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定諤的貓

朱蕓

已經兩點五十八分了，楊譚還是沒有來。在過去的短短一分鐘內我檢查手機差不多有三十來次了，發現我給楊譚的咖啡館地址的確沒有錯。我覺得自己的緊張很可笑——我們約定的時間是三點整，楊譚現在根本不算遲到。

百無聊賴之際，我開始尋找那只經常在咖啡館里晃悠的貓咪，它總是把頭抬得高高的，尾巴左右擺動。之前我一找到座位，它就會過來蹭我，但今天我一直都沒有看見它。

“你好，打擾一下。”我環顧四周，向站在柜臺旁邊的女服務員招招手，“胖橘是被關起來了嗎？我記得我之前幾次來的時候這兒有一只胖胖的橘黃色的貓，蜷縮起來的時候就像一個毛茸茸的籃球一樣。之前有一個服務員告訴過我說這只貓的名字是胖橘。它今天會出來玩嗎，還是說店里把它關起來了？”

“先生，對不起。”服務員搖搖頭說，“這貓兩天前剛剛死了。有一個服務生在下班后忘記關后門了，貓跑了出去，吃了隔壁家花園里的百合花，那百合花的毒性對貓可是致命的。”

“原來這樣。我知道了，謝謝。”我的心情一下子跌入谷底，頓時有點后悔問了這個問題。如果我沒有問，我就不用知道胖橘死了。盡管我不是那種會因為一只名字傻呵呵的貓咪之死而流淚的男人，但知道胖橘死了我還是很沮喪。楊譚上高中的時候就很喜歡貓，胖橘也是我選擇約她來這個咖啡館的原因。

我開始用觀察身邊的客人來分散自己的注意力。盡管這里的蛋糕、三明治都比上海的平均價格貴了三倍有余，但這家咖啡館在周五下午還是人滿為患。我看到周圍有許多看起來像網紅的漂亮女孩，她們正歪著頭、嘟著嘴自拍，或是擺姿勢讓坐在對面的朋友幫她們拍照。桌上擺著新鮮的康乃馨，墻上掛著印象派畫作，盤子里盛著馬卡龍和瑪德琳蛋糕，這些都給人一種她們在巴黎拍照的錯覺。一些男生可能會覺得這些女孩優雅而有吸引力。但我不是那種男生。

而楊譚也永遠不會是那種女孩。我高中跟楊譚約會的時候，她對于頭發、唇彩、高檔咖啡館或朋友圈上的點贊個數不屑一顧。她和我之前見過的所有女生都不一樣，著實與眾不同。我得承認，她外貌一般，膚色黝黑，頭發挺短，我在她向我借書之前都沒有注意過她——她父母不給她錢去買任何和高考、留學無關的書，而我爸爸的書房像個小型圖書館，她向我借書是再正常不過的事。認識她久了之后，我發現盡管楊譚不是個美人，但她笑起來的時候有很可愛的酒窩，而且她每次提到物理時眼睛都會閃閃發光。這個姑娘是個天才。我們高中的時候，她在幾乎所有數學物理化學生物的考試中都排名全校第一，就算發揮失誤也很少跌出前三。由于她對理論物理愛得狂熱，我們學校的人給她起了個綽號，叫“楊因斯坦”。每次上語文課或者英語課時，楊譚總會在桌板下藏著一本《進階微積分》或者《廣義相對論》，老師一不注意她就埋頭一頓猛看。她不走運時，被老師發現她在干與課堂無關的事情，就把她的書沒收了，但是我會給她買新的。自然而然，她文科的老師沒有物理老師那么喜歡她。

在我們高二快結束的時候，我們的英語吳老師已經積攢了六七本書，封面不是恒星就是超新星，不認識他的人可能會把他當成一個物理老師。霍金和其他物理學家的著作在他桌上堆疊如山，相比之下他自己買的莎士比亞戲劇堆起來像是個可憐的小土坡。在高三剛開始時，吳老師把楊譚叫到辦公室里談話。吳老師告訴楊譚，無論她是在中國參加高考，還是申請出國留學，英語都是最重要的學科，再不濟也是最重要的學科之一，可比她的什么黑洞白洞重要多了。（這時，楊譚不合時宜地糾正說沒有證據表明白洞存在。）吳老師警告她說，像她這樣英語考七十幾分、拿C+，考上好大學的概率比地球在這一秒鐘變成黑洞的概率還低。之后，楊譚告訴我當她看那些物理書時，什么成績啊、高考啊、申請啊這些大家操心的事就像在旁邊試圖叮咬她的小蚊子，她只想擺擺手把它揮去。

