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們的主唱死了。”
“我知道,冒險才剛剛開始。”
——《負鼓之聲》2000年第12期
我曾是個熱情的人,但如今意志消沉。我很容易受情緒影響,所以每次戀愛結束時,我都想去死。我痛恨自己這一點,覺得這并非男子漢所為。可我又難以從情感的旋渦中輕松抽身,感覺身心在經歷一場漫長的流亡,哪怕在夢中,都不得安生。
鑒于我如今的狀態,我的摯友吳衡勸我出去散散心。可是去哪呢?我不知道,也沒有想去的地方。我只想每天下班后,躺在床上聽音樂,一直聽到我睡著,我希望從耳機里傳來的歌聲能驅散我夢中憂郁的鬼魂,讓我得以短暫安歇,免受侵擾。我明白,這是一場耗時的戰爭。既然是戰爭,就要有輸的覺悟,但我還是做了充分的應對準備,我的武器是,吉他、架子鼓、貝斯和高亢的歌喉。
我偏愛Joy Division①、New Order②、A Certain Ratio③這些二十世紀七八十年代的英國后朋樂隊,其中有一些樂隊的靈魂人物,如今還活躍在樂壇上。吳衡也喜歡音樂,我們是幾年前在一支樂隊舉辦的小型演唱會上認識的。那是支年輕的樂隊,成團時間極短,因為一首極度憂郁的歌,在圈子里有些名氣,有一小批狂熱的擁躉。
那是個周六,我因為無聊,在網上看到這支樂隊的演出安排,票價五十,相當便宜,便買了票,打算去消磨時間。但那晚的現場卻乏味得很,興許是在此之前,多場巡演和漫長旅途消耗了樂隊的熱情。幾位成員明顯不在狀態,幾首他們自己的經典曲目,都唱得有氣無力,主唱連演出時的招牌動作都沒有做,這顯然引起了臺下不遠千里趕來支持他們的歌迷的不滿,逐漸有了喝倒彩的聲音。
不知誰在其中喊道:樂隊已死!這徹底點燃了臺下歌迷的不滿情緒,有人將啤酒罐砸到主唱臉上,啤酒沫灑在鼓手的長發上,還有人朝臺上吐口水,幾位成員跳下舞臺,與歌迷們扭打在一起。我為了避免麻煩,早早離開了酒吧,出來后才發現,上海剛下完一場雨,街上濕漉漉的,梧桐葉上掛著晶瑩的寶石。我點了根煙,松了口氣。警笛聲從不遠處傳來,我料想是酒吧老板報了警。這時候,從里面沖出一個人,左半邊臉紅腫,顯然是被某個家伙揍了一拳。他朝我走來,問能不能給他根煙。我跟吳衡就是這么認識的,后來我才知道,他就是那個在現場喊出“樂隊已死”的人。
此后,我們一起看過不少樂隊的演出,對一些樂隊的源起和創作背景、對樂器音色的看法有過很多分歧,他認為八十年代的后朋樂隊比早期的朋克更藝術化,鼓、吉他和貝斯的音色更冷,更干凈。而我持保留意見,指出其中有些美國樂隊并不注重樂器的使用,受地下絲絨影響,開始玩實驗噪音,很多樂隊的現場因為樂手緊張,其實都彈糊了,但有效果器遮掩,反而掩蓋了技術上的不足。
但我們一致認為,國內的很多樂隊都是對七十年代Factory廠牌下那批曼城樂隊的拙劣模仿。他說,作為一個樂迷,如果喜歡一支樂隊,一定要把這支樂隊系統地聽一遍,不能只聽一些hits。我問他什么是hits,他說,就是“金曲”的意思,一些被唱爛的成名作。這方面我確實不如吳衡資深,有時候需要請教他,畢竟我可沒底氣喊出“樂隊已死!”這樣的口號,這后來成了只有我倆才懂的笑話。
有時候,我也會帶著酒去他家聽唱片。吳衡和女友住在田子坊附近的一片老小區里,房子是租的,老了點,但價格不菲。他也曾想過搬到更安靜的郊區去,但女友堅持要住在市中心。好在吳衡從事外盤期貨行業,這一行的收入普遍要比其他行業高些。吳衡告訴我,這一行賺錢主要靠運氣,所以他其實是個賭徒。另外幾年前因為父親肺癌去世,身后還留給他一筆可觀的遺產,所以租金對他來說,完全可以負擔。除此之外,他把錢都用在了收藏絕版黑膠、煲音響和看演出上。
我們的保留曲目永遠是地下絲絨和Joy Division,我喜歡Ian①,他喜歡Lou Reed②,但他的女友不理解我們為什么喜歡兩個老頭,我說,Ian早死了,死的時候只有23歲,所以他永遠年輕;吳衡說,Lou是老死的,但我只喜歡他年輕的樣子。女友聽到這句話,忽然哭了,問他,是不是等自己老了,他就不喜歡了。他那位總是哭哭啼啼的女友,患有嚴重的焦慮癥,在我的印象中似乎總是哭喪個臉,像只面帶憂郁的貓頭鷹。
