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文倩
蕭紅是一位女性意識很強的作家。蕭紅的大部分作品都是以女性為主角,描寫女性的現實生活和當下命運,其中滲入了她獨到、深刻的生命體驗。蕭紅文本的獨特之處就在于從“性別”視角出發,由表現女性的生存苦難到揭示封建倫理秩序對女性的殘害,顯示了蕭紅女性意識的逐步深入和強化。
一、女性的生存苦難
在《生死場》中,蕭紅以獨特的女性視角和女性體驗,揭示了女性苦難卑微的生存狀態和生命悲劇,開始了她探尋女性生存困境的漫漫長路。對女性生存苦難的展示主要從三方面進行:
(一)在階級壓迫、民族災難以及貧困、饑餓、病痛的圍攻之下,農婦們悲慘的生存圖景。老王婆是《生死場》中僅有的走向覺醒的勞動婦女,但覺醒的背后是命運的冷酷和殘忍。她先后嫁過三次,年輕時死了女兒,年老時兒子又被官府捉去槍斃。她曾滿懷希望地支持趙三反對加租,但趙三的怯懦終于讓地租加成了,她的希望也成了泡影。人生的苦痛悲凄使她曾悲憤自殺,卻在下葬時活了過來,繼續承受著命運的重壓;月英是“打魚村最美麗的女人”,一雙多情的眼睛,總讓人感到棉絨般的愉快與溫暖。但她不幸患了癱病,在丈夫的冷漠與病痛的折磨中過著生不如死的生活,最后凄慘死去;無惡不作的日本兵的到來更是女人們的末日——二里半的妻子麻面婆被日本兵的刺刀殺死;13歲的小姑娘被日本兵擄走;深夜不時傳來被日本兵蹂躪的婦女的慘叫……一幅幅畫面,一個個細節,讀者可以真切地感受到文本對于女性悲劇生存狀況的真實逼近。
(二)女性自身難以擺脫的宿命——生育之苦。小說的第六節“刑罰的日子”中,蕭紅將自己痛苦萬分的生育經驗填充其間,以中國現代文學史上罕見的慘烈滯重的筆觸冷酷地解剖了這一女性的刑罰。麻面婆生孩子時痛楚難忍,禁不住哭鬧,大罵男人:“我說再不要孩子啦!沒有心肝的,這不都是你嗎?我算死在你的身上!”“肚子疼死了,拿刀快把我的肚子給割開吧!”在蕭紅的筆下,生育對于處在苦境中的農婦們來說,不僅不是一件值得驕傲與喜悅的幸事,反而成了她們沉重的人生中又一大痛苦與災難。生育,這女性生命中不可避免的經歷,在蕭紅的女性意識中,她使女性的苦難生存成為一種宿命。生為女性,也就意味著苦難的一生。
(三)傳統男權尤其是夫權的重壓之苦。《生死場》中有不少細節生動地描繪了男權尤其是夫權對女性的壓迫。少女時期的金枝對愛情也懷有美好的“憧憬與追求”,但被本能驅使著的男人粗暴地占有后,她從幻想的云端跌入了黑暗的現實。結婚后的她腆著大肚子起早貪黑,忙里忙外,但從來得不到丈夫的疼愛,反而遭到成業的打罵,剛出生一個月的女兒也被丈夫活活摔死。面對丈夫的折磨,金枝開始明白了自己作為一個女人的命運,并“漸漸感到男人是嚴涼的人類”。在金枝身上,壓迫并不主要表現為異族侵略勢力和剝削者的兇殘,而是來自男性的殘忍與粗暴。丈夫死后,金枝的苦難并沒有到頭,她仍舊落入異性的欺凌侮辱之中。金枝最后決定出家當尼姑,也許可以視為對男權世界的絕望和無言的抗爭,而這也最大程度地體現了作者的女性立場。
二、封建倫理秩序對女性的殘害
在對女性的生存苦難進行深刻揭示的同時,蕭紅也在探索著造成女性苦難生存的原因。無論是面對階級壓迫、民族災難以及貧困、饑餓、病痛所帶來的痛苦還是宿命般的生育之苦或者更甚的男性欺凌之苦,女性作為被侮辱與被損害者始終是沉默的,默默地承受苦難,沒有反抗,沒有爭斗。月英明知丈夫折磨她,但她無可奈何;王婆和五姑姑去看她,也覺得“男人太殘忍”,但她們也沒有辦法;隔壁的李二嬸子每晚聽到月英慘厲的哭聲,但她并不能做些什么;整個村里,也沒有人會去譴責月英丈夫的殘忍。
月英是那個封閉落后的鄉土世界里女性形象的概括。女性所遭遇的生存苦難和面對苦難的一味順從,安于命運,是長期以來封建倫理秩序對女性殘害的結果。封建倫理秩序中男性中心的、夫家本位的、父權——夫權至上的禮教習俗,使女性飽受精神與肉體上的苦難,更為嚴重的是導致了女性作為“人”的主體性的缺失和人格的奴化。這直接阻礙了女性對人的自由本質的追求。
在封建倫理秩序的操控下,女性不僅自己失去了聲音,成為“默默無聞”的受害者,還時常用已內化卻不自知的男性中心主義標準去“同類相殘”。如果說“《生死場》那麻木的一群似乎僅僅是歷史的受害者,蕭紅寫的是她們可悲可同情的一面,而《呼蘭河傳》的這一群則要復雜得多,蕭紅注意的是這些麻木群體對歷史停滯應負的責任。”在《呼蘭河傳》中,蕭紅集中描寫了一群被封建文化毒害的原本善良的老一輩女人如何用她們的愚昧無知、麻木冷酷將一個個年輕、鮮活的生命活生生葬送的悲劇。
《呼蘭河傳》中有一個年輕漂亮的王大姐。她在沒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情況下,自作主張嫁給了貧困的磨房人——馮歪嘴子。這在封建意識根深蒂固的呼蘭河人眼中是無法認同和接受的。馮歪嘴子的掌柜覺得他們夫妻罪不可贖,遂在數九寒天把他們夫婦和剛出生的小孩趕出了碾磨房。原先夸王大姐的周三奶奶、楊家老太太開始說三道四,說她“不是個好東西”。不僅辱罵她,還造謠生事。終于,原本厚道開朗的王大姐在眾人不絕的奚落中頂著“壞女人”的名聲死去。王大姐的死是封建倫理秩序通過無意識的女人們間接造成的。這樣的殺戮無聲無息、了無痕跡,被殺者糊里糊涂地成了犧牲者,殺人者也沒有意識到自己的罪行,而真正的兇手更是逍遙法外。這個無意識的幫兇群體被魯迅稱為“無主名無意識的殺人團”。封建倫理秩序在殘害著女性的同時又使女性成為“無主名無意識的殺人團”去殺害更多不幸的同類。
從女性主體地位的喪失、人格的奴化到成為“無主名無意識的殺人團”,蕭紅以沉重的筆觸控訴了封建倫理秩序對女性的極大傷害。它使男性壓迫女性可以正當存在,使女性喪失了作為“人”的資格,處于“非人”的境地,更使女性之間“同類相殘”卻不自知。女性因此背負著扼殺同類的罪惡,而真正的殺人者卻逍遙自在地欣賞著自己親手導演的女性悲劇。
在作品中,蕭紅以清醒的女性意識揭開了幾千年來女性沉淪的原因,旨在喚醒眾多的女性同胞一起來砸碎長期以來禁錮女性身心的枷鎖,她由表現女性的生存苦難到揭示封建倫理秩序對女性的殘害,顯示了其女性意識的逐步深入和強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