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株曾被熱愛的鳳仙花

1

我第一次見到鳳仙花是在芒果姐姐家。

如果沒有記錯，那天是周六，我像往常一樣跑去找她玩兒。由于她家院子的大鐵門總是關著，我習慣到了屋外就喊：芒果姐姐，你在家嗎？只要在家，她會很默契地回應我：在！你進來。

那天同樣如此。我剛進門就看到芒果姐姐在往手指上放著什么，于是好奇地湊了上去。

“姐，你在做什么呀？”

“涂指甲油啊！”她說著就將手伸到我眼前，“好看不？”

“好看。”我邊說邊點頭，以表示自己的贊同。

這時候她會心滿意足地把手收回去，繼續自己的操作。

過了一會兒，她跑到石臺那里把水龍頭擰開，然后將雙手伸到下面，這時水就嘩嘩地從管子里流出來，沖洗著她指甲上敷著的紅糊糊。混著色的自來水順著臺柱淌下，緩緩流入溝渠。

水龍頭流下最后一滴水，她就甩甩手，喊我過去。

“美不美？”她滿臉驕傲地將手指都豎直伸過來。于是我就見證了最神奇的一刻——原本普普通通的指甲此時變成了橘紅色，準確地說，還微微透著粉色。見我一臉震驚，她得意地問：“你想不想和我一樣變美？”聽到這話，我咽了下口水，從嘴里蹦出一個字：“想。”

2

我跟芒果姐姐走上屋頂，那是一片新天地，種著不同植物的新天地。

芒果姐姐走到一株正綻放著的花樹前半蹲下。所謂的花樹其實就是一棵不到半米高的植物，但由于枝干上長滿了小花花和綠葉子，在我尚未對植物形成深層認知的腦袋里就是樹的存在。姐姐認真地看了下整棵花樹，然后小心翼翼地用指腹將一朵又一朵小花花摘下。午后的陽光總是很散漫，所以當它均勻揮灑在姐姐身上時，我竟恍如見到被光籠罩著的下凡仙子。

“小安，你過來一下。”

姐姐的呼喚將我從幻境中拉回現實。

“好！”我快步走過去，伸手接下姐姐遞過來的花兒，如獲至寶。

姐姐采完花又帶我下樓，在小小的院子里將清洗過的花朵兒放進盅里用力搗碎。咚咚咚，咚咚咚……一片片嬌艷欲滴的花瓣在棒槌的捶打下慢慢破碎，其間加了幾滴清水，“指甲油”很快就做好了。姐姐讓我到沖涼房里拿香皂把手洗一遍。那塊薄荷青檸味的舒膚佳給雙手帶來的清涼感覺，我想，我會永遠記得。

芒果姐姐全神貫注地將花漿糊到我每一個指甲上。我看著姐姐一扇一合的睫毛，像極了觀賞一只蝴蝶的曼妙舞姿，又似發現了什么獨家秘密，覺得應該緘口不提。

那天，我快樂得像一只挖到大蘿卜的兔子一樣蹦蹦跳跳地回了家。一路上總覺得天變得更藍了，軟綿綿的云朵也像極了蓬松的棉花糖，就連迎面吹來的風都有了溫柔的模樣。涂了指甲油的手指可真是太美了，我在心里暗自竊喜。

3

芒果姐姐很愛她的花，每天都會提水上去給它澆灌。偶爾我也在，就會陪著她一起澆水。她總是用手把水捧起來輕輕地從花冠淋下去，溫柔得就像在呵護著自己的孩子一般。那時候，我們都天真地以為生活會像這樣一直一直過下去，慵懶又繾綣。

后來，芒果姐姐到鎮上上中學，我們不能再似從前一般日日相見。但她周末回來會騎單車載我在鄉間小路上游蕩，我們一起看小鴨子笨拙地在田里奔走，看火球似的紅彤彤的太陽在遠方緩緩落下，給江面留下一片暮光。我們會在炊煙將散時回家，提桶過去給花兒澆個水，再下樓吃飯。電風扇老得會在轉動時嗚嗚作響，但并不影響我們邊吃邊看著電視。有時候，她會突然放下筷子，然后笑嘻嘻地指著電視上的男生對我說，她以后的男朋友就要長這樣，別的都不行。那時候的我不太理解她為什么這樣說，但那個男人的確生得俊俏，我便似懂非懂地點點頭以示贊同。

又過幾年，姐姐去了外地上大學，而我也學會騎自行車，獨自前往鎮上念中學。某一天，我在生物教材上看到一張花的圖片，上面寫著：鳳仙花。我迫不及待地想將這個新發現告訴芒果姐姐，然而，我沒有手機，無法像別人一樣跟她在微信上聊天。好不容易熬到了暑假，卻被告知她會留在城市里打工給自己賺取新學期的生活費，因此，我們只能在寒假的春節時再見面。每次見面，我都覺得她愈發清瘦，但眼前的人總是一笑而過。讓人意想不到的是，平日里沒人料理的花兒倒是仍有長勢，還是會在自己的季節爛漫盛放。

4

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從前親密無間的我們開始變得疏離而客氣。也許是兩人相處的空白時間太長？也許是進入青春期的我不再似童年時那么熱情？又或者是我們已經失去了共同語言？我不知道，也許，她也是。在那些孤獨的日子里，我深深地愛上閱讀，就像一棵快要枯萎的小草在瘋狂吮吸雨水一般，我在書里瘋狂尋找自己的歸屬感。偶然讀到袁景瀾的《吳郡歲華紀麗》，其中說道：舊時江南一帶，姑娘們常用鳳仙花染指甲，多染無名指及小指尖，謂之紅指甲，而且是每個未出閣的姑娘七夕之夜必做的事情。銀甲春纖，一夜深紅透。

時間的浪潮時刻翻涌著，未曾因為誰而停止前進的步伐。

我上高三那年，她結婚了。猶聽家里長輩提起過，姐姐結婚的對象是她在公司的同事，江西人，個子不高，但很白凈，待人彬彬有禮。婚禮很低調，按照本地習俗請了大廚過來家里開火，一根根木柴在磚疊泥壘的土灶里燒得噼啪作響，燃起的火柱成就了鍋里香。祭過祖，簡單擺幾桌宴請親朋好友，就算出了閨閣。雖然芒果姐姐最后還是沒能遇上青春期最愛的男明星，但是必定是遇到值得的那一位，才會下定決心與其共同步入婚姻的殿堂吧？她穿婚紗的樣子一定很美吧。也不知道舉辦婚禮那天，新娘是梨花帶雨還是笑靨如花。因為沒能見到她出嫁，我始終感到非常遺憾。

高考結束，我回了老家。在和媽媽聊天的時候，我才得知，姐姐的家人已經搬到新房居住，她們夫婦二人在深圳落了腳，老屋也都鎖上鐵門空置了好久。不知道為什么，我忽然好想去看看那株花，那株曾被熱愛的鳳仙花。

編輯 苗嘉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