有一年,她和吳衡去日本旅行,那是一次為期十天的旅程,因為把抗焦慮藥忘在家里,她整整十天都沒睡著。到了晚上,她能聽見貓用爪子撓地板的聲音、爺爺去世前窸窸窣窣的腳步聲,還有吳衡之前在家里放過的搖滾樂片段。第二天一早,她除了十分疲憊以外,還很焦躁,眼淚也越流越多,從大阪一直流到鐮倉的海邊。吳衡告訴我,他們一共吵了六次:
在東京坐地鐵,因為地鐵坐錯方向,吵過一次。
在酒店洗澡,因為吳衡刮胡刀里漏出的胡渣掉在她的浴巾上,吵過一次。
在奈良,因為鹿的口水弄臟了她的碎花裙子,吵過一次。
在京都,因為下雨沒去成金閣寺,而改去了一家黑膠唱片店,吵過一次,并且她大哭了一場。
到箱根泡溫泉時,她的月經突然提前一周來了,吵過一次。
回國前,因為在機場洗手間弄丟了自己的化妝包,她又和吳衡吵了一次。
我原以為,吳衡遲早會和這個女人分手,可沒想到,前段時間她竟懷孕了,吳衡只得倉促籌備有關婚禮的事宜。他不止一次私下跟我抱怨要面對的問題,孩子的問題,彩禮的問題,房子的問題,女友,哦不,現在是妻子了,妻子的焦慮癥,以及孕期的古怪,還有越來越不景氣的金融市場,并以過來人的身份,囑咐我,千萬不要結婚。
“中年男人就很沒意思。”這是他的原話。
他甚至羨慕我又一次分手,獲得自由。是啊,我很自由,可我也在這無邊無際的自由中,迷失了方向。
因為吳衡的忙碌,我們有好一陣子沒聯系了。某天,他給我發來微信,我點開一看,是個音頻文件,名叫《顫栗的星象》。我問他這是什么,他說,你先聽聽看。我戴上耳機:先是一片嘈雜的環境音,根據我的經驗,這應該是在某個演出現場,空間不大,很有可能是個小酒吧,接著是一長串密集的鼓點,貝斯切進來的時機也恰到好處,隨即便是一個猶如夢海旋渦般的男聲,他手中那把不凡的吉他隨之撥動,男人的喉嚨深處不斷蹦出充滿魔力的咒語,將我吸進他的歌聲中,這時候,我明顯感覺當時四周安靜了下來,但可能是錄音的問題,有些歌詞唱得并不清晰。直到整首歌結束幾秒后,觀眾才從剛才的震撼中緩過來,爆發出掌聲和歡呼聲。
我很興奮,問吳衡這是國內哪支樂隊的歌,他說他也不知道,他是在一個樂迷群里看到有人發了這個文件,問是誰的歌,可沒人知道。他聽過后,便立馬轉給了我。我百度了歌名,可搜索結果卻是空的,我又問了身邊一些玩音樂的人,每個人都沒聽過這歌,更不知道是誰唱的。
我又聽了一遍,將能聽清的歌詞抄了下來:
我編造恐(懼?怖?)的幻覺
用來恫嚇另一塊潔白的殼
它破裂
流出春夜里,顫栗的星象
可為何這詛咒竟在寬慰一顆焦灼的心
如果在(……)中,能擺脫鎖住你(……)的影子
那(……)也大可不必到來
如果痛苦的智齒仍無人認領
那燈塔上的人也別眺望遠方的帆
沉重從來不是問題,虛無也不是
有人愿意獻出珍貴的麥種,有人則不
偉大的鐐銬上也曾泛著(……)
我把歌詞逐一輸到搜索引擎里,可沒有出現任何相關信息。我問吳衡,知不知道那個在樂迷群里發這首歌的人是從哪得到的?他說,問了,那人是在閑魚上買了個二手諾基亞想收藏,充電之后,發現里面有東西沒刪干凈,是一段錄音,就是這首歌,他又用自己的手機翻錄下來,做成MP3文件傳到了群里。

這下線索斷了,我問吳衡怎么看,他說這支樂隊很有可能被埋沒了;也有可能,根本是某個業余樂隊的即興之作,恰好被人記錄下來罷了。
晚上,我回到住所,又點開《顫栗的星象》,久久循環。我不相信這是某個業余樂隊的即興之作,沒有哪個業余樂隊有這樣嫻熟的編排能力,我仔細研究了鼓點和貝斯的進場時機,都很完美,盡管由于雙重錄音的原因,歌詞殘缺不全,但依然能聽出其中對詞句的斟酌。顯然,這是一支成熟的樂隊,可為什么沒人知道他們呢?他們身上到底發生了什么?這不僅使我困惑,更令我著迷。
第二天,我打給吳衡,我們在電話里簡短交換了各自的看法。根據吳衡對那臺諾基亞手機型號的判斷,這支樂隊活躍的時期可能在1999年—2001年之間,我們查了一遍這個時期的國內樂隊,但一無所獲。
最后我想到個辦法,通過一些二手書網站,找過期的音樂雜志,終于找到了一絲線索。那是一本創刊于1998年的民營季刊,名叫《負鼓之聲》,僅在沿海地區發行,發行量很小,內容也平庸,無非是盤點一些國內樂壇的八卦,還有新歌速遞和樂隊專訪,總共出了12期,便因為資金鏈斷裂而停辦。我全部翻了一遍,終于在2000年第12期,也就是雜志的最后一期,找到了我需要的內容。
那是占了雜志兩頁篇幅的一個小專訪,受訪者自稱“時暮樂隊”,來自福建泉州,但只有鼓手接受了雜志采訪,以下為摘錄:
Q:很好奇你們作為一支玩了六年音樂的樂隊,為什么至今都沒有發一張專輯?
