會計穩健性與商譽減值
——基于我國A股上市公司的經驗證據

肖味味 杜金華（博士）

（徐州工程學院金融學院 江蘇徐州 221008）

一、引言

在我國產業結構轉型升級的大背景下，并購作為一種外延增長方式，與內生式增長方式相比，可以幫助企業快速實現做大做強的目的，因而在實踐中得到廣泛應用。普華永道數據顯示，2018年企業并購事件共1.08萬宗，交易金額達6 591億美元；2019年雖較上年有所下降，但并購事件仍有0.95萬宗，交易金額達5 653億美元。2020年以來，我國企業的海外并購活動有所放緩，但是在“雙循環”和“產業升級”的國家戰略背景下，并購交易依然熱度不減。但與此同時，一些上市公司計提大額的商譽減值準備，上市公司商譽減值“暴雷”現象頻出，給企業的長期可持續發展帶來風險。如在2019年年報預披露公告中，ST銀億、譽衡藥業、北京文化、眾泰汽車、萬達電影等企業紛紛預計了巨額虧損，甚至有些企業預估虧損金額超過了公司市值。企業以前年份的高溢價并購積累的大量商譽所計提的減值準備是企業虧損的重要原因。商譽減值準備的計提意味著企業獲取未來現金流的能力下降，企業整體的價值受到毀損。對于企業而言，企業支付了高額的并購價格，但是卻沒有得到相應的回報收益，多支付的差額實際上是一種浪費；對于投資者而言，所投資的企業股價下跌，投資者的收益也隨之減少，其投資回報率相應下降。無論對投資者還是企業來說，高額的商譽和商譽減值所帶來的是一種資源錯配現象。

商譽減值與公司價值具有相關性，會被視為負面消息影響股票價格（Bens et al.，2011），也會被視為公司投資失敗的信號（Gu and Lev，2011），商譽減值具有較高成本；我國會計準則規定，企業至少應在每年年末對商譽進行減值測試，如商譽所在資產組或其組合的可收回金額低于賬面價值，需計提減值損失，而且，對上市公司賦予了自由裁量權，有可能為公司提供盈余管理空間（湯湘希等，2018）。因此，在非完全有效的資本市場中，上市公司普遍存在規避商譽減值的動機。會計穩健性不只是一項重要的財務信息質量要求，同時也是公司治理生態的重要組成部分（Ball et al.，2001）。相對于壞消息產生的損失，會計穩健性在確認好消息帶來的收益時采用了更為嚴苛的標準。如果企業以穩健作為會計處理原則，則其凈資產和收益趨向于被低估。現有文獻研究發現，會計穩健性對公司價值、融資約束、投資活動以及緩解信息不對稱都具有重要的作用，但鮮有文獻關注會計穩健性對商譽減值的影響。

基于此，本文以2014—2018年我國A股上市公司為研究樣本，實證檢驗會計穩健性對商譽減值的影響，并進一步區分公司性質不同時，會計穩健性對商譽減值的影響是否存在差異。研究發現：企業的會計穩健性越高，發生商譽減值的程度越低；相對于國有控股上市公司，在非國有控股上市公司中，會計穩健性對商譽減值的作用更為明顯。本文可能的學術貢獻在于：（1）以商譽減值為落腳點，豐富了會計穩健性經濟后果的相關文獻。已有的針對會計穩健性經濟后果的文獻主要聚焦于公司價值、公司盈余管理，鮮有對商譽減值這一后果的研究，本文拓展了現有研究領域，嘗試探索會計穩健性對商譽減值的影響機制，對資本市場的良性可持續發展具有重要的意義。（2）本文也豐富了與商譽有關的研究文獻，為有關部門綜合考慮商譽及其后續事項的會計核算和披露準則提供了經驗證據。

二、理論基礎與研究假設

（一）文獻回顧

1.關于會計穩健性引致的經濟后果研究。現有文獻對會計穩健性的經濟后果進行了廣泛的研究，Ahmed等（2002）研究發現，企業的會計穩健性越高，外部對企業的信用評級越高，進而可以降低企業的融資約束，以有利價格獲得更多貸款配額；會計穩健性能夠抑制管理層為謀求個人私利夸大其經營表現或者投資于獲利指數小于1的項目的行為（Lafond and Roychowdhury，2008）；Balakrishnan等（2016）認為，會計穩健性低的企業投資活動比會計穩健性高的企業下降程度更大；張敦力和李琳（2011）通過研究認為，會計穩健性的提高總體上有助于企業增加獲得外部債務和股權融資的機會、降低融資成本、提高融資效率；張悅玫等（2017）研究發現，會計穩健性可以顯著提高企業投資效率；唐清泉等（2018）研究認為并購方公司會計穩健性越高，關聯并購對公司價值的影響會減弱，會計穩健性在關聯并購中具有顯著的公司治理作用。