我們的愛情來得也很自然。我借給她書，她為了表示感謝就教我物理，或是給我做一些小蛋糕。我們的關系變得越來越好，然后自然而然就從朋友發展成了戀人。我們分手不是任何一個人的錯。像很多異地戀人一樣，高中畢業后我們分道揚鑣，各自前行。我去了芝加哥大學學習古典文學，剛去三個月，我們分手了。她高考沒有考上國內的志愿高校，也沒能如愿以償去美國上自己想上的大學，就去了上海一所不上不下的大學。

我今年夏天才剛剛畢業。回到上海后，我第一時間就聯系了楊譚。我們已經四年沒有聯系過了。說實話，盡管我在大學跟幾個女孩約會過，但我還是忘不了她。現在我回來了，我們之間的距離問題也沒有了，或許我們兩個還能重新在一起呢。

我都有點兒餓了，但是楊譚還沒到。兩點五十九了。坐在隔壁桌的女孩正在問她的朋友如何策劃一場浪漫的戀愛紀念日。我聽了一會兒，禮物好像有鮮花、香水、香奈兒包包，還要去一家貴得要死的餐廳。這紀念日可真浪漫。這是楊譚永遠都不會在意的事情。她從不要求花哨的禮物。我記得有一年她過生日，我送給她一張海報，上面有太陽系的所有行星，她當時很開心。我當然可以送給她一個香奈兒包包，但她不想要。她甚至也不浪漫。我曾經為她寫過浪漫無比的情詩，她唯一的感慨是詩很押韻。

我依然記得五年前的那個晚上，我們去了學校花園，喂了幾只瘦得皮包骨頭的流浪貓，然后我送她回宿舍。在那個仲夏的夜晚，我第一次抱了她——那時的高中生很保守，或許連柏拉圖都會覺得我們之間的愛情很柏拉圖。能擁抱已經證明我們的關系向前邁進了一大步。

“楊譚，我愛你，你是我的命中注定。感謝維納斯把你帶到了我身邊。”我感嘆了起來，現在想想真是太蠢了。高中時的我認為了解希臘羅馬神話會讓我顯得很迷人。

“不要感謝維納斯，她不過是一顆大氣層中充斥著二氧化碳的地獄般的星球。”我想起來英語中維納斯和金星是一個詞。楊譚在破壞浪漫氛圍方面可真是個天才。“而且，世界上根本就沒有什么命運。”

“你不相信命運嗎？你真的跟別人不一樣。”

“命運根本就不存在。根據牛頓經典力學原理，已知時間粒子的位置和速度，就可以真正求出未來。簡單來說就是，你可以知道那些粒子現在在什么位置，你也可以知道它們未來朝哪個方向移動。”她總是喜歡這樣像教授講課似的開始解釋一些物理概念，而我總是不厭其煩地聽著。“那樣的話，現在發生的一切，包括我和你的對話，以及遙遠的星辰碰撞，都是命中注定的。但牛頓力學并不完全正確。在現代物理學中，海森堡的不確定原理表明，我們對粒子的位置了解得越多，對其運動就了解得越少，反之亦然。換句話說，過去發生的事并不能決定未來是什么樣的。”

“嗯，那是不是和薛定諤的貓很像呀？”我對量子力學的全部了解都來自那只貓。我原本并不想在我們第一次擁抱的時候就談論薛定諤。

“可以這么說。在薛定諤的理想實驗中，貓的命運是不確定的，因為沒有人知道盒子里的放射性物質是否會衰變并釋放出毒氣殺死這只貓。你看起來一臉懵——其實你不需要了解它背后的原理。你只需要知道毒氣會不會釋放出來完全是一個概率事件。貓在觀察者打開箱子之前是處于既死又活的疊加態中。在我們觀察之后，貓才坍縮成活的狀態或者死的狀態。”