A:有些歌寫了,就完成了,它就變成一個過去的東西了。我們覺得把過去的東西包裝成新的,挺惡心的。
Q:你覺得你們的音樂是什么風格?
A:不想聊風格,音樂本身就挺自由,沒必要框死。
……
Q:你們平時喜歡什么?有沒有什么特別的愛好?
A:普通的東西吧。
Q:比如呢?能不能更具體些?
A:比如你現在手里的錄音筆、我的鞋、那邊的花瓶,就是些日常的東西,它們挺偉大的。
……
Q:什么契機下創作了《顫栗的星象》這首歌?
A:有天晚上,我們幾個吃完飯,路過開元寺,小元說去小便,回來的時候,就有了這首歌。
Q:說到這個,現在樂隊一共幾個人?
A:原來是三個,現在只剩倆了。
Q:還有一個呢?
A:死了。
Q:死了?
A:對,小元死了,我們的主唱。
Q:怎么死的?
A:這沒法跟你說。
Q:那樂隊會解散嗎?
A:不會。
Q:可你們的主唱死了。
A:我知道,冒險才剛剛開始。
……
我拍了照,發給吳衡。吳衡立馬給我打電話,告訴我他有個主意。
我掛了電話后,便訂了前往泉州的機票,但沒有訂回程的機票,因為我不知道會在那里逗留多久。也許這是一個契機,它會改變我如今的生活,或是給我某種指引?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隨著年齡的增長,我變得越來越困惑,什么都不確定,但唯一可以確定的是,我必須去泉州見一下這支樂隊,這是我現在唯一想做的事,我希望這是這場令我精疲力竭的流亡的終點。
航班是晚上八點在晉江國際機場落地的,我看見飛機的影子滑入炎熱的泥土,吳衡坐在我旁邊,他有點感冒,一路噴嚏不斷。來泉州是他的主意,但和我內心的想法不謀而合。我知道他想趁機從目前煩悶的生活中抽離片刻,做一名竊喜的逃兵,像電子游戲里那些扛著裝滿金銀財寶的布袋跳來跳去的哥布林小偷一樣,趁玩家不注意悄悄溜走。
出了機場,我們叫了輛出租車。我聞見后座有皮質的臭味,司機邊打電話邊轉動方向盤,經過大橋時,他的金牙時隱時現,嘴里的閩南語像跳動的海味、閃閃發光的鱗片、貝類輕敲的囈語。
下車前,司機告訴我們,有臺風要來了,并祝我們旅途愉快。我和吳衡拎著行李,進了酒店。到房間后,我問吳衡要不要出去逛逛,他捂著紅腫的鼻頭說不去了,他得睡一覺,并讓我幫他帶盒感冒藥回來。
飛機上,我跟吳衡商量了一下,并且又反復聽了幾遍《顫栗的星象》,發現嘈雜的環境音里夾雜著閩南語,結合雜志上的專訪,猜測應該是在泉州的某個酒吧。不過時間久遠,酒吧是否還存在都未可知,所以我們決定拿著雜志上僅有的那張鼓手的照片,將泉州從1999年起搞樂隊駐唱的酒吧都挨個排查一遍。
下樓后,我向酒店的保安打聽,保安說附近有一條專門的酒吧街,很熱鬧,如果還想找點其他樂子,他可以幫忙安排,不過需要些小費。他說這話的時候,眼神曖昧,我遞給他一根煙,問他當地有沒有從1999年開到現在的酒吧。
保安說,老酒吧估計都沒了,一般酒吧的生命周期撐死也就四五年,你開個酒吧,還不如開個奶茶鋪賺得多。但保安還是答應幫我問問,我把電話號碼留給了他。之后他就跑去指揮一輛準備進停車場的本田雅閣倒車去了。
我到酒吧街轉了一圈,拿著鼓手的照片問了幾家酒吧的老板,都說不認識。
回到酒店時,吳衡已經睡著了。我把藥放在他床頭,躺在床上,戴上耳機,那個男聲在炎熱的夜里又闖進我的耳朵里。我回想起鼓手在采訪里說的話,他說叫小元的主唱死了,應該就是我現在聽到的這個聲音的擁有者,他長什么樣?多高?年齡多大?怎么死的?自我了結?還是他殺?意外?
我只能從聲音判斷他是個男人,除此之外,一概不知,他像是煙霧映在墻上的一個影子,很快就消散了。我唯一能想象的是,他經過開元寺時,可能之前喝了點酒,尿意正盛,在他肆意宣泄的時候,什么東西擊中了他,他渾身打了個激靈,聽到有個聲音告訴他,他應該寫出來,唱出來,給它譜曲作詞,不再囚禁那個急躁的家伙,讓它在樂器間制造一場混亂,用無形的音律去追捕它,讓人們顫抖顫栗,頂禮膜拜。
可鼓手說的“冒險”又是什么呢?有太多問題沒有答案了,我感覺很疲倦,很快就睡著了。
第二天中午,我醒來時,吳衡在跟他的妻子打電話,看我醒了,便找個借口掛了電話。我問他感冒好些沒,他拿起我昨晚買的藥晃了晃,說好多了,然后問我昨天晚上有什么進展沒,我搖搖頭。
吃飯的時候,吳衡突然問我,這次他拋下懷孕的妻子來泉州,是不是有點自私?我不知道怎么回答。
“有時候我在想,是不是不聽那些音樂,沒那么多形而上的追求,做一個更實際的人,會活得快樂些?”