2.關于商譽減值影響因素及其計提動機的研究。所謂商譽減值，是指企業對依據購買法確認的合并商譽進行減值測試后，所確認的減值損失。現有文獻認為，債務契約、退市威脅、高管薪酬、公司價值、收益平滑以及業績“大洗澡”是影響上市公司商譽減值動機的重要因素（Beatty and Weber，2006；Abughazaleh et al.，2011）。商譽減值是上市公司擠出資產泡沫的重要會計行為，商譽減值的不良影響，成為管理層規避商譽減值的重要考量。李姝等（2017）以2007—2012年發生的非同一控制下控股合并交易事件作為研究對象，發現集權決策會降低主并企業的并購效率，加劇了并購后續期內商譽減值的發生概率和量度；張新民等（2019）認為，企業管理層出于規避業績下滑的考慮，會將商譽減值準備作為盈余管理的工具。

通過對現有文獻的梳理和回顧可以發現，雖然對于會計穩健性經濟后果的研究已較為豐富，但目前鮮有文獻系統地探討會計穩健性如何影響商譽減值，對于該問題的研究有助于進一步揭示、理解會計穩健性的公司治理作用。

（二）會計穩健性與商譽減值

委托代理關系的存在使得股東和管理者之間存在信息不對稱的現象，在委托人和代理人出現利益沖突時有可能損害公司和股東的利益。路小紅（2000）認為，為了保證信息不對稱雙方之間的利益均衡，可以采用有效的契約設計來修正代理人和股東之間的利益偏離。商譽源于企業合并中的溢價收購，商譽減值可能是由于并購后業績承諾期內無法完成業績承諾或者是業績承諾期過后，不用粉飾報表而導致利潤大幅下降，進而導致大額商譽減值發生。大額商譽減值反映了管理層在進行并購決策時可能從私利出發隱瞞了部分信息，高估了合并后的并購效率。商譽減值通常意味著企業未來盈利能力的下降，且商譽減值確認的減值損失會對企業當期業績產生不利影響，因此，上市公司普遍存在少計提商譽減值損失的動機，但隨著公司內外部監督機制的日臻完善，管理者這種行為可能會受到約束和限制。Abughazaleh等（2011）認為，有效的公司治理機制可能會限制管理者運用自由裁量權來遞延確認商譽減值，從而更好地反映公司的基本經濟狀況。

會計穩健性作為一種有效的公司治理機制，對于公司的投資活動能夠起到一定的保護作用。會計穩健性要求企業及時確認“壞消息”，但以審慎的態度對待“好消息”（Ba?su，1997）。這要求代理人要及時披露投資行為的損失，緩解股東和代理人之間的信息不對稱程度。從而，會計穩健性能夠對企業的投資活動等起到約束作用，使其在進行并購決策時更加謹慎，規避日后計提大額商譽減值的風險。

基于上述分析，本文提出第一個假設：

H1：在其他條件相同的情況下，會計穩健性越高，發生商譽減值的程度越低。

（三）產權性質、會計穩健性與商譽減值

產權性質是研究公司治理和資本市場議題的一個重要考量因素。產權性質不同的企業在文化價值觀、規制、管理類型等方面有著不同的風格。即使相同的經濟行為由于企業產權性質不同也會引發市場不同的反應。會計穩健性對商譽減值的影響在不同產權性質下存在差異：首先，國有企業高管，大多由主管部門任命，管理者職位變遷與薪酬變化受多種因素的影響。所以國有企業管理層往往存在多元目標，在并購時會進行充分的評估，規避風險。朱松和夏冬林（2009）認為，國有企業管理層所受到的約束和壓力要高于非國有企業，不會進行盲目擴展和高溢價并購。而民營企業大股東可能會出于私人動機或者掏空上市公司的目的進行高溢價并購。其次，國有企業在嚴格監管下，對于會計準則的遵循程度較高，且公司治理機制相對完善，對商譽減值的會計處理自由裁量權相對較低；而民營企業可能會利用自由裁量權對商譽減值的會計處理進行操縱，導致巨額商譽減值現象頻出。再次，國有企業的信貸資源比非國有企業豐富，具有與生俱來的預算軟約束，其資源基礎較好，可以通過內生發展不斷擴大規模。方軍雄（2008）研究發現，主并企業的產權屬性與公司的并購決策有著顯著的相關關系，并且地方國有企業與中央企業在進行本地并購和異地并購上存在差異。