“那么，僅僅是我們的觀察可以改變貓的命運嗎？如果我們永遠也沒有打開盒子，那貓是不是永遠處于生死疊加態呢？”

“這很違背常理是不是？這就是為什么薛定諤要用這個思想實驗來告訴人們哥本哈根關于量子理論的解釋有多么荒謬。然而，即使到了今天，哥本哈根解釋仍然是該領域的主導理論之一。你可以說，如果我們永遠也沒有打開盒子，貓就會永遠處于生死疊加態，直到餓死。”

楊譚闡述了量子力學對命運的解釋之后，我談到了古希臘人如何將命運擬人化為命運三女神。我想跟她聊一聊星座，以及與星座相關的希臘英雄和野獸的故事，但那天空氣質量不高，天上看不見星星了。所幸我們還能看到月亮，所以我指著月亮給她講了月亮女神塞勒涅和美麗的凡人青年恩底彌翁之間的愛情故事。楊譚說她很喜歡這個故事，她只希望塞勒涅的臉不要像月球表面那么坑坑洼洼。我們的約會就是這么不浪漫。

盡管如此，我和楊譚度過的還是我高中最美好的時光。高中時，每天都有四十五分鐘的午休時間，這段時光是完全屬于我們兩個人的。我坐在課桌前，拿著一本復印的《希臘悲劇故事》，一本巨大的字典，楊譚總是坐在我旁邊，寫著我看不懂的方程式，我們就這樣各做各的事，誰也不說一句話。周圍其實嘈雜得很：頭頂的電扇呼呼作響，教科書翻動發出沙沙聲，汽車在窗外飛馳而過，我們的同學們在身邊嬉笑打鬧，但那段時光對我們來說很安詳、愜意。

午休的時候，同學們總是三五成群，聊八卦、踢足球、講老師的笑話等等。即使在不踢足球，也沒有八卦可分享的時候，同學們仍然分成兩個圈子。第一個圈子是班上除了我和楊譚以外的所有好學生，他們總是在談論高考想考去哪里，出國申請哪所大學，怎么準備簡歷，成績排名，在社團擔任什么職位，要不要加入學生會——也就是所有與他們的發展相關的事情。第二個圈子主要由女孩組成，她們的談話主要集中在時尚、化妝品、拍照以及跟男孩約會上。最漂亮的女孩永遠是那個圈子的中心，而樸素的女孩則聚集在她們周圍，急切地讓漂亮女孩給她們分享美妝產品。除了我和楊譚，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圈子。我們兩個似乎擁有了屬于自己的圈子，不受外界任何喧囂和混亂的干擾。

我一直覺得我和楊譚跟其他人不一樣。回想起來，也許與眾不同的只有楊譚一個。我沒必要加入這兩個圈子。我從來不需要關心我的學術道路或職業發展——我可以終此一生閱讀希臘悲劇，而我父母收的房租就足以養活我。社會期待著楊譚這樣的女生多關注自己的學業或容貌，但楊譚拒絕了這種期待。

坐在隔壁桌的女孩們正在比較男朋友們的收入。卷發女孩說自己男朋友是一名銀行經理，另一個女孩則難掩其羨慕之意。我現在真的需要楊譚來喚回我們之間那種獨立于世俗的感覺。

“程楓，很高興你能抽出時間來看我。”一個熟悉的聲音傳來。我抬起頭，看見了楊譚。她的五官沒有太大變化，但是頭發更長了，皮膚也更黑了一點。她穿著一件黑色的T恤，頭發隨意地綁著。

“別這么客氣，”我把菜單遞給她，“我一直想見你。”

我們點了伯爵紅茶、三明治和芝士蛋糕。女服務員收好菜單走開了，就剩下我們兩個人。剎那間，回憶從我的腦海中涌現——高中的吳老師，花園里的貓，情詩，黑洞，午休，仲夏夜，月光下的我們。