“什么叫更實際的人?”我問。
“就是只考慮活著,不考慮其他。”
“那跟行尸走肉也沒區別。”
“但至少不會痛苦。”
“活著本身就痛苦。其實你這個問題,還是說明你根本不是那樣的人。我問你,你來泉州為了什么?”
“你為了什么?”
“我需要答案。”
“什么答案?”
“不知道,但我需要一個明確的東西,比如,一個人消失了,對這個世界來說到底重不重要。”
“你比我還擰巴。”吳衡聽我說完,喝了口椰奶說道。
酒吧通常晚上7點開始營業,吃完飯,時間還早,我跟吳衡打算隨便轉轉,便去了開元寺。我站在門口,試著感受了一下那天晚上那個叫小元的主唱被靈感擊中的時刻。但我的四周只有一片死水,就連一片漣漪都沒有泛起。最后我只好放棄,走到大雄寶殿前,我忽然不想再往里走了。寺院的廣場很干凈,有零散的觀光客給廣場上的鴿子喂食。我看見一個大腹便便的老頭被鴿子環繞,他每動一下,肚子就開始下垂晃動,我忽然想到,如果他的肚子是一條繩索呢?它另一端的重量來自這個世界,牽扯著他,令他無法那么輕易離開。我摸了摸我的肚子,干癟,缺乏油脂和彈性,感覺自己隨時都可能失去控制,雙腳離地,飛向天空。看來,這個世界沒分配給我一條好繩索。
好不容易熬到了晚上,我和吳衡分頭行動,將之前列出的幾家酒吧作為重點,逐一排查。有些酒吧的酒保以為我是便衣警察,或是專業討債的,對我處處提防,生怕說漏嘴什么,招惹不必要的麻煩。吳衡甚至跟一家酒吧的客人動了手,被扣在那,打電話通知我去接他。我跟酒吧老板說明情況來由,并賠禮道歉,補償了幾瓶洋酒的費用后,老板才讓我們離開。回去的路上,他的貓頭鷹妻子又打電話給他,兩人有些爭執,他掛了電話后,什么都沒說。
就這樣,我們在泉州待了一周,每天晚上都帶著失望歸來。而吳衡顯然有心事,睡覺時在床上翻來覆去,半夜出去打電話的次數也越來越頻繁,我不知道電話那頭是誰,但我猜事情肯定與他的妻子有關。
有天晚上,我們從外面回來,在酒店聊了會兒平克 · 弗洛伊德的The Wall。吳衡說這張專輯里有個隱含的主題,就是“母體”,媽媽、爸爸、家、童年伙伴,所有迷途之人心中的燈塔,所有見識過瘡痍世界的破碎之人的歸途,我們每個人最終都要回去,哪怕你死在外面,淚水都會流回那里,在媽媽和爸爸的眼中復活。吳衡說的時候,有些激動,說完后,我看見他眼角有些淚花。我們誰都沒說話,接著,他站起來,告訴我,現在他得回去當一個父親了,搖滾樂不是教他怎么逃避生活,而是教他如何面對和勇敢。
他問我,你呢?你到底想要什么?
我答不上來,長久以來,我的人生都處在一個混沌的狀態里,這也是我會來此的原因。我經常感覺自己被身后的什么東西在推著前進,推到哪里就是哪里,接著它們就會消失很長一段時間,而我停留在原地,一個黑色的地方,也可能是車流湍急的十字路口中間,荒野的斜坡上,某個熱鬧的宴會上,下一步該干什么?去哪里?有什么計劃?我全然不知。于是,我又要等待它們出現,推著我朝下一個地點前進。
但這次不一樣,我渴望搞清楚關于“時暮樂隊”的秘密,我很清楚自己在干什么。這與我以往的經歷完全不同。
我和吳衡不一樣,他很清楚自己要什么,所以能很快找到自己該走的路,哪怕過程并不順利,但對他來說也不過是時間問題。而我正和他相反。
吳衡訂了第二天的機票,我送他到機場,就像我們剛來的時候一樣,經過大橋時,我想起那晚的夜風也曾吹過吳衡的臉。登機前,吳衡問我什么時候回去,我說,找到答案就回去。他很鄭重地和我握了握手,并祝我好運,朝我做了個金屬禮,便進了登機口,消失在我的視野中。
我在泉州待了半個月,幾乎跑遍了大大小小的酒吧,就連一些隱藏在巷子里的廉價舞廳都沒放過,可依舊毫無頭緒。我沮喪地走在遮蔽炎熱的騎樓下,穿過三三兩兩曖昧的年輕人,為自己的徒勞和孤獨感到難過。刺眼的陽光像白色的細鹽從我頭頂破舊的百葉窗里流下。盡快淹沒這失重的街道吧!我在心里這樣喊道。汗液在我的表帶里發酵,在鹿礁路,那些英國驗貨員住過的地方,有光滑的白堊在反光。我開始懷疑這場旅行是不是本身就是錯誤的,我應該回到原來那個地方,繼續等待。
晚上,我準備去吃碗面線糊,之后打算再去之前去過的幾家酒吧碰碰運氣。吃到一半,我的電話響了,是一個陌生號碼,但顯示是泉州本地的號碼,我猶豫了下,還是接起來。原來是之前酒店的保安,我本就對他沒抱什么希望,根本沒想到他會打電話給我。
在電話里,他告訴我,幫我打聽到一個人,姓楊,1999年曾在鯉城區開過一家駐唱酒吧,幾乎所有來過泉州巡演的樂隊都在他那兒演出過,本地的樂隊也常去暖場,后來因為做服裝生意,他虧了一大筆錢,不得不把酒吧抵押出去,最后被一家著名的連鎖美發品牌盤下,現在人在關岳廟附近的古董街開了家文玩店打發時間。我向他問了文玩店的詳細地址,并道謝,心中重新燃起了希望,預感這位楊老板肯定能提供一些我期盼已久的消息。
第二天,我按照導航定位,找到了文玩店,店面不大,在古董街靠近盡頭的位置,沒什么顧客。店門口有個年過半百的男人坐在馬扎上喝啤酒。我先進去逛了一圈,有些東西我在其他地方的旅游景區也見過,應該來自浙江某個專門做工藝品的小鎮。角落里立著一把吉他,但弦鈕明顯松了很久,琴頸上落滿灰塵。
