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散文的作家里,林海音是我特別喜歡的一位。她的筆永遠攜帶一股魔力,明知道她寫的是散文,可讀下來就像在看一篇扣人心弦的小說。之所以有這樣的魔力,就因為林海音把“我”——也就是她自己,寫活了。寫作文尤其需要這種功力,因為很多題目最終考驗的,就是我們能不能把自己的經歷、想法寫好。重讀《竊讀記》,我們可以深入揣摩作家是如何把人物——或者說,如何把我們自己,給生動地表現出來的。
人是活人,活人會動,一動起來就有各種動作,寫人永遠逃不開寫動作。
又要回到我們的老生常談——動詞了。還記得吧,阿城被譽為“動詞用得最好的作家”,動詞的威力不可小覷。林海音在人物動作表現上,也很獨具匠心——
我跨進書店門,暗喜沒人注意,我踮起腳尖,使矮小的身體挨蹭過別的顧客和書柜的夾縫,從大人的腋下鉆過去。喲,把短發弄亂了,沒關系,我到底擠到里邊來了。
這句話里,一連串的動詞形色各異,表達的主題卻是統一的——“我”之所以能在擁擠的人群里鉆來鉆去、蹭來蹭去,還要踮腳跟,都是因為“我”的個頭兒很小——當然,這只是表象,往深了看,這些動詞都著重凸顯了“我”行動上的畏畏縮縮,因為“我”心里知道,“我”是來竊讀的!
一跨一踮、一挨一擠,就是對人物典型行為的提純,含著“煉字”的智慧。之前說,“煉字”的一個好辦法是讀古詩詞。今天借這篇《竊讀記》,我再跟大家介紹一個很好用的辦法,幫大家快速提升“煉字”水平——抄字典!
別急,不是傻傻地從頭到尾抄,而是專抄那些帶“動作偏旁”的字兒——我個人很喜歡這個法子。因為按照動作偏旁去找字,這些字所代表的動作,基本都是由同個人體部位做出的——像提手旁的字,涵蓋的就基本都是我們的手部動作。而相同偏旁的這些字,就對同個部位、不同動作的區別性描述。你把這種區別、差異描述出來了,“煉字”就“煉”到位了。
拿林海音的這段話為例,我們可以抄“足字旁”的字。一抄就會發現,“踹”是用腳底向外踢;而“踢”是用腳撞擊;而“踩”則是腳整個兒放在上面,用腳底去接觸物體。再比如剛說的“提手旁”,“拎”是用手提;而“提”則是手從下往上筆直提起物品而懸持;還可以連帶看到“捏、掛、打、擺、摔、披、撥”等等。
此外,還有一種把人物動作寫好的辦法,即便你用的動詞很一般,很不精準,但是你把動作的狀態給描述清楚,也能對人物的行動進行補救。看林海音的示范——
我抬起頭,難堪地望著他——那書店的老板,他威風凜凜地俯視著我。店是他的,他有全部的理由用這種聲氣對待我。我用幾乎要哭出來的聲音,悲憤地反抗了一句:“看看都不行嗎?”
這些動詞前面,作者都用了描述性詞匯凸顯了動作的情感傾向。因此,在描寫人物動作時,同樣是“提起”,“輕松地提起”和“費勁兒地提起”顯然是不同的,“輕輕地提起”和“悄悄地提起”也是充滿區別的。把這些動作的細部特征寫出來,人物的性格、情緒自然也隨之凸顯了。
喜歡林海音,最喜歡的就是她全文不著痕跡,卻有生動細膩的心理獨白。你會因為她時不時冒出來的鮮活心理描寫,把自己深深代入到人物身上,與她同呼吸、共命運——
在一片花綠封面的排列隊里,我的眼睛過于急忙地尋找,反而看不到那本書的所在,從頭來,再數一遍,啊!它在這里,原來不是在昨天那位置了。
我慶幸它居然沒有被賣出去,仍四平八穩地躺在書架上,專候我的光臨。
這劇烈的心理變化,把“我”的心急、驚慌、驚喜、慶幸和幸福表現得多么細膩傳神!這種寫法,就是“心理獨白”。類似于我在小角落里,悄悄地自言自語。
不要放過任何一個你想自言自語、悄聲嘀咕的時刻,這些“真情流露”,就是你最真實的性格表達,把這些時刻、這些“暗語”記錄下來,運用到作文里,你會呈現一個真正有靈魂、不編造的自己。
被人欺負了,你一定會想“君子報仇,十年不晚!”一個有骨氣的你就出來了;但你可能也會嘀咕“怎么辦啊,我這樣怎么回家……”一個膽小、懦弱、不知所措的人物也能躍然紙上;“鎮定、鎮定,我的腿還能走,我的眼睛沒有受傷,我流的血不多,我要趕快報警……”一個理性、勇敢的你便呼之欲出了。
除了這種悄聲細語的內心獨白,還有一種比較好玩的心理描寫,也能豐滿人物的形象,那就是“做白日夢”。林海音的白日夢是這樣的——
但我也不是個讀書能夠廢寢忘食的人,當三陽春正上座,飄來一陣陣炒菜香時,我也餓得饑腸轆轆,那時我也不免要做個白日夢:如果袋中有錢該多么好!到三陽春吃碗熱熱的排骨大面,回來這里已經有人給擺上一張彈簧沙發,坐上去舒舒服服地接著看。
這種“自我幻想”,也是一種經典的心理描寫技法。幻想必由心靈產生,而幻想昭示著我們的希望、欲求,因此這種“幻想式”心理描寫,不僅可以直接體現人物最強烈的情感訴求,還能通過幻想與現實的對照,凸顯現實的窘迫與落差,使人物的情感流動更加跌宕起伏,讓文章的感染力也進一步增強。《賣火柴的小女孩》就是這樣一個經典的范例,火焰里的幻象有多美好,人物的遭遇就有多殘酷。誰讀了不說一聲“我見猶憐”?