“那么，我們年輕的物理學家現在有什么打算呢？”稱她為“我們年輕的物理學家”似乎很親密，但又不太輕浮。

“哦，其實，”她撥了撥頭發，眼神閃躲，“我沒再繼續學物理。一直沒有機會跟你說，我現在學的是計算機科學。畢竟程序員掙得多呀。”

“這倒是沒錯。我……我只是沒想到你會喜歡計算機科學。”

“我并不喜歡這個專業。但怎么說呢，世界上不缺一個二流大學畢業的理論物理學家，但總是需要更多的程序員。”

她繼續說著她的實習工作。所以，楊譚為了一份高薪的工作放棄了自己最愛的理論物理學。但我有什么資格來評判她呢？對于我自己來說，無論我有沒有大學學位，我都可以繼承父親的房地產事業。但并不是所有人都像我這么幸運。

我記得四年半前，我們還在讀高三，楊譚因為高考和申請美國大學而感到很焦慮。隨著美國大學錄取結果公布日期一天天臨近，楊譚告訴我，她連續好幾個晚上做夢，不是夢見她所有申請的美國大學都拒絕了她，就是夢見高考的時候語文作文寫不出來，空了半面。我的心一沉——噩夢對古希臘人來說是不祥之兆——在希羅多德的《歷史》中，克洛伊索斯、阿斯提亞吉斯和居魯士三王的不祥之夢都預示著他們的帝國將覆滅。但是，我不能說這種話，這只會讓她更加焦慮。所以，我安慰楊譚，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那天早上她登錄美國大學官網查看錄取結果時，我就陪在她身邊。我比查看我的錄取結果時更緊張。楊譚握著我的手，將鼠標移到各高校網站上的“查看成績”按鈕上，深吸了一口氣。我多想時間就停留在此刻。只要不點擊“查看結果”按鈕，她就有機會來美國和我一起學習，我們會在每次寒暑假見面，我們會一起做飯，一起寫文章，而她將與頂級教授一起討論她喜歡的理論物理學。只要她不點擊那個按鈕，我們還是有可能考上同一所大學的。我可以在我們合租的公寓里翻譯荷馬的作品，楊譚會在我身邊潦草地寫著物理方程。

“這就像是要打開盒子看看薛定諤的貓是否還活著，不是嗎？”楊譚勉強笑了笑，道：“我想此時此刻，我是既被錄取，又被拒絕。隨便吧，早死早超生。”

“會沒事的。”我握緊她顫抖的手，她點了那個按鈕。

盒子打開了，我們的希望破滅了。她依次單擊了每個“查看結果”按鈕。未錄取。未錄取。候補。未錄取。候補。未錄取。未錄取。吳老師說對了，她文科成績相當不好，是沒有辦法進入好大學的。二胎政策開放后，楊譚的父母又生了一個兒子，他們本來經濟情況就不好，現在還需要供楊譚弟弟上學、讀興趣班，看到楊譚沒有考上美國名牌大學，就讓她直接參加高考。楊譚從來不知道如何湊夠一千字的高考語文作文，她一開始不想參加高考，但最后還是妥協了。

“那你爸媽是不是也強迫你讀計算機科學專業呀？”我的這個不知從哪蹦出來的問題讓楊譚大吃一驚。

“可能吧，其實也不算是。就是說，他們當然希望我轉向計算機科學方向。不過，我現在也更成熟了，我現在知道家庭責任應該排在個人利益之前。就算他們逼我轉專業，我也不怪他們。”

“我明白了。我是說，如果這個選擇對你來說不錯，那么這就是個不錯的選擇。”除了反復同意，我實在想不出還有什么可說的。

“攻讀計算機科學專業并不是我做過的最糟糕的選擇。對了，我們能互相關注領英賬號嗎？我真的希望能擴大我的求職人脈圈。可能現在的實習結束后我還需要找到另一份工作，關注朋友的領英準沒錯。”

她的眼睛現在似乎不像四年前那樣閃閃發亮了。奇怪的是，四年前她談論起千萬光年外的黑洞、超新星和天體時，我感覺我們之間的距離也比現在近得多。

“說實話，我沒有領英賬號。但是遇到與編程相關的工作機會時，我會第一時間告訴你的。”