我問門口的男人,吉他賣不賣,男人走進來,問我出多少,我開了一個很低的價,他擺擺手,表示不賣。接著我便趁機和他攀談起來,并確定他就是我要找的那位楊老板。熟悉之后,我表明來意,他有些吃驚,說沒想到還有人記得他。我給他看了那張從《負鼓之聲》上翻拍的鼓手照片,他仔細看了很久,搖搖頭,說沒印象。我又問知不知道“時暮樂隊”,楊老板說,他幾乎認識所有本地的樂隊,雖然大多數樂隊解散后又重組,又解散,但他不可能對一支樂隊完全沒印象。我不甘心,拿出手機,把《顫栗的星象》放給他聽,他對歌曲發出由衷的贊嘆,但表示確實是第一次聽到這首歌。
正當我失望的時候,他又讓我放了幾遍曲子,在歌曲的2分41秒處,不斷讓我循環,最后他說,環境音里有飛機的聲音。我仔細聽了聽,確實在旋律的覆蓋下有飛機引擎的聲音,很小很細,如果不仔細聽,就會漏掉。
接著,楊老板告訴我,他回憶了一下,千禧年的時候聽人說過,在機場附近一處農戶的院子里有過一次小型的音樂節,因為是非官方舉辦,又是在戶外,所以神秘低調,受邀資格也很苛刻,就連他也沒有拿到邀請函,所以那次音樂節的情況他也不清楚,而且這種音樂節沒有任何影響力,只是一小撮人的狂歡,很快就被遺忘了。他建議我去那個農戶那里問問。可時間已經過去那么久了,誰知道農戶還住不住那兒。楊老板說他也不能保證,但他可以開車送我去那里確認一下。
在楊老板看來,他完全無法理解一支樂隊不愿意讓人知道的心態,他說自己認識那么多的樂隊,沒有一支甘心被埋沒、被遺忘。所以他更傾向于相信,時暮樂隊的主唱死了后,樂隊成員看不到希望,便解散了,重新潛入生活的洪流中。他見過太多這樣的樂隊了。可鼓手提到的“冒險”呢?從雜志的采訪中看,鼓手的回答完全不像是向事實妥協的態度,更像是某種新的開始,甚至有一絲被刻意壓抑的期待。
經過40多分鐘的車程,我和楊老板終于到了他提到的那個地方。農戶住在山邊的一個盆地里,山的另一面就是機場,我們到的時候,正好看見一架客機從我們頭頂飛過。楊老板走進院子,用閩南話跟里面的人打招呼,我跟在他后面也走了進去。院子比我想象的要寬敞很多,我正想象那天演出的場景時,楊老板走過來告訴我,確認過了,就是這家人當年將院子租出去搞的音樂節,讓我有什么問題,直接問他。
我掏出手機,給農戶主人看了鼓手的照片,他點點頭,告訴我鼓手叫秦松,是他表哥的兒子,也是他最早來找自己,問能不能租個院子玩音樂。我松了口氣,總算找到了。接著農戶主人給我大概講述了一下當年音樂節的情形:樂隊一共三個人,主唱、鼓手和貝斯手,來的人也不多,都是樂隊的一些朋友,還有親人,時暮樂隊一共演唱了5首歌。說到這,農戶主人讓我等一下,接著回房間拿了張發黃的紙遞給我,我一看,是當年印的海報,設計很簡陋,上面的字都是人手寫的,海報上有5首歌的歌名,分別是:《人們總在天亮的時候就離開》《在島上》《顫栗的星象》《新青年》和《篡位的國王》。
我問叫小元的主唱長什么樣,他說長相很普通,留著個寸頭,個子大概在177左右,聲音好聽。我又問他能不能幫忙聯系秦松,他說秦松很多年前在山里失蹤了,警察和當地山民搜索了好幾天都沒找到,就放棄了搜救,家里人后來又找了幾年,最后也斷了希望,現在全家人就當他已經死了。
我不相信秦松的失蹤是偶然,直覺告訴我,這肯定就是他提過的那個“冒險”。我不甘心,又問了些關于他的問題,但也沒有得到什么有價值的回答,農戶主人只說,秦松失蹤后,山里經常鬧鬼,有山民半夜聽到孤寂的鼓聲。
晚上,我給吳衡打了個電話,將事情的來龍去脈告訴他。他同意我對“冒險”的猜測,但與我看法不一致的是,他認為秦松肯定是獨自到山中了結了自己的生命,這就是他說的“冒險”。可我不同意,秦松絕對不會自殺,他說的“冒險”肯定另有所指。
吳衡問我有什么東西能證明嗎?我說,沒有,可也沒有東西證明他自殺。我們陷入了僵局,在電話里誰都沒說話,最后,吳衡說,他擔心我在這件事里陷得太深,他有不好的預感。我讓他放心,他囑咐我注意安全,便掛了電話。
第二天中午,我租了輛車,再次前往農戶主人那里。路上,楊老板給我打來電話,問我在哪,我跟他說再去農戶那里看一眼,看能不能找到貝斯手的線索。楊老板說,等我忙完,晚上去他店里一起吃飯,我答應了。
到農戶那里的時候,我發現院子上了鎖,屋子里也沒人,猜測人可能外出了,也不知道多久回來。我在車上等了會兒,料想人一時半會回不來,便驅車趕回市區,先回酒店洗了個澡,換了套衣服,去赴楊老板的約。
到文玩店的時候,我見楊老板在屋外擺了一桌菜,一個人默默抽煙。他看見我來了,朝我招手,我在他對面坐下。
楊老板問我今天有沒有收獲,我搖搖頭,說農戶出門了,打算明天再去。楊老板點點頭,然后又跟我扯了會兒1999年他開酒吧時的軼事。
“我能問你個問題嗎?”楊老板說。
“什么問題?”我說。
“你為什么要找這個樂隊?他們到底跟你有什么關系?”