在作文里,“白日夢心理”一般也有很典型的語句來引出,比如“那一刻,我仿佛看到……”“晚上,我又夢見……”在文中運用一些這樣的心理描寫,哪怕是有些灰暗、有些偏激的想象,也能使人物形象更加有血有肉。
在人物語言設計上,有一個偷懶又討巧的技法,能快速形成人物的性格特點,那就是為TA設計一個“口頭禪”。三句不離口頭禪,這個人的性格特點——至少是語言特點,就被讀者記住了。
這個口頭禪若是網絡流行語,證明此人多半是個“網癮少年”;口頭禪是“哎呀呀”“嘻嘻嘻”之類的,此人“萌點”一定不低;口頭禪若是“唉”“算了算了”之類,此人必然有點“憂郁王子”氣質在身;口頭禪若是些粗話臟話,這人是什么層次、什么類型,不用多說也都明白吧?
因此,留心身邊人物語言里的“高頻詞”,可以為你設計人物口頭禪帶來靈感。有時候,一個簡單的口頭禪,也可以挖掘出深意,豐滿人物的性格。比如,“俺老孫去也!”此話一出,悟空那胸有成竹、一往無前的戰斗氣概就躍然眼前了。
人物的語言,“能”寫的其實很多,但有一點“不能”,是一定要注意的——那就是,千萬不要把人物語言寫得特別文縐縐、書面化。
因為現實生活中,一個常見的普通人,是很少會故意掉書袋、講書面語的。說這些話的人,往往就會被取笑成“書呆子”。你看林海音對人物語言描寫,都是非常干脆、直擊重點的:
“你到底買不買?”
“看看都不行嗎?”
“不是一回了!”
很多同學在描寫人物語言時,以為把一個人的話寫得文采斐然、辭章華美,就能凸顯他的博學與深思;把一長串道理講得嚴絲合縫、密密麻麻,就能把對方徹底說服。殊不知,這只會叫人起一身雞皮疙瘩呢。我合理地猜測,一個“語言意識”不強的人來重寫林海音的《竊讀記》,很有可能就把“我”的回答寫成“老板,我是一個窮學生,但是我特別愛讀書,我知道這是不對的,可是我真的無法控制自己,我希望您……”
行了,別說了,一看就知道是編的,現實中,誰會跟一個陌生人這么矯情啰嗦呀。
針對這個問題,其實也有一個相對討巧的解決辦法——那就是多用俗語、俚語和歇后語等民俗語言。因為俗語、俚語往往就是書面語的口語轉化,甚至有些書面語里沒有的,在俗語、俚語里卻有。這些語言通俗、幽默、機趣、凝練,加以運用,可以讓人物語言立刻生動、風趣、接地氣起來。
比如“近朱者赤近墨者黑”的俗語表達就是“挨金似金,挨玉似玉”;“未雨綢繆”太書面了,放進人物語言里可以變成“飽帶饑糧,晴帶雨傘”。一些歇后語的運用,也能表現出人物的性格,比如“這書店里的書,可真是老太婆開了口——一望無涯(牙)啊!”想來,說這話的同學,也許不一定愛書,但一定擅長逗人開心。因此,專門積累一些俗語、俚語、歇后語,適當地運用在人物語言中,能很高效地把人物立起來。
編輯 苗嘉琳
作者簡介: 莫笑君,原名胡姚雨。東南大學碩士畢業,青年作家。曾獲香港中文大學第五屆全球華文青年文學獎一等獎、2013全國冰心兒童文學新作獎等。已出版青春中短篇小說集《余聲不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