“哇，太謝謝你了。聽說你父親開始涉足電信方面的業務了，我在想，他那邊需不需要一些專門從事計算機科學的員工呢？”

“我父親現在在做電信方面的業務嗎？”我甚至不知道我父親在做什么生意。他從房地產起步，大約五年前進入食品行業。也許他最近開始嘗試一些與電信有關的業務，但我也懶得過問。我倒是好奇楊譚怎么知道的呢。

“哦，在見你之前，我對你父親做了一些調查。其實沒什么。”她似乎有些尷尬，“在見朋友之前先調查他的父親可能會很奇怪。但你人很好，你一定能理解我的。我媽媽要讓我弟弟上課外的鋼琴興趣班，但我們的錢不太夠。這兒的實習結束后，我需要重新找一份工作。我保證我一定可以勝任的……”

“我相信你。我現在就問一下我爸。”我皺著眉頭打斷她。她來找我就是為了找工作嗎？我感覺很不舒服，喝了一大口伯爵紅茶，差點嗆到自己。坐在鄰桌的女孩們正在討論如何勾引富家子弟，此刻我覺得她們沒有那么討人厭了。我在想象其中一個女孩在高中時可能夢想成為一名畫家，另一個女孩可能夢想成為一名作家，不幸的是，她們的夢想都未能成真。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就連楊譚都在夢想和錢里選擇了錢。她和別人沒什么兩樣，天天想著人脈、實習、工作機會。我從你臉上就看得出來，你看不起我的選擇。四年前我可能也會這么覺得。”她突然不像剛剛那么客套了，讓我有點驚訝。

“沒有，絕對沒有，”我解釋道，“我一點也不怪你。只是……我只是覺得你可是物理天才呀。我知道在背后談論你的父母不太好，但他們怎么能因為你弟弟的興趣班就不供你學理論物理了呢？難道就因為他是男生嗎？”

“四年前我也是這么想的，我也很生氣。每天回家看到客廳里的小相框展示的都是我弟弟的照片——有他趴在地上、被媽媽抱在手里的嬰兒照，有去西湖旅游的到此一游照，有他小學時第一次鋼琴考級的紀念照，一共十幾張。我長這么大唯一被放進相冊的照片只有我和弟弟的一張合照。剛上大學時爸媽希望我轉專業，一看見他們我就想發脾氣。那時候我經常跟我爸媽吵架。有一次吵得最嚴重的時候，我爸把你送給我的太陽系海報撕成了碎片。那是高中時你送給我的，就是我最喜歡的那張海報。我一直把它掛在我的書房里，這樣當我學習累了的時候就可以看它一眼。爸爸把它撕碎后，我在臥室里哭了兩天。我當時沒有告訴你這件事。我知道你會同情我，但我不想要你的同情。”

“天哪，你爸怎么可以這樣。”她竟然遭遇了這樣的事情。我感到很難過，更難過的是她選擇不告訴我。但她說得對——除了同情，我什么都給不了她。“如果你愿意，我可以送給你一張新海報。”我說。

“不需要啦。你猜之后發生了什么？我弟弟從垃圾桶里把那些碎紙片都撿了回來，像拼拼圖一樣把碎片組成了個完整的圖案，又用膠水幫我把海報粘回去。他花了兩天時間把海報粘好送還給我，但是作業堆了一大堆，然后我就不得不給他補作業了。他說他可以不上學，可以去工作，這樣我就可以繼續研究星星月亮了。我說他在開玩笑——他連小學都沒上完，能做啥工作。我又把海報掛在了我書房里最醒目的位置，雖然那海報皺巴巴的，而且我弟弟拼起來的時候把金星和水星的位置對調了。每當我抬頭看到那張海報時，我不一定會想起我放棄的夢想之類的，但我一定會想到你和我弟弟，還有你們兩個和我的感情。”

“啊……我很高興你還留著它。你弟弟真是個好孩子。”

“他確實是個很好的孩子。我不是說他讓我奇跡般地改變了主意，但從那一刻起，我聽到‘家庭責任’這幾個字不想捂耳朵了，為了家里人放棄理論物理對我來說也沒那么可恥了。”楊譚笑道。

