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紫萱
城市的玻璃窗戶細窄,祖父卻常常一個人站在窗邊,透過它眺望著遠方。窗外夕陽絢爛,晚霞染紅了每一處云朵,若繁花盛開,綻放在天邊每一寸角落。祖父總是沉默不言。唯有古銅色的臉上,雕滿了歲月和風雨,似在訴說些什么。起初,我有些好奇,便順著他眺望的方向望去,卻被那些林立的反射著冰冷光澤的建筑高樓擋住了視線。
后來我才知道,祖父目光的盡頭是故鄉的土地。
祖父是一個地地道道的農人,圍著土地辛苦了大半輩子。父母擔心他在鄉下生活條件沒有城市那么好,便執意接他到了城里。祖父硬生生放下了手中的鋤頭,常常嘟嘟囔囔:“多好的地啊!能收多少好莊稼啊!沒人管啦,地都荒著了,那群野孩子肯定到處撒潑……”祖父每每說到這話,渾濁的雙眸總是低垂,有些黯淡和落寞。絮絮叨叨聲中,滿是對那幾畝土地的牽掛。
兒時的記憶涌上心頭。在群山環繞、煙嵐浮動的故鄉,祖父與我,守著那幾畝土地過活。無論是柳亸鶯嬌的初春,還是荷香蟬鳴的盛夏,祖父總是迎著屋外第一聲雞啼,踩著一地晨露微霜,趕到他的地里去。他熟練地挽起袖子,卷起褲腳,用力踩下鐵锨,翻出松軟的泥土,一下又一下……直到黃昏日落,炊煙裊裊,才遲遲歸來。農閑時分,我便跟在祖父身后。祖父粗厚的大手牽著我稚嫩的小手,帶我走過這里的每一寸土地。田壟、地埂、塘邊、河畔,到處都留下了我們祖孫倆的足跡。
還記得老屋旁有一棵不知年齡的槐花樹,枝枝丫丫蔓延在整個院子的上空。到了夏天,老槐樹密密麻麻的樹葉把日光揉碎成星星點點,鋪滿整個靜謐的小院。祖父常搬一把搖椅,泡上一壺釅茶,悠悠坐在樹下,聽蛙聲起伏,蟬聲嘶鳴。清風拂耳,祖父愜意地打量著一樹的繁葉香槐,覷著眼睛,樂呵呵地笑道:“丫頭,爺爺來年給你摘槐花吃。”我在一旁玩耍,聽見了便總是高興地應著。寧靜的夏夜,彌漫著草木的清甜味道,那是兒時我和祖父在一起的時光。時至今日,腦海中當初那鈴鈴作響的笑語聲,還像那芬芳馥郁的串串槐花一樣,依然清晰。
來到城里的祖父終是閑不下來。不知從哪里,他買來了幾包草莓種子,緊貼著花盆沿,一顆一顆,埋到土里。祖父又有了精氣神,像是回到了從前在地里忙碌的日子,每天最重要的事情就是打理他的那幾盆草莓苗,又是松土,又是施肥,又是澆水,小心翼翼地照顧著。我陪在祖父身邊,看著他終于又咧著嘴,一下沒一下地樂著,心里又是開心又是酸澀。
過了些日子,郁郁蔥蔥的草莓苗真的結出了小小的紅紅的果子。祖父急忙摘下一個,遞給我嘗鮮。小草莓又酸又澀,味道怪怪的。我假裝味道不錯,硬是吞了下去,可還是看見祖父盈滿期待的目光黯淡了。父母擔憂祖父傷心,從超市里買回來鮮紅飽滿的草莓,洗得干干凈凈的,壘在桌子上的果盤里。祖父盯著草莓,一聲不吭,一顆也沒有吃,轉身回了屋。這邊花盆里的土與祖父的土地相比,顯然單薄許多。第二天,花盆里空空蕩蕩的,只留下那一抔薄土。同樣空空蕩蕩的,還有祖父的房間。
祖父是那般的決絕,自己收拾打點好一切,回到了屬于他的那片土地。“晨興理荒穢,帶月荷鋤歸”,雖然辛苦,但祖父怡然自樂。那片他自己的田壟,他自己的溝渠,踩在上面,才覺得踏實。老屋旁多了幾片荒葉,零落了些許磚瓦,唯有老槐樹,守在那兒,肆意長出一串串晶瑩剔透的槐花,滿是馥郁的清香。它日漸粗壯,祖父卻日漸佝僂。祖父越來越老了,卻再也不愿離開那片土地。我一直知道,祖父的心愿是一直與他的這片土地在一起。聽村子里的人說,總有上了年紀的老人在沉睡中遽然離去。但我想,與土地生生世世在一起,也算是一種美滿。
夕陽仍跟往常一樣,將絢爛的晚霞灑在這片厚重的土地上,照著田間的路,喚著歸家的人。它默默守著歲月風霜,換取世間溫飽與真情,迎來新的希望。
責任編輯 蘇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