煙火小鎮

去年深秋時節，我在安慶應一位朋友邀約，一個人去了上海。這是我第二次來了。有一日傍晚，我和朋友在浙江路上散步閑聊的時候，忽然看到一輛公車上畫著周莊的景致，才知上海離周莊很近，只有一個多小時的車程。

次日清晨，我便出發去周莊，不多一會兒，車拐了幾個彎道就到了。走下車子，便聽到別的旅行團的導游小姐說：“你們要緊跟著我，不要掉隊，一旦掉隊會迷路的。因為周莊都是‘井’字形的古巷，舉步之間，如夢如幻。”

這時已有不少人和我一樣悠閑地往前走。其中有四個滿頭銀發的阿婆，她們一會兒停步站在老墻下，一會兒在古老的樹下盡情地拍照，一臉和善，分外耀眼。她們到了這個年齡依然在旅行，不懼怕光陰，真是越活越美，是那種超越了年齡和外在的美。

我一腳踏上小鎮。秋陽給這座古老的莊子罩上了一層檸檬的色調。在這種色調里，周莊的身旁是一條細長的河流，不寬，卻很澄清，那是遠方的一片水，那更是遠方的一片世界。有時，你身處在這一方水上小鎮，不感慨都不行。因為，當你踏進周莊的那刻起，就立即領悟到了水的魅力，才知水是周莊的魂。

周莊，你古舊的建筑風格還是明清的吧，你已經九百多歲了。可是，你再古老，讓現代人愛上你卻很容易。你宛如明清兩代的畫軸一樣徐徐真實地浮現在我眼前的時候，才知你端莊清妙的神色，仿佛彌漫著一種精致的高貴在眉間。

周莊依河成街巷，當你每走二三十步，就有一座古意的小橋在水巷中跨著，有著歲月迥異各不相同的姿態，與對岸的街巷自然相接。這時我在想，假如周莊有十分姿色的話，我定要拿出四分贊美這一座座古老又具風情的小橋。不是有人這樣說過周莊：“水巷小橋多，千年水天堂。”

周莊的巷子比起一座座古意斑駁的小橋來，更有說不出的好。這里的小巷，不是泥濘坎坷，雜草叢生；不是上海的里弄——擁擠得讓人喘不過氣，喧鬧得讓人靜不下心，它又深又長又曲折，靜靜地邊走邊看，一條條巷子要老半天才能看完走完。有時，望著前面好像走到頭了，可是一轉彎依然是巷陌深深，而且更加幽靜。

我再往前走出巷弄，又看到一座古老交錯的橋影，那是周莊最古老的橋——雙橋。在秋風中，在古老的石橋旁，我猛然想起著名旅美畫家陳逸飛先生來。我看過他以這座雙橋為背景的那幅名揚海外的《故鄉的回憶》。沒有比這幅油畫更能概括周莊的小橋、流水、人家了。

我沿著幽靜的石板路走上雙橋，只見從前面弓背的橋洞里搖出一艘艘烏篷小船，每條船尾都有一個壯漢起勁地劃著槳，小船載著各種膚色的游客。最讓人歡喜的是，每條烏篷船頭都有一個年輕的船娘——她們穿著藍紡的長裙迎著河風唱著吳音小調。那一個個美好的身姿蕩漾在一泓清水里，仿佛倒映著一個個前世的夢。

在幽靜的巷子里不緊不慢走上一會兒，能讓人的心靈像放飛一樣自由和寧靜；在古橋上站一會兒，能讓你感受到靈動、清爽。如若你想去別的地方，在周莊得坐船去更有趣味。

下午，我和另外三個散客要了一只烏篷小船。我們到船里坐穩了，小船便出發了。四個人坐在可容下六客的船艙里很寬敞，船娘在水上揺行顯得比我們還輕松。當這只烏篷小船揺行到雙橋的時候，直接往右拐穿過另一座水上石橋，不多會兒，就到了我們要去的另一處地方。下船后，我們走進一條古巷。這里有亭臺戲樓，有青春版昆曲下的杜麗娘，她穿著一身水粉色的戲衣登臺，身姿婀娜，加上粉嘟嘟的臉，足以讓臺下的人傾倒。她那唱著昆曲小調的嗓音，與那羞答答低眉的眼神更是無法形容的媚艷，只感覺她身上到處都是媚到骨子里的溫柔的光芒。其實，我根本不懂昆曲，只是為了看那青春版羞答答的杜麗娘。

亭臺戲樓下，我坐在小桌旁，喝著阿婆茶，看著天色慢慢沉下去，聽著能把人心揉碎的唱音唱詞：“原來姹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良辰美景奈何天，便賞心樂事誰家院。朝飛暮卷，云霞翠軒，雨絲風片……”這里有好多和我一樣聽昆曲的人，我也不知坐了多長時間。聽戲、喝茶，整個戲臺院落的光陰都是慢的，每個人的臉色都是愉悅的。