綜上所述，國有控股公司對于并購投資決策會更加謹慎，而非國有控股公司的管理層受到的壓力和約束相對較少，并購投資策略會較為積極，更容易出現高溢價并購的情況，從而增加了計提高額商譽減值準備的可能，會計穩健性在非國有控股公司中會產生更大的效用。

據此，本文提出第二個假設：

H2：在其他條件一定的情況下，相對于國有控股公司，非國有控股公司的會計穩健性對商譽減值的作用更加明顯。

三、研究設計

（一）樣本選擇與數據來源

本文以2014—2018年我國A股上市公司為研究樣本，實證檢驗會計穩健性與商譽減值的關系。本文數據主要通過CSMAR數據庫、CCER數據庫、同花順數據庫以及手工進行收集。此外，為了保證實證研究數據的穩定性、可靠性，對獲取的原始數據進行了一定的處理：剔除*ST、ST等面臨退市的上市公司樣本數據；剔除了金融類樣本數據；剔除了部分數據缺失或者異常的樣本數據，最終得到了8 314個“公司-年度”樣本。本文運用EXCEL對數據進行初始處理，并采用SPSS和STATA對研究樣本進行實證分析。

（二）變量定義

1.商譽減值。本文借鑒Beatty等（2006）、Abughaza?leh等（2011）、盧煜等（2016）的研究方法，將商譽減值（GW）作為被解釋變量。

2.會計穩健性。自Basu于1997年首次提出了會計穩健性的計量模型以來，學術界關于會計穩健性的計量模型成果較為豐碩。目前應用較為廣泛的是Khan和Watts（2009）在Basu的盈余-股票報酬模型基礎上進行拓展而形成的C-Score模型。考慮到本文的研究對象是具有商譽減值數據的上市公司，公司間存在的不同特性對于會計穩健性會有一定程度的影響，而C-Score模型可以較好地消除公司間特性差異對于會計穩健性所造成的影響，故本文使用C-Score模型計量會計穩健性。

第一步，建立Basu（1997）逆回歸模型。

β表示在“好消息”的情況下，會計盈余的反應系數；β表示在“壞消息”的情況下，會計盈余反應系數的增量，即為本文研究的會計穩健性。

第二步，基于模型（1），定義C-Score和G-Score。

模型（1）—（3）中各變量的定義見表1。

表1 測度會計穩健性的變量名稱及定義

第三步，將模型（2）、（3）代入模型（1），得到模型（4）。

第四步，將系數代入上述模型分年度回歸，計算得到企業會計穩健性指標C-Score；C-Score的值越大，代表該上市公司的會計穩健性越高。

3.產權性質。為了檢驗假設2，本文在模型（6）中引入虛擬變量SOE，當公司為國有控股上市公司時取值為1，為非國有控股上市公司時取值為0。為了研究公司產權性質是否會對會計穩健性與商譽減值之間的關系產生影響，本文在模型（6）中引入了公司產權性質與會計穩健性的交互項。

4.控制變量。為了保證研究結論的穩定性和可靠性，本文引入了公司規模（SIZE）、資產收益率（ROA）、資產負債率（LEV）、股權集中度（FSHP）、企業年齡（AGE）、企業成長性（GROWTH）、行業（IND）以及年度（Year）作為控制變量。

本文所有變量的定義及內涵如表2所示。

表2 變量定義

（三）模型建立

為了檢驗假設1，本文借鑒Chen等（2001）、許年行等（2013）的研究設計，構建回歸模型（5）：

為了檢驗假設2，本文構建回歸模型（6）：

四、實證分析

（一）描述性統計

下頁表3列示了所有公司年度的商譽減值、會計穩健性、產權性質以及公司財務變量的匯總統計數據。可以看出，商譽減值（GW）的平均值為0.002，最小值和最大值分別為0.000、0.643，這說明我國上市公司的商譽減值存在較大差異；會計穩健性（C-Score）的平均值為0.029，最小值和最大值分別為-0.148、0.496；企業產權性質（SOE）的平均值為0.399，說明樣本中有39.9%的上市公司為國有控股；其他控制變量不再贅述。

