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王華華
他者理論是法國著名精神分析家拉康在結構語言學的基礎上提出的區別于“存在論”的強調他者絕對地位的理論。在拉康的他者理論中,自我始終是一個他人,自我的確立需要得到沉默的他者的認可,而從一定意義上說,這種認可使得主體被束縛,自我在這一過程中產生了被囚禁的痛苦,因此在掙扎中注定是一場自我與他者的博弈。
由瑞典導演魯本·奧斯特倫德執導,克拉斯·邦和伊麗莎白·莫斯主演的諷刺電影《方形》于2017年在第70屆戛納電影節上獲得金棕櫚獎。該影片講述了藝術博物館著名策展人克里斯蒂安在手機被盜后引起的一場關于他者與自我的大騷動。本文試圖從拉康他者理論入手,從方形之內與方形之外兩個方面進一步探尋自我與他者的關系。
他者對自我的規訓。在拉康他者理論中,將他者細分為“大他者”和“小他者”,拉康利用“能指理論”進一步對大他者進行了更加詳細的說明:“能指形成了一張網,我們幾乎意識不到它的存在,但它卻徹底地影響著我們的生活。”進一步說,“大他者”“就是語言,亦即象征秩序。這個“大他者”永遠都不會與主體完全地同化,它是一種根本的相異性。由以上解釋可以通俗理解為“大他者”指社會規范、法律、血緣關系等。而“小他者”即由“嬰兒自身、父母親和身邊其它親近者的身體自己周遭環境構成”,也就是圍繞著個體而存在的生活環境。
在影片《方形》中,大他者與小他者對主人公及其他人的影響同時存在,并成為分析影片人物結構范式不可或缺的因素。社會對精英人士的要求禁錮著影片中所謂的中產階級及知識分子,加之主人公周邊環境對其進行規訓,以男主人公為代表的知識分子的無意識都在影響著主體,這些都無一例外的使主人公產生喪失身份的恐懼。以男主人公克里斯蒂安為代表,他自詡為“公眾人物”,社會規則、社會秩序作為大他者對他的規訓結果則是毫無保留的幫助弱勢群體,作為主體的他受到了他者的規訓,甚至在他極其窘迫、自顧不暇的時候仍有“政治正確”的規訓,規范他必須給蠻橫乞討的乞丐買三明治。社會規范無形中強制其成為“方形”之內具有積極社會影響力的正面人物,小他者即他周遭的同事、他的兩個女兒及出現在他生活中的人,這些因素也在要求他成為無私奉獻的上層精英人士。
除此之外,整部影片都在試圖建構一個被他者凝視、被他者規訓的場域。在訪談中穢語癥患者發病,屢屢冒犯賓客,一位老者將“人道主義”“政治正確”提到最高點,使得所謂的精英分子喪失了應有的禮儀和尊重。在慈善晚會答謝晚宴上,表演藝術家Oleg扮演猩猩,肆意冒犯來訪賓客,引得在座賓客不滿,但他們因著“知識分子”“上層人物”的身份,秉持“尊重藝術”的原則強顏歡笑,種種表現都是導演諷刺規則制度下自我扭曲的一劑強針。
同樣影片也在試圖通過“方形”這樣一場裝置藝術展覽的方式體現他者對自我的規訓。影片男主人公克里斯蒂安的裝置藝術“方形”成為了影射現實社會制度、社會規則的縮影,方形是“信任與關愛的圣所,在它之內,我們共享權利,共擔義務”,在這里所說的“方塊”的實體存在形態正是城市的公共區域,“以廣場為例,類似界限分明,邊長四米的方塊”,他引用了洛拉阿里亞斯對方塊的定義,“將方塊比喻成人行橫道,有不言自明的規定,那就是司機要照顧行人,與之相似的在方形中,我們也要照顧彼此,也就是說如果你進入方塊尋求幫助,別人必須幫助你”。從這一點上看來,他者無時不刻不在制定規則規訓自我,而強制性的規則制定最終會引發矛盾甚至引起悲劇,這場悲劇于自我而言具體表現為自我的最終分裂。