“沒什么關系,我就是想要個答案。”
“什么答案?”
“我現在不知道,可能找到了會知道吧。”
“你要知道,有時候,沒有答案就是答案,這才是命運的吊詭之處,你以為搖滾樂是怎么誕生的?你以為那些玩樂隊的玩的是什么?是困惑啊!迷茫啊!憤怒啊!他們給不了你答案,只能給你力量和情感上的蠱惑,他們不是傳教士,不會帶領你這樣的迷途羔羊走向什么光明未來,他們是痛苦的凡人,也需要被拯救,他們自己都有一堆問題沒答案,怎么給你答案?”
“楊老板,我跟你可能不一樣,你是很實際的人,能在這個世界找到自己的位置,可我不行,我總覺得我在這個世界像是一個被遺忘的人,一個消失了也不重要的人,我找不到我該待的地方,在哪都別別扭扭的,工作如此,感情如此,生活如此,你懂嗎?我愛搖滾樂是因為我知道他們跟我一樣,在努力尋找。”
“但有些人沒找到就死了。如果你也沒找到呢?”
我沒說話,喝了口杯中的酒。
“你不用著急,所有人在這個世界上都有自己的位置,那個位置是你的,逃也逃不掉。”
“可我也不能總等著吧?我等很多年了,它沒來,現在我要去找它。”
“找到他們,就找到你在這個世界上的位置了?”
“未必,但至少還有我關心他們的下落,如果連我都放棄了,他們就真的消失了。”
走的時候,楊老板問我會不會彈吉他,我說會一點,他把那把舊吉他送給了我,說自己留著也沒用,不如贈它個好前程。
我走在街上,路過斑斑點點的星光,摩托車主的呼喝從我身邊穿過,我在路邊的雜貨鋪買煙,電視里說后天凌晨臺風就會登陸。我決定回酒店洗個澡,好好睡一覺。
晚上,我做了個夢,夢見我在燃燒,火焰澆筑我的軀體,主唱、鼓手和貝斯手圍著我彈奏扭曲的旋律,最后我逐漸熄滅,冷卻,眼睛卻從灰燼中被拎出來,拋到空中,我看見到處都是白色的光,緊接著我便被電話鈴吵醒了。
是酒店前臺,問我還續不續房,我看了下日期,確實該考慮是不是繼續住下去的問題了。我問前臺能不能多給我點時間考慮,前臺是一位年輕的姑娘,聽口氣,她有些為難,我便告訴她,不會太久,至少讓我清醒一下,她同意了。
我從床上起來,用雙手摩挲了下臉,看見楊老板送我的吉他,昨晚被我靠在沙發上。我打開吉他盒,看見原本松掉的弦已經被重新扭緊,琴身擦得干干凈凈,我試著彈了幾下,音色調得很準。我把吉他放回琴盒里時,發現琴盒側身有幾道刮痕,開始我以為是被我不小心剮蹭到的,但用手摸了摸,痕跡是舊的,應該本來就有。隨后我把琴盒重新靠在沙發上,決定再續住幾天。
出了酒店,我又一次來到農戶那里,幸運的是,這回他在家。我問農戶主人是否能把秦松家的地址給我,可他卻說,秦松失蹤后,他們一家就搬到石獅去了,早沒了聯系。我又問那天他對貝斯手有沒有什么印象,農戶主人搖搖頭,說當時秦松只是向他借了院子,所有使用細節和開銷都是秦松來找他溝通的,他對其他人印象不深。
我忽然想起酒店里那個吉他盒上的刮痕,問農戶主人,那天有沒有在演出的樂隊成員身上見過文身之類的東西。他想了想,說好像是有的,但他忘記是在誰身上看到過了。我問他文身長什么樣,他說那天晚上天氣很熱,唱到一半,有人把衣服脫了,其中有個人的后背上文了一輪巨大的太陽。我又問那個人是彈吉他的還是彈貝斯的,他說他分不清是什么琴。我從手機里找出貝斯和吉他的照片給他看,他看了看,有點不確定地指了指貝斯,說,好像是這個。接著我又按照農戶主人對太陽模糊的印象,草草畫了張文身的圖,農戶主人又想了想,說太陽中間的形狀好像是一個表盤。
我拿著憑借記憶和想象畫出的圖去一家文身店打聽,老板給我翻看了他們家的圖冊,沒有找到任何類似的圖案,但他幫我將草圖重新改了改,太陽周身的火焰形狀應該是不動明王火焰,中間的表盤他標了時間刻度,老板告訴我,這叫時輪,按本地人的說法,就是“時運”的意思。但老板說,一般人很少文這個,因為背不起,誰都不敢隨便拿運氣這種事開玩笑,文這類東西得先去算命,不是每個人都能文。當然,也有人不信這個,但他可以跟我保證,整個泉州,文這個圖案的,肯定不超過5個人。我決定再去找楊老板打聽一下,如果貝斯手的文身如此特別,他說不定會有印象。