表3 主要變量描述性統計表

（二）多元回歸分析

為了分析會計穩健性（C-Score）對商譽減值（GW）的影響，本文采用Khan和Watts（2009）模型計算的C-Score指標衡量企業會計穩健性，并采用回歸模型（5）進行實證檢驗。本文使用固定效應模型和隨機效應模型進行回歸，以便消除不隨時間變化的因素對估計結果可能造成的偏誤。采用固定效應回歸時，結果如表4第（1）列所示，會計穩健性（CScore）與商譽減值（GW）的回歸系數為-0.0466，說明二者負相關，且在1%的水平上顯著。采用隨機效應回歸時，結果如表4第（2）列所示，會計穩健性（C-Score）與商譽減值（GW）的回歸系數為-0.0462，且在1%的水平上顯著。這說明，會計穩健性（C-Score）與商譽減值（GW）呈負相關關系，即會計穩健性越高，商譽減值程度越小，驗證了本文的假設1。

表4 會計穩健性與商譽減值

進一步地，為了檢驗產權性質不同情況下會計穩健性（C-Score）對商譽減值（GW）的影響，本文采用固定效應模型和隨機效應模型多元回歸進行實證研究。采用固定效應回歸時，結果如表5第（1）列所示，會計穩健性和企業產權性質的交互項C-Score*SOE與商譽減值（GW）負相關，且在10%的水平上顯著。這說明，企業產權性質對會計穩健性（C-Score）與商譽減值（GW）二者之間的關系具有影響，相比國有控股上市公司，在非國有控股上市公司中，會計穩健性（C-Score）對商譽減值（GW）的作用更強，影響更為顯著。采用隨機效應回歸時，結果如表5第（2）列所示，會計穩健性和企業產權性質的交互項C-Score*SOE與商譽減值（GW）負相關，且在10%的水平上顯著。進一步驗證了非國有控股上市公司中會計穩健性（C-Score）對商譽減值（GW）的作用更強，驗證了假設2。

表5 產權性質、會計穩健性與商譽減值

（三）穩健性檢驗

為確保實證檢驗結果的可靠性，本文進一步以商譽減值的自然對數作為被解釋變量進行穩健性檢驗，從表6回歸結果可以看出，會計穩健性（C-Score）與商譽減值（LNGW）仍顯著負相關，會計穩健性（C-Score）與產權性質（SOE）的交互項SOE*C-Score與商譽減值（LNGW）仍顯著負相關；檢驗結果進一步驗證了前文結果的穩健性。

表6 其他穩健性檢驗結果

五、結論與建議

我國現行的會計準則對商譽減值的會計處理由過去的系統攤銷統一改為商譽減值測算，要求企業反映商譽的公允價值與可收回金額，反映商譽的經濟實質，為市場投資者提供更多的公司未來資產現金流信息。然而大量的文獻研究表明，管理者基于自身的薪酬和職業生涯規劃等考慮，會利用會計準則的自由裁量權，對商譽減值進行規避。在公司治理機制完善的背景下，公司管理者的商譽減值規避行為會受到約束；會計穩健性作為一種有效的公司治理機制對商譽減值會有一定的作用。本文以2014—2018年我國A股上市公司為研究樣本，實證檢驗會計穩健性對商譽減值的影響，并進一步區分公司性質不同時，會計穩健性對商譽減值的影響是否存在差異。研究發現：企業的會計穩健性越高，發生商譽減值的程度越低；相對于國有控股上市公司，在非國有控股上市公司中，會計穩健性對商譽減值的作用更為明顯。

為此，本文提出以下建議：（1）上市公司對并購商譽資產減值的會計確認與計量具有較大的自由裁量權，商譽減值行為能夠較好地反映管理層的會計決策且易于觀測；而保持較高的會計穩健性能夠在抑制公司盈余管理、提高會計信息質量和投資效率等方面發揮重要作用，為此，企業應當加強公司治理機制建設，提高會計穩健性，降低并購商譽對企業價值的影響，為企業長期可持續發展提供保障。（2）進一步強化我國資本市場中的信息公告機制，完善信息公告機制有利于促進信息流通和有效利用，從而提高企業并購活動的信息披露水平，使得企業價值增長引領經營活動走向，達到促使各利益相關方理性決策、股價與公司的價值契合度增加的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