“我覺得……聽完這些以后，我很佩服你。這不是隨隨便便的安慰，我是認真的。如果我之前的言辭、表情中顯示出我對你的不尊重，實在是對不起。”我感覺自己蠢得很，不僅傲慢，還沒有同情心。我自己住在象牙塔里，還嘲笑那些辛辛苦苦養家糊口的人，認為自己比任何人都優越。我有什么資格評判楊譚呢？

我想多了解一些楊譚的生活，她的弟弟，以及她最近的實習經歷。我覺得多說說話可能會多多少少破除一點我們之間的隔閡，所以我問了很多之前我從未關心過的和編程、算法有關的問題。但是沒有用。楊譚對這些話題也沒什么熱情，要不就是她看出我對編程這些事的興趣是假裝的。她說當程序員一點意思都沒有，老板每天都讓她加班到深夜，一周讓她工作六天。我罵她老板不是人。她的眼神暗淡無光，微微一笑，告訴我加班并不是什么稀奇的事情，他們程序員這一行沒有一個不加班。我說我一定會問問我父親工作的事情，她感謝了我。話題很快就終結了，我們一個接一個地吃著桌上的馬卡龍，一言不發。

“我今天還得回去處理幾個代碼，我得走了。”楊譚終于打破了沉默，“我喜歡和你聊天。真的。畢業后，我跟所有高中同學都斷了聯系，也沒去參加過同學聚會。高中時同學們認定我一定會進修理論物理學，如果去了聚會，就要跟他們解釋我為什么沒再繼續學物理，想想就很尷尬。但是我喜歡和你聊天。”

“你要走了嗎？我可以送你回去。”當她說她要離開時，我松了一口氣。她坐在我對面使我感到有些難受——我知道我愛過的女孩離我很近，但我能給她的只有同情，而她最不需要的就是同情。我想說以后還可以繼續保持聯系，但是這種假惺惺的客氣沒有用，我們都深知我們兩個根本不在一個世界。

“不用了。我坐地鐵回去吧。”

我要結賬，楊譚非要平分賬單。要離開時，我最后一次擁抱了她。她愣了一下，然后也摟住了我。說來也奇怪，我們分手的時候，我在芝加哥，楊譚在上海，我們甚至沒有擁抱一下。我們甚至都沒有看著對方的眼睛好好說一聲再見，我甚至都不知道她經歷了什么。

抱著她的時候我感受到了她身上的溫暖。我緊緊地抱住她，希望她肩上的重擔和疲憊能通過觸碰的手臂轉移到我身上，就像彼此的溫度一樣。當然這是不可能的——今天晚上，楊譚得熬夜寫代碼，而我可以躺在沙發上閱讀索福克勒斯的作品。我道了一聲保重，穿過法蘭西風格的咖啡館，離開了。

現在是下午三點五十八分。這場約會，或者說是重逢，只持續了大約一個小時。一個小時前，我每隔三十秒看一次手表，環顧咖啡館，焦急地等待楊譚的到來。其實我早該預料到的。來到咖啡館后，我得知胖橘死了，這不是一個好兆頭。在古希臘神話中，動物和噩夢一樣都會預示某些東西。在《伊利亞特》中，一只鷹在特洛伊軍隊上空翱翔，嘴里還叼著一條蛇，扭來扭去，這對赫克托爾來說是個壞兆頭，標志著赫克托爾對希臘船只的進攻注定要失敗。同樣，胖橘的死可能暗示著我與楊譚注定不會再續前緣。也許我該從胖橘的死中悟到一些什么。

又或許，正如楊譚所說，根本沒有命運這回事。就像她所說的量子力學或薛定諤的貓一樣，一切都是概率事件。在打開盒子之前，一切都是未知的。也許無論如何我都不應該向服務員打聽胖橘的事情。如果我沒問，我就可以幻想胖橘還活著，在其他什么地方嗅著剩飯剩菜，在陽光下舒服地伸懶腰。或許我就不該約楊譚見面。如果我沒有約她見面，我就可以繼續想象我的楊譚正繼續深耕于理論物理領域，她的望遠鏡指向遙遠的星系，她的眼睛像夜空最亮的星星，永遠閃耀。

責任編輯 張范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