我打給楊老板,可是沒人接,我估計他有事,便發了條微信給他,并把文身的照片發過去。泉州的天氣格外的好,一點都不像臺風要來臨的樣子,我找了家咖啡店,坐在外面的露天服務區,將這幾天得到的線索在腦子里過了一遍。過了一會兒,楊老板給我發來消息,告訴我他在處理一些私事,但他沒有提到任何關于我發的那張文身照片的消息。
我一直在咖啡館坐到傍晚,楊老板沒再回復我,而我也不想回那家設施陳舊的酒店。酒店的門把手是壞的,稍微轉動就會被擰下來;煙霧報警器也只是個擺設;窗戶被封死了,想透透氣得坐電梯到樓下。
太糟糕了,在過去無數的日子里,也許是衰老的緣故,這種感覺時常包圍我。有時候,我覺得自己仿佛坐在海邊的防波堤上,看著海水上漂浮著無數襪子,它們在海面上不斷上升,在農婦的手里停下,她們有兒子和丈夫,他們都赤著腳在土地上行走,土地也不再是土地,不再是產出糧食的土地,它在塌陷,因為世界的重量在增加,消亡是遲早的事。這是自然的蕭條,所以不必難過,因為海水遲早會淹沒一切脆弱的痕跡,其中包括我的、吳衡的、楊老板的、時暮樂隊的,所以,最后還剩下什么呢?除了無用的傷心,似乎沒有任何辦法阻止這一切。
我想起酒店的桌子,被我這些天消費的賬單包圍,也許數字才是這個世界所有問題的答案,它們和衛生間刮胡刀里的胡渣一樣,有油墨的味道。但和書籍不同,神話傳說和莎士比亞的悲喜劇里沒有這些氣味,而我聞了聞我身上,像隔夜汽水灑了一身。這時回頭看看,在防波堤最后露出一角的地方,好像還有人站在那兒,試圖將身上的衣服扔進海里,用來堵住冒出水源的眼睛。于是,衣服的紋路變成波浪,而襪子,世界再也沒有襪子了,最后,那人跳進海的旋渦,夢境開始褪去,我們的痕跡也在夜色中消失了。
最后我還是坐回了酒店床上,抱著楊老板送的那把吉他,伴隨走神,彈了幾首歌,也許是旋律的作用,我的心情緩和了些,決定出去吃點東西。吳衡來電話告訴我,他帶妻子去醫院建了檔案,檢查下來,一切都好。我能聽出他的喜悅,并由衷替他感到高興。楊老板還是沒有回我消息,我有些心神不寧,又拿出那張文身圖,仔細端詳,但不知道什么時候睡著了。醒來的時候,我聽見敲門聲,透過貓眼,發現是楊老板,我有些詫異,但還是打開門,問他怎么來了,他說手機沒電了,所以沒回我消息。接著他告訴我,他見過擁有這個文身的人,說可以現在趕過去。我看了看時間,凌晨三點,外面已經開始起風了,我想起天氣預報里說臺風就在今天登陸,有些猶豫,楊老板讓我考慮一下,最后我還是決定跟楊老板出去。
路上,楊老板開著車,沒說話,我有些問題想問他,比如這個人叫什么?他在什么場合下見的?我們的目的地是哪?但他只是說,到了我自然就清楚了。漆黑的山路上,只有我們一輛車在不斷盤旋,我心中有些忐忑,想到吳衡曾說的“不好的預感”。但此時,我別無選擇,只能向前。最終,汽車在郊外一座無名的山腳下熄了火,楊老板下車后對我說,跟緊他,別走丟。
我們沿著山林里隱秘的小徑不斷向前,我不知道他要帶我去哪,但我的心跳越來越快。在接近山頂的地方,我們停下來,楊老板讓我幫忙一起撥開一堆厚重的樹枝和雜草,不一會兒,我眼前露出一個黑漆漆的洞口。他先鉆了進去,我猶豫了下,也鉆了進去。楊老板點燃裹滿松汁的火把,遞給我一支,然后繼續往前走去,我們就這樣走了許久。終于,我看見不遠處有微弱的亮光,心想這是到了洞的盡頭。
從山洞里出來,一座木屋出現在我眼前,楊老板說,這是以前獵戶進山打獵時留下的,槍禁之后,屋子就被廢棄了。他推開門,示意我進去。我看見里面擺著落滿灰的吉他、貝斯、架子鼓,儼然是一個小型的樂隊排練廳,但看樣子,很久沒人來過了。
“這是排練的地方,《顫栗的星象》就是在這寫的。”楊老板忽然在我身后說道。
“你怎么知道?”
