’外科醫生。但并不意味著專科的外科醫生一定和基本外科醫生不在一個起點上,這是一個誤區。”
為什么基本外科可以看作是外科醫生的搖籃?這是因為基本外科涉及的所有基礎操作、基礎原理、基本理論知識,都可以在基本外科中獲取。“其實我們現在的泌尿外科、胸外科、骨科、心臟外科,這些最早的時候都在普外科的框架之下,然后才在不斷的發展中細化。”當然這種細化也是目前的趨勢,馬少華告訴我們,在體量較大的醫院,胸外科可能會將肺外科、食管外科劃分為2個病區甚至是獨立的科室,而現在所有的細分外科,曾經都統一于基本外科的范疇中。
馬少華坦言,在進入胸外科之前,7年的普外科工作、訓練,對于胸外科技術的掌握有著巨大的幫助。
一位優秀的外科醫生應該有著怎樣的核心特質?幾乎所有人都會回答“手術做得好”,但馬少華卻認為,“技術”只是一個外科醫生的必備條件和基本功,判斷其是否優秀,還要依靠技術以外的部分。
一直以來,外科醫生在人們心中的形象便是以手術刀與病魔搏斗,從死神手中搶救生命的英雄。但在這樣的形象中,病魔是敵人,患者身體是戰場,卻并不是醫療的最理想狀態。“非醫務工作者很多時候總是覺得外科醫生就是拿著一把刀解決問題,但在醫生眼里,這把刀不能解決所有問題,得用在關鍵時刻,現在我們還主張要好好思考這把刀該不該用。”馬少華如是說。誠然,患者的生命應該是一切的根本,而不是僅僅作為與病魔戰斗的戰場,去承受“連帶損傷”。很多時候,手術雖然能夠解決病灶,但是對患者來說不一定是最好的選擇。
“外科醫生常常面臨的都是靈魂拷問,‘手術風險高還是收益高,到底要不要做?’‘可以現在做也可以過一段時間做,到底什么時候做?’‘收益風險不明確,做不做?’,這樣的問題有很多。”在馬少華眼中,優秀的外科醫生必須能夠回答這些問題,為患者選擇收益最大的治療方案,“手術技巧本身只是基本條件罷了。醫生,是一個趨利避害的職業,應該全力幫助患者規避風險,讓患者盡可能多的醫療中獲利。因此,醫療行為一定要衡量清楚‘利益’和‘風險’之間的關系和比重。”
“要不要做這臺手術”的判斷,是每一個外科醫生的巨大挑戰。好的外科醫生會把手術做得很精致,甚至在同僚、專家眼中具有可觀賞性,這是好的外科醫生的基本要求,也是“底層建筑”。在這個基礎上去探索研究、帶學生,這是另一個層次。對外科醫生來說,手術本身的技術只是基本功,他們更多的是思考如何使用一套組合拳式的診療策略,讓患者得到更好地治療、預后;及腫瘤專科的外科醫生還會更加在意怎么用合理的診療策略讓患者活得足夠長、足夠有質量。馬少華直言:“很多時候,開刀真的不一定能讓患者活得更長、更好。”
馬少華并不樂于看到開刀的患者越來越多。一方面是希望大家健康,不用接受手術;另一方面,也希望外科醫生們能更好地嚴把手術指征,避免過度醫療。雖然現在并沒有一個更好的體系用于醫生、科室水平的評估,手術量、手術時長這些指標仍然是評價醫療團隊水平的客觀指標,但馬少華也很直接地表示“手術量的多并不是一件好事,我是希望患者都能夠保持健康不需要做手術,或是有什么更好的方法能夠不做手術也可以得到很好地治療。真說理想,那就是外科醫生統統不需要開刀了,都回家去做科研”。

外科醫生應該有更多的時間去處理其他問題,而不是在手術間疲于奔命。馬少華認為,外科醫生并不需要、也不應該用開刀的數量作為技術過硬的注腳。我國的醫療資源高度集中于北上廣等核心城市,導致這些城市聚集了來自全國各地的患者,等于讓醫生被動增加了手術量,這其實在很大程度上擠占了他們研究、學習、自我提高的時間。真正的解決可能還是需要全國一盤棋,醫療水平提高,各地都能得到很好地醫療。
在馬少華的眼中,一個外科醫生應該只有五分之一的時間是在手術臺上度過的,剩下的時間應該在病房中度過。其中的一小部分是基本的醫療照顧和流程性工作,更多的則是要去思考、研究和學習,否則很難成為一個優秀的外科醫生。
馬少華在多年的外科工作經歷中涉及了多個亞專業,回顧過去的他不禁感慨,“當醫生千萬不要眼界太窄,也不是一個人能夠干好的。手術需要一個醫護團隊協作,哪怕是坐門診也離不開醫院提供的支持和條件,門診護士、收銀、檢驗、影像是一個大團隊,大家聯系在一起才能完成工作。外科醫生也是同樣,所有人都要像個足球隊一樣通力合作,要能夠及時互相補位,變換角色,但這些的前提是大家要守好自己的崗位。”


老主任卸任的那一天早晨,拉著馬少華的手,開心地對他說:“昨天晚上我睡得特別安穩。”馬少華一時有些不能理解,為什么老主任要突然說這么一句。直到徹底接過擔子,成為科主任以后,他才發現自己能夠理解老主任的壓力了,“我發現每天想的事情遠不是手上那些技術的問題了,操心的是這個科室、團隊的未來。”馬少華十年前想的是“十年以后我個人會走到哪一步”,而現在想的則是科室里的年輕醫生十年以后能夠走到哪一步,十年以后科室又能發展到哪一步,給患者帶來怎樣的服務。“所以,這也是為什么說高年資醫生眼界要寬,一定要適應角色轉變,對年輕醫生、隊伍成長做出貢獻,也只有整個團隊成長了,才能更好地為患者服務。”馬少華如是說。
多年前,馬少華的一位朋友曾是所在醫院中最年輕的心內科主任,但他后來毅然辭去心血管內科科主任的職務,主動要求去醫務科工作。“他就說:‘我一個人當好醫生是沒有用的,我的目標是培訓更多的醫生去做好醫生。’我當時沒有辦法理解這件事。”而現在,馬少華已經開始理解朋友的初心了。“醫生從來不是一個人水平高就有用的,醫生與醫生要協作,醫生與護士、醫技人員也要協作,只有大家一起出力,提升整體的醫療素質和水平,才能讓廣大患者真正獲益。”
(編輯? ? 董? ? 玲、姚宇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