便利店之光

明前茶

上海疫情期間，一位在便利店堅守了23天的安徽女子李娜火了，因為所住的小區封控，她一旦回家，就無法返回便利店崗位，于是她向居委會和領導申請一個人守店，從3月9號到3月31號，她在便利店里側最昏暗的空地上鋪了幾張硬紙殼當床。同事都因封控不能來替換她，她咬牙堅持，每天工作20個小時，以便附近小區的顧客能及時補充生活必需品。

她說了兩個細節，令人感慨。有一天下著大雨，她在外面拖貨，腳上的鞋被雨水濡濕了，都沒有鞋換。有位顧客要把家里的名牌鞋給她送來，她無論如何不肯要。另外，便利店沒有洗澡的設施，顧客中一位獨居的女孩趁著短暫解封，邀請李娜上門洗澡。由于每天接觸很多顧客，她擔心自己萬一感染了，把病毒帶給姑娘，猶豫了好久，最后拿到兩次核酸陰性報告后，才以最快的速度去沖了一個澡。

李娜以自己的勤勉與韌性，令便利店亮了起來，成為顧客們心中溫柔閃亮著的一座燈塔。

我外婆生前可算是初代便利店店員，那時沒有自助選貨一說，連冰糖、鹽津橄欖、甘草餅與話梅，也要店員以木筷夾出，裝在三角紙包中稱重，遞給客人。醬油、醋與麻油，也需要由店員用竹端子去巨大的陶甕里舀，再以搪瓷漏斗灌到客人的空瓶里。那時，店里還賣按斤稱重的白酥皮點心，點心的皮在運輸顛簸及夾取分裝中，容易碎裂脫落，像大片的玉蘭花瓣，外婆將它們掃攏、裝進牛皮紙袋，酥皮馬上就會在紙袋上印出圓圓的油漬來。按規定，酥皮點心有10%的正常損耗，但她堅持將油酥皮一起裝進顧客的袋子里。

如今的便利店更明亮舒適了，可熱飯，可喝現煮咖啡，面朝大街的兩三張小木桌上，坐著值完夜班的加油站工人、在大雨中騎行了半天的外賣員、被客戶打回第五套方案的設計師，他們在這里補足能量，感受這一刻的風平浪靜，忽覺萬物都有了治愈的光亮。日本拍了關于便利店的《紀實72小時》，店員和客人都是“失意了也要好好活下去的普通人”，他們能感覺到“就算蓋在米飯上的鰻魚很薄，也可以嘗出櫻花蘿卜的酸爽，還有撒在米飯上黑芝麻的小小爆香”，安慰與鼓勵，就在遞交微波飯盒的那個眼神中。

我單位附近的便利店里的常客還有中學生。放學后，他們在便利店里喝一杯飲料再回家，這是他們的自由時刻，就像一個成年人上樓回家前，想在車庫里待一會兒一樣。有時他們會坐在臨窗的小桌前，向外眺望，馬路上車輪滾滾，車道中央的綠化帶上點綴著高高低低的海豚草雕。園林工人剛把海豚的吻部、背鰭與尾鰭上的草一一換過，這些草海豚背脊的線條更豐滿了。夕陽西下，風吹過這片悠長的綠化帶，草浪浮現，隱藏在綠化帶里的有軌電車的車燈亮起來的時候，電車就像行走在無邊的海水中，而海豚的尾鰭也像帶出了水花，無邊無際的寂靜與浪漫向前延伸，美如宮崎駿《千與千尋》中的場面。

那一天黃昏，天遲遲未暗，便利店里只有三個人，正在吃盒飯的我，一個久久不愿離去的中學生和年輕的便利店收銀員。那個穿校服的孩子臉上有淚痕，我和店員都不知道該如何安慰他。過了一會兒，店員走來了，像是對那孩子又像是對我說，“能不能幫我看五分鐘的店，那些海豚，換過草以后變得更美了，我想摸摸它們，一直走不開。”

見我點頭，穿著圍裙的店員跑了出去，我看到他沖向了那些海豚，挨個撫摸它們，此刻，草的香氣大約像浪頭一樣簇擁著他吧，所有的海豚都在微笑跳躍，那是謀生縫隙中，突然浮現的自由時光。此時此刻，生活的黯淡與單調忽然退潮了，只有幸福像海豚的長吻，輕觸他的手心與手背。

我旁邊座位上，耷拉著臉淚痕滿面的中學生，第一次笑了。94008C84-A090-416C-B622-4FA76ECA15A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