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墨

前英國首相亞瑟·內維爾·張伯倫
1869年3月18日,那位和“綏靖政策”幾乎畫上等號的英國首相亞瑟·內維爾·張伯倫出生。如今,153年過去,他的個人與時代悲劇,又再次被人憶起。
“滾出去!滾出去!辭職吧,老兄!辭職!”1940年5月7日深夜,英國議會大廈里沸反盈天,批評聲、怒罵聲不絕于耳。很多反對派議員更是失去往日英倫紳士的風度,將手中的文件卷成匕首狀,狠狠砸向坐在辯論桌前的一個男人。
眼前這一失控的場面在英國史無前例。此時被羞辱的那個男人,不僅沒能有效地為自己辯護,而且強撐著不為人知的病體,默默承受著這鋪天蓋地的羞辱。
更沒人想到,此時他離生命的終點只有半年時間。
臨終前,他還不禁哀嘆:“在我擔任公職的一生,我所信仰的一切,我所為之工作的一切,都已毀于一旦。”
此人是英國首相張伯倫。其實一年多前,他可不是這樣的狀態。
“這是歷史上第二次英國首相從德國帶回保持尊嚴的和平,我相信這就是我們一個時代的和平,我建議你們安心睡覺去吧。”1938年9月,張伯倫攜帶著簽署好的《慕尼黑協定》回國后,在機場揮舞著協定,向英國人喊道。
希特勒獲得了1939年諾貝爾和平獎的提名。

不過,英國民眾在接下來的日子里,并沒能像張伯倫所許諾的那樣,睡上個安心覺,因為希特勒在歐洲大陸并沒有停下戰爭鐵蹄,而20年前第一次世界大戰人間煉獄的慘狀依舊歷歷在目。
在那場戰爭中,33個國家與15億多人被卷入戰爭,戰場上傷亡人數高達3000多萬,因戰爭死于饑餓和其他災害的人達1000萬左右,各交戰國經濟損失約為2700億美元。
英國盡管慘勝,死亡人數卻高達上百萬,軍費開支達上百億英鎊,國民財富損失近1/3。一戰前,美國欠英國30億美元,戰后英國倒欠美國47億美元。
面對如此殘酷的代價,一戰后英國乃至歐洲,都彌漫著一股“厭戰”的情緒。1938年,張伯倫去慕尼黑,據說有70%英國民眾支持。當他從慕尼黑回到英國之時,無數期盼“和平”的民眾,在機場不眠不休等待他。
當他在機場高舉《慕尼黑協定》,宣布他帶回一代人的和平的時候,民眾為之歡呼喝彩。《泰晤士報》更是如此評價:“沒有任何一個從戰場凱旋的征服者得到過更高的榮譽。”
無獨有偶,當時法國舉國上下,也是彌漫著高昂的厭戰情緒。雖然按照一系列條約,法國人有責任阻擋希特勒對捷克的宰割,但是一句“你愿意為捷克斯洛伐克送死嗎”,把西方大國的顧慮演繹得淋漓盡致。
然而,“張伯倫”們在渴望《慕尼黑協定》帶來和平之時,不知是否感同身受到十多年前,德國民眾接受《凡爾賽和約》的無奈與絕望。
在《凡爾賽和約》下,德國丟失了1/8領土、1/10人口,還喪失了重要的工業區、65%的鐵礦以及45%的煤礦。在賠款上,德國共需要賠償各戰勝國2260億馬克(約合113億英鎊),且以黃金支付—這一數字相當于1921年德國國民生產總值的20倍。
此天價賠款對于戰后的德國來說,仿佛要榨干每一個德國人身上的血汗錢,并且讓其后世子孫永遠成為英法的經濟奴隸。
“這不是和平,這是20年的停戰協定。”接受德國投降的法國將軍福煦,如此評價《凡爾賽和約》。
20年后,歐洲局勢不幸朝著福煦預言的方向發展。最終,1939年9月1日,希特勒裹挾著復仇的民粹主義閃擊波蘭,二戰由此爆發。
歷史總有它諷刺的一面。在瑞典議員埃里克·勃蘭特提名下,希特勒獲得了1939年諾貝爾和平獎的提名。