在亭臺戲樓下風雅夠了，我從戲臺院落退出，拐進另一條古巷，依然是巷陌深深，還是那樣的清空幽靜，讓人流連忘返。可是終究要返回，返回那市井喧囂、人事喧嚷之中。再來，我愿與愛渡小鎮一起去守夜，守著美麗的月光在幽幽的水巷里游逸，流瀉著時間，滾動著歲月，守到晨曦我也愿意。走上一座石橋，我再次回頭一瞥，那清水泛著搖櫓的舟影，那岸邊的老屋與潮綠色的古樹，那深秋天的老墻上爬滿的寂寞的青藤，那斑駁的墻角下長滿的青苔，那長滿墨綠色的老舊的小院子，依然是那么平和與安靜。你看那橋頭，是燭燈初上的貞豐橋畔吧！

當下，我居住的中原豫東已進入深冬。午后的暖陽有恰好的懶散和迷離，照耀在我的肩膀上、衣服上，有說不出的安靜與暖意。泡上一壺暖胃的阿婆茶，喝著周莊的舊味，品著周莊的風情，入心、入肺，沉香、怡人。這個時候就會想起在江南煙火小鎮經歷過的剎那美好的時光，與那日上演的一段青春版的戲——《牡丹亭》里的杜麗娘與柳夢梅不離不棄的愛情故事。

其實，杜麗娘原本可以做個有錢有勢的官太太，相夫教子，過完平淡而舒適的一生。然而在那個封建禮教壓抑束縛的現實中，她卻鐘情于一介書生柳夢梅。她為了追求自己理想的愛情生活，在種種阻礙中沒辦法，只能在夢中與柳夢梅幽會于牡丹亭畔，追求現實中的夢里情人。醒來后才知又是一場相思夢，最終相思成疾郁郁而死。柳夢梅為了因他而死的杜麗娘，一直守在埋葬她的梅花觀里。有一天深夜，杜麗娘的香魂飄到柳夢梅的書房中，見他一邊在燭燈下作文，一邊看她滿臉春色的畫像，剎那間淚流滿面，很是感動。或許這種人鬼情未了的愛情感動了上蒼，杜麗娘死而復生。沖破種種阻撓，她毫無畏懼，她要的是彼此熱愛對方的美好的心靈；她要的是彼此深情于對方的靈魂的本真；她要的是彼此純粹迷人的日常——最終，她獲得了和柳夢梅所渴望的花好月圓永結同心的幸福生活。

這死而復生所得的愛情讓人疼痛。疼痛是什么？是愛到深處的深情。不知為什么，有些天我迷戀上了昆曲《牡丹亭》，深陷其中不能自拔。或許，我是為了那個美慧深情的杜麗娘。

是夜，我再次夢到杜麗娘，依然是韻味十足美慧的身影，水粉粉的仙氣，羞答答低眉的眼神，我的魂兒再次被她的唱音緊緊地裹住，再次深陷其中，不能自拔。在一盞燭紅的燈影下，那個端莊美慧的杜麗娘從深閨中慢慢走出，她帶著對于美夢無限眷戀的深情，一步步地向我靠近，依然低眉羞澀，依舊性情溫柔，莞爾一笑，到處彌漫著她的香，我與古人照面相聚。難道她是我前世的伶人？不然怎么會有撞擊心靈后的那種感同身受？在一簾幽夢里，為什么我與那個書生柳夢梅的氣息如此類似？

倘若在江南的牡丹亭旁埋葬著另外一個前世“風流”才華的自己，我愿今世沉浸在這樣的美夢中與羞答答低眉的杜麗娘牽手看春色滿園、姹紫嫣紅、良辰美景。不停地愛生活、愛她、疼她、愛有情有義的自己，這樣美好的生活是彼此的饋贈。一生煙火的愛情里，疼一個人是件幸福的事，誰不愿和書生柳夢梅的內心一樣每天都是春色滿園關不住，為她一生步芳菲。夢里這樣的時刻總會令人多想動情的杜麗娘是如何的癡，她肯定有一堆深情柔軟的記憶，綿長得像潮水一樣涌來。忽然杜麗娘再次一舉手一婀娜，拿捏著韻味十足的嗓子唱著：“原來姹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良辰美景奈何天，便賞心樂事誰家院……”那酥酥麻麻的唱音，在夢里還是那么迷人。

總之，倘若我真有前世，今世還愛呢。

作者簡介

竇立新，筆名：云海，河南豫東周口人，中國散文學會會員，河南省作家協會會員。有多篇散文被選入閱讀試題詳細詳解。著有個人散文集《我心里永遠住著一個春風少年》。榮獲河南省周口市第七屆文學獎。

責任編輯 蘇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