規訓中的自我分裂。拉康強調當主體注意到了自己不再是觀看的主體,而是也成為了他人觀賞的對象,察覺到了來自他者的凝視,自己成為了被凝視的客體,成為了被觀看的對象,他就會產生焦慮感,從而在一定程度上喪失所謂的“自治權”。在他人視線聚焦而帶來的焦慮下,主體感受到了被囚禁的無法施展自我的痛苦,于是作為被凝視的“弱勢方”將這種焦慮轉化為不可遏制的憤怒,而使主體受到加倍折磨的是主體內心感受到的兩方勢力的對峙,而這一對峙的產物即是自我的分裂。
作為主體的克里斯蒂安發現事與愿違,試圖以其他途徑類似寫恐嚇信來取回本屬于自己的私人物品時,他逐漸發現自己一邊是社會制度、社會規則的焦點,作為精英群體他不可逾越的是“政治正確”,而另一邊又是周圍眾人視線的聚集點,于是他作為主體產生了被凝視而帶來的焦慮感。為了逃避凝視的同時達到自己的目的,他開始變得人前一套背后一套,他的自我開始分裂,與其說這種分裂是作為自我與生俱來的,不如說是隨著時機的到來,不可遏制展現出的分裂。自我分裂帶給他最直觀的感受是被制度、規則、“政治正確”囚禁的痛苦,漸漸地他無法把控焦慮帶來的痛苦而將其轉化為憤怒,對周遭進行了一系列的不徹底的“報復”——故意在乞丐的三明治中加入洋蔥,拒絕幫助路邊的乞丐,不承認自己的錯誤,故意將小孩子推下樓梯……
如果說克里斯蒂安處于方形之內,他被身份地位囚禁著,出于道德自我制高點的要求無法表現出作為人擁有任性的真正的自己,身份設定使他無法忽視弱勢群體,又無法真心給予他們幫助,但與此同時他仍然試圖挽回他西裝革履、文質彬彬的“公眾人物”形象。在這兩股勢力的斗爭中,整個人物開始扭曲變形,這兩種斗爭發生于他的意識結構中,最終“意識崩裂”,在他者的影響下自我分裂越來越明顯,即如拉康所說:“主體本質上是分裂的或割裂的實體,主體被他所服從的那些語言法則分裂開來,分裂到了他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的程度。”而影片的張力也就體現在這兩種心理以及行為之間的徘徊與逡巡,揭露了現代社會對現代人自我真實的扼殺。
拉康認為自我之所以是分裂的,是因為自我在本質上就是他人,自我的本質就是一種挫折,即“無意識就是具體話語中超越個人的那一部分”,然而在自我與他者的關系斗爭中,自我與他者都互相受著折磨,“他者阻擋自我的實現”,自我又何嘗不想取代他者?在這場斗爭中,主體只有歷盡辛苦試圖說明自我是具有超越性的不同于他者的存在,這種行動將會把人們從已經習慣的生活中解脫出來,并且會向他者傳遞信號,也因此反向證明了自我無法擺脫他者的掌控。
正如影片所說,方形之內是信任與關愛,我們共享權利,共擔義務,而在方形之外,是弱勢群體、兒童、動物等。他們雖擁有不受規訓的自由,但身處方形之外最終會受到自由的反噬,如乞丐不受道德約束最終被人唾棄,兒童天真的捍衛自己的清白被人推下樓梯被迫搬家,主人公克里斯蒂安試圖走出方形最終卻又歸于方形……
如影片所映射的那般,社會無疑是一個巨大的方形。在這個意義上,他者實為掌握權利的主宰者,而社會中的制度、規則、血緣等試圖將作為主體的自我歸于方形之內,主體身處方形不得不規范自己的言行舉止,而這在某些程度上又與自我所期望的相距甚遠。《方形》這部影片描繪了自我與他者糾纏中產生的痛苦,又進一步說明自我在與他者斗爭過程中發現自我實際上就是他者,因此“自我”與“他者”雖在字面意義上截然相反,但兩者之間對立而又相互關聯。如果他者消失不在,自我的本體也終將不復存在,因此不論在方形之內還是在方形之外,終將是一場他者與自我的博弈,而如何平衡自我與他者也將一直是一個難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