1938年9月,張伯倫攜帶著簽署好的《慕尼黑協定》回國,在機場發表演講
希特勒被提名的理由是,1938年他與法國、英國簽訂《慕尼黑協定》。而在希特勒獲得提名的同時,張伯倫也“榮幸”成為諾貝爾和平獎候選人。
當初,希特勒是憑借著“我們要撕毀那將我們推向地獄的《凡爾賽和約》,我們要重新站回世界的舞臺,我們要讓那些欺壓我們、分割我們國家的強盜們后悔”的承諾,攫取了德國大權。
不過在剛上臺之時,希特勒卻呼吁與英法等國展開“和平合作”,并建議一同簽訂“任何莊嚴的互不侵犯條約”,同時積極響應美國總統羅斯福提出的“和平裁軍”方案,甚至表示為了“和平”,德國愿意解散全部軍隊。
1935年,希特勒更是專門發表一通“和平演說”,把“西方無戰爭”的愿景說得天花亂墜。因此,西方報刊一度以為“危險分子”希特勒浪子回頭,為其喝彩。《泰晤士報》更是發表主題為“重建良機”的社論,為希特勒的“和平”交響樂伴奏。
不過他們不知道,希特勒私底下卻對其心腹庫爾特·盧德克表示:“口頭可以講講和平,內心都要想著戰爭。”事實證明,希特勒這一系列鼓吹和平的舉措,只不過是為了暗中推動戰爭而釋放的煙幕彈。
在希特勒的蠱惑下,張伯倫一度認為希特勒是有和平誠意的,并相信英德兩國對于和平有著根本一致的利益。
同時,張伯倫一定程度上同情德國在《凡爾賽和約》上遭遇的不公,把德國的擴張自我理解為德國旨在恢復一戰之前的邊界。當德國人馮·克萊斯特警告張伯倫,希特勒是“唯一真正的極端主義者”時,張伯倫將其視為對希特勒的污蔑,而拒絕理會。
面對張伯倫這種曖昧的情感,希特勒也十分擅長激發他的內疚感,并以此來在“外交談判”上討價還價。
張伯倫曾當面逼問希特勒:“你說300萬蘇臺德日耳曼人必須納入德國,做到這一點你就滿意了嗎?你不想要更多東西了嗎?我這樣問是因為,許多人認為這并不是全部,認為你想肢解捷克斯洛伐克。”

