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戰(zhàn)》的冷和熱

廖偉棠

冷戰(zhàn)雖然還沒卷土重來，但如今回望過去的種種錯失，我們也許能在歷史的拐點走上正確的道路。

“我們相識，重逢;我們失落彼此/我們又重新團聚，重新團聚。然而我們又失散……在這生命的旋渦中，生命的旋風(fēng)吹得我們團團轉(zhuǎn)。”帕維烏·帕夫利科夫斯基的電影《冷戰(zhàn)》里，那些高度冷凝的黑白影像內(nèi)里是熾熱的痛苦，讓我想起《祖與占》（Jules et Jim）里的這幾句經(jīng)典唱詞。

波蘭音樂家維克托和民歌手祖拉，一見鐘情，相約逃亡西方世界，經(jīng)歷無數(shù)離離合合，在大時代的傾軋中，驟然被劃上界線。這樣被分割的兩顆心的外延隱喻，就是冷戰(zhàn)時代被劃分得支離破碎的歐洲大地。

波蘭，位處歐洲的重心位置，歷劫也總是首當(dāng)其沖。它的藝術(shù)家、詩人一貫最有歐洲意識，諾貝爾文學(xué)獎得主米沃什就是最突出者，無數(shù)詩篇和文章對之哀悼與反思。波蘭新浪潮電影也如是，現(xiàn)在又有帕維烏·帕夫利科夫斯基，從上一部杰作《修女艾達(dá)》的苦澀內(nèi)省，到這一部《冷戰(zhàn)》的顛沛流離碧落黃泉的愛的追尋，不變的，是一顆傷痕累累的歐洲之心的隱忍。

我完全能理解這對亡命鴛鴦最后的選擇，這是不得不如此的絕望，也是從容的對時代的直面，十字架前致死的藥丸變成了純潔的圣餐。于是兩人最后共坐的田野路旁小凳，讓人想到塔可夫斯基《鏡子》里母親與父親初見時她所跨坐的圍欄。結(jié)局與開始，竟都因為鐵幕時代的背景而純粹，體現(xiàn)的，是最不自由的社會中最自由的精神。

自由，在詩人蘭波的字典里，意味著“生活在別處”。電影的最后一句臺詞與此呼應(yīng)，“我們過去那邊吧，那邊風(fēng)景好些。”似乎是這些不安于命運的人的宣言：永遠(yuǎn)生活在那邊。那邊是哪邊？不應(yīng)該是左是右，是西是東。

選擇第三條道路，其實是挑戰(zhàn)冷戰(zhàn)時代的非黑即白。電影里民歌團迫于政治壓力把民歌變成頌歌，與后來維克托讓法國女詩人把祖拉唱的民歌翻譯成法語現(xiàn)代詩，動機差不多。祖拉明白這一點，生存的殘酷早就教曉了她，因此她才會在巴黎毅然離去那一地浮華。自殺是生命最終極的反抗，是最單純的一句No。

電影的靈魂，那首波蘭民謠Dwa Serduszka為這決絕做了充分的鋪墊。“兩顆心和四只眼睛，夜夜哭到天明。黑眼睛啊，淚流因為不能相見。因為不能相見。母親不準(zhǔn)我愛上那個男孩，但我要緊緊抱著他，愛他至死不渝。”另一個譯本是：“兩顆心兩雙眼，是什么在日夜哭泣，你為之流淚的黑眼睛，再也無法與你相見。我像個沒有母親的男孩，誰會愛上這樣的男孩，他們的心會硬如磐石，是誰置他于此等傷痛？”第一個是《上邪》的赤誠熾烈，第二個是秘魯詩人巴列霍式的哀鳴。無論哪個譯本，都比“鐘擺殺死了時間”那個法語現(xiàn)代詩版本強。

“鐘擺殺死了時間”這種法式隱喻，就像那個對祖拉白眼的法國女詩人一樣帶著莫名優(yōu)越感，永遠(yuǎn)不會理解祖拉與維克托的波蘭式痛苦。在鐵幕下，殺死只有一個意義，就是結(jié)束你的生命。祖拉的啞然失笑，實際上就是對西方的這種隔靴抓癢的憐憫的厭惡，也不只是吃醋。鐘擺不能殺死時間，但祖拉與維克托能夠選擇死于愛情，遠(yuǎn)離其他不堪的生存。

在當(dāng)年奧斯卡的蕓蕓競爭者當(dāng)中，《冷戰(zhàn)》的確是最冷的，它在美國得不到共鳴。極度克制的黑白灰加上方畫幅，幾乎是一幅幅用祿來雙反相機拍攝的靜照，有如Ed van der Elsken的《左岸之戀》，而全景中稍微極端的構(gòu)圖則讓人想起另一位東歐的大師Josef Koudelka，都是讓荒涼的歐洲內(nèi)陸包圍疏離的人群。

把這部注重攝影的電影譏為明信片電影是輕率的，它只不過沒有采取《日瓦戈醫(yī)生》那種俄羅斯式大敘事來面對同樣沉重的歷史。白馬過隙一樣的時代，我們果真都能故事化我們所有的記憶，都用上帝視角一股腦扔給觀眾嗎？敘事的跳躍、片段化，是莫迪亞諾式歐洲傳統(tǒng)，關(guān)鍵的龍頭鳳尾箍緊了全篇，其他時光就如你腦海中的記憶一樣隨意組合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