“我就是貝斯手。”
楊老板的話像一股洪水,沖擊我內心的大壩。他脫掉身上的衣服,露出背后那輪我尋找已久的太陽,巨大的表盤因為汗水和松弛的肌肉而顯得扭曲,像是一幅超現實主義的畫。
我不知道該說些什么,我曾無數次想象過找到時暮樂隊時,想問他們的問題,可現在,眼前黝黑的男人看著我,我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一開始為什么不說?”我沉默了一會兒,還是問道。
“你是個陌生人,忽然來找我,我不確定你的目的。”
“那為什么現在告訴我?”
他指了指后背上的文身,問我知不知道它的含義,我點點頭。
“我是個很相信運氣的人,當初文它的時候,有人給我算過,說它在我這輩子一共會轉動兩次,一次是噩運,一次是好運。噩運我已經經歷過了,但好運我一直不知道什么時候來,那天,跟你吃完飯,晚上我準備睡覺,脫衣服的時候,扭頭看見鏡子里表盤的倒影,指針對稱地指向另一邊,我就知道時間到了,不能再等了。”
這時,我聽見臺風呼嘯的聲音,正經過我們。我感覺那些被海水淹沒的痕跡,正通過另一種不可思議的方式,重新涌現出來。
飛機降落后,我在位置上坐了好久,等心情平復一些,便拉開一旁的遮光板,讓陽光照進來。我看乘客已經走得差不多了,才背起吉他獨自走出飛機。
吳衡在接機口遠遠就看到了我,朝我揮手。我笑了笑,走過去,給了他一個擁抱。他全身上下打量了我一番,然后猛地朝我襠部拍了一下,點點頭,說,不錯,沒少零件,接著拍拍我的肩,朝停車場走去。
車上,他問我找到答案沒,我沒說話,拿出楊老板給我的那張《顫栗的星象》完整的歌詞,原本缺失的文字都補全了:
我編造恐(懼)的幻覺
用來恫嚇另一塊潔白的殼
它破裂
流出春夜里,顫栗的星象
可為何這詛咒竟在寬慰一顆焦灼的心
如果在(黑暗)中,能擺脫鎖住你(四肢)的影子
那(光明)也大可不必到來
如果痛苦的智齒仍無人認領
那燈塔上的人也別眺望遠方的帆
沉重從來不是問題,虛無也不是
有人愿意獻出珍貴的麥種,有人則不
偉大的鐐銬上也曾泛著(愛的目光)
我的思緒回到那天晚上。楊老板告訴我,小元是個天才,但從小患有癲癇,出事那晚,他跟秦松剛剛吃完飯出來,在路上,他忽然犯病,秦松背著他到了醫院,但他們沒錢。一直以來都是楊老板用酒吧賺來的錢填樂隊的窟窿,楊老板無數次提出想將樂隊商業化,安排出唱片和演出,可小元和秦松不同意,他們覺得那違背了當初組建樂隊的初衷。
“兩人一條心。”楊老板這樣說道。
那天晚上,秦松把小元送到醫院的時候,小元人快不行了。急需錢搶救,秦松求楊老板趕緊過去,但楊老板猶豫了。這么多年來,他只有那一刻猶豫了,但最后他還是去了,可趕到時,人早沒了。
之后,楊老板一直為小元的死感到內疚,躲著秦松不見,后來拿著一大筆錢去了趟澳門,醉生夢死了一段時間,把錢輸了個精光。而秦松也是在那時接受了《負鼓之聲》的采訪,那是他最后一次在這個世界上露面。
“回來的那天晚上,我在家門口被人捅了,我猜是秦松,果不其然,第二天就聽說他失蹤了。”
那是指針第一次轉動,血液在那個秘密的夜晚,沿著楊老板受傷的軀體,在他身后的時輪間留下一道筆直的烙印。
“我沒報警,出院后就把酒吧賣了,對外說什么做服裝生意虧了,其實都是借口。”
“他后來去哪了?”
楊老板搖搖頭。
“也許死了吧,我不確定,但我猜他回來過。”
我疑惑地看著楊老板。
“因為后來有人聽見山里有敲鼓聲。”
我忽然明白,這就是秦松的冒險,他消除了在舊世界的痕跡,又冥冥之中引領我找到他的過去,那一刻,我感覺自己與秦松的影子重合在一起,像是重新擁有了姓名的鬼魂。我又想起那個夢,便拿起火把,站在這被人遺忘的地方,點燃了木屋,天空中的狂風卷起幽靈般的火舌,像是在進行一場了不起的搏斗。楊老板忽然大哭起來,我看著他的臉,想起吳衡曾說過的話,我們每個人最終都要回去。
吳衡回去了,楊老板回去了,秦松也回去了,現在輪到我了。是的,在天亮以前,在視線所及之處,我重新擁有了光明。
作者簡介
鄭然,生于1989年,現居上海。小說作品發表于《青年文學》《湘江文藝》《青春》《大家》等。出版有短篇小說集《海鷗墓園》。
責任編輯 菡萏
①英國后朋克樂隊,在國內常被稱為“快樂分裂”或者“快樂小分隊”。
②英國后朋克樂隊,常見譯名為“新秩序”。
③英國后朋克樂隊,簡稱ACR,尚無通用中文譯名。
① 指Joy Division的主唱伊恩·柯蒂斯。
②盧·里德,美國搖滾樂歌手與吉他手,前“地下絲絨”樂隊主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