1919年6月,巴黎,軍官站在桌子和椅子上,透過窗戶觀看《凡爾賽和約》的簽署
希特勒卻答道,他當然不想要許多捷克人,但是蘇聯會用捷克來威脅德國安全,因此捷克的分崩離析,對德國的安全大有益處。
其實,對一戰后的德國懷有同情方面,張伯倫不是特例,英國普遍彌漫著這樣的情緒。當1936年德軍開進萊茵重占該區,英國民間輿論異常平靜—而同時期,意大利入侵埃塞俄比亞,英國民間輿論卻是一片嘩然。
面對希特勒不斷挑戰《凡爾賽和約》的行為,英國人在某種程度上將其當成是德國在爭取它應得的權益,而給予諒解。
英國政治家帕麥斯頓曾說:“我們沒有永久的盟友和永久的敵人,我們只有經常的、永久的利益。”
從19世紀晚期的“光榮孤立政策”開始,英國就一直企圖要在歐洲大陸維持“均勢”,而自己從中扮演“漁翁”的角色。
在一戰后的20年里,由于戰爭的后遺癥,再加上世界經濟危機的重創,英國日不落帝國的余暉愈發暗淡。因此,這種均勢對維護英國搖搖欲墜的“霸主”地位至關重要。
一戰前,英國可以通過挑撥法德宿敵之間的關系,自己坐收漁翁之利。但此后,《凡爾賽和約》確立了法國在歐洲大陸一家獨大的地位。
更令英國人眼紅與不安的是,1932年當英國只有四五百架飛機的時候,法國卻有2000架以上。時任英國首相勞合·喬治曾強調說:“法國是現在唯一可能給我們造成麻煩的國家。”
令英國人眼紅與不安的是,1932年當英國只有四五百架飛機的時候,法國卻有2000架以上。
《和平大使》一書也曾評述說:“英國的根本利益在于防止德國的崩潰,只要德國是一個統一的整體,歐洲就能或多或少地保持均勢。”
或許正因如此,在《凡爾賽和約》的框架下,德國得以以一個統一體保存下來了。為此,英國試圖把德國操弄成一只能在歐洲為英國利益火中取栗的貓爪。
在希特勒運籌帷幄、步步為營突破《凡爾賽和約》的過程中,英國天真地認為,滿足德國“合理”的訴求后,希特勒會守住和平的底線。因此,當德國企圖要廢除《凡爾賽和約》中限制德國軍備的條款之時,英國非但沒有制止,反而在1935年初迫使法國發表會談公報,表示愿意通過協商來廢除和約中該條款。
或許是看穿了英國的心思,同年3月,希特勒悍然宣布,單方面廢除和約有關限制德國軍備的條款。不僅如此,法國和比利時在1923年聯合出兵占領魯爾區來催促德國支付賠款的舉動,遭到英國堅決反對。
同時,為了振興德國工業,英國伙同美國,一起迫使法國接受道威斯計劃和揚格計劃。在英國的操作下,德國得以通過與歐洲六國締結《洛伽諾公約》,以及加入國聯,恢復其大國地位。
從一戰結束到1935年這一時期,對德國一系列的綏靖,是建立在英國有足夠力量駕馭尚在復蘇中的德國的自信上。不過二戰前幾年,德國在希特勒的帶領下,如同“脫韁野馬”,使得英國的“綏靖”逐漸演變成為委曲求全的無奈。張伯倫更是低聲下氣,三次飛奔德國乞和,這一結局英國應該始料未及。
除了扶德抑法,英國對德“綏靖”背后的“禍水東引”,也是“司馬昭之心”。
由于政治基因相異,蘇聯還在娘胎里的時候,西方國家就開始不待見它了,甚至總想把它掐死在娘胎里。
英國作為資本主義世界的領頭羊之一,自然不會放過任何一次掐死蘇聯的機會。丘吉爾曾回憶說,早在簽訂《凡爾賽和約》的巴黎和會上,西方大國領導人便認為戰后,單靠戰勝國去對付蘇俄是難以完成的任務,必須借助德國去“解放”蘇俄、復興東歐。

藝術家打造五千個小冰人,放置在英國張伯倫廣場的臺階上,紀念一戰陣亡士兵
對于蘇聯強大的軍事機器,張伯倫也是十分忌憚。他認為,蘇聯在它的“爪子可以夠得著的地方”,都能給人留下一些非常嚴重的傷痕,所以更加堅信自己推行綏靖政策對于維持西歐“團結”的重要性。
因此,張伯倫要盡力避免英國和德國相互殘殺,避免蘇聯坐收漁利。然而,令張伯倫意想不到的是,當初炮制“國會縱火案”、大肆殺害共產黨人并公開叫囂反蘇的希特勒,竟能搶在二戰爆發前幾天,與蘇聯達成《蘇德互不侵犯條約》。
如今很多著作或大家之言,往往都把二戰爆發的主要責任,歸咎于張伯倫和他的“綏靖政策”。但“萬方有罪,罪在朕躬”,這樣公平嗎?
一戰后,英國社會彌漫著厭戰的情緒,以及對德國的同情,這些都是張伯倫綏靖政策的“土壤”以及催化劑。張伯倫二戰前疲于奔命,不惜三次飛奔德國,被希特勒羞辱玩弄,這與一戰前愛德華·格雷的縱橫捭闔、游刃有余的外交行為相比,折射了英國“日不落”帝國輝煌不再的無奈。
更可悲的是,英國人遇上了希特勒這個百年難遇、不講原則的戰爭狂魔。所以與其說,綏靖政策是張伯倫的個人悲劇,不如說是整個英吉利民族的時代悲劇。
責任編輯吳陽煜 wyy@nfcmag.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