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園園
顏景松
漢族,1925年生,山東省滕州市人。1948—1952年就讀于北京輔仁大學。1988年從平原大學(今河南省新鄉學院)退休。自1990年春起,在平原大學開辦“四書五經”大講堂。2013年,受邀到開封敦復書院講授國學。致力于講授中華優秀傳統文化,義務從事傳統文化教育工作,已完成《論語》《大學》《孟子》《中庸》等講義書稿。
一、我走過的近百年春秋
1. 沒有姑奶奶就沒有我
我是1925年在山東滕縣出生的。三歲的時候母親去世了,父親也沒有在身邊,我那時候身體很不好,跟著姑奶奶生活,姑奶奶把我拉扯大。姑奶奶是我爺爺的妹妹。我三叔三歲的時候,我奶奶去世了,也是我姑奶奶把他養大的。我姑奶奶拉扯大我們一家好幾口子。后來我慢慢長大,跟著姑奶奶在她那個莊上小學。可以說,沒有我姑奶奶就沒有我。
2. 烽火連天中的求學路
我小時候,我爺爺在北京辦報紙,報紙叫《中華報》,我爺爺任主編。到了軍閥時期,報紙辦不下去了,所以爺爺就回到山東,住在縣城杏花村,利用三間草屋辦學,招收貧苦子弟,教授四書五經,不收學費,只要愿意來學習我爺爺都愿意教,有時還以錢物接濟學生。“七七事變”后,我也離開了小學,開始跟著爺爺讀書。1938年春節,日軍占領滕縣縣城,學堂毀于戰火,我們一家回到祖居地顏家樓,我爺爺繼續辦學。私塾重新開班,我是年齡最小的學生。但是不久學校被迫解散了。
我初中第一年是在滕縣中學上的。隨著抗日戰爭的全面爆發,學校開始西遷。學校有三個部,小學部、初中部、高中部,我在初中部,是第二批西遷的學生。西遷路上不幸遇到了日軍,我跟著隊伍走在后面,沒有看到日軍,也不知道槍聲來自哪里,只聽見前面的同學紛紛跌倒的聲音。老師帶我們跳到河里一個勁兒地往對岸游,什么也顧不上,才最終僥幸躲過一劫。我們悲憤交加,可又不敢號啕大哭。都是十幾歲的孩子啊!初中第二年,我就讀于國立二十二中(位于安徽省阜陽市)。1948年考大學時,我考上了北京輔仁大學。輔仁大學是一所教會學校,當時陳垣是輔仁大學的校長。
3. 叫我上哪兒我上哪兒,叫我干啥我干啥,給我多少要多少
1952年暑假,把我們集中起來學習,中央領導人接見我們,給我們講課、動員,希望我們“叫我上哪兒我上哪兒,叫我干啥我干啥,給我多少要多少”。最后,所有的同學都由國家統一分配,我被分配到平原省①平原工農中學,教工農中學的學生,相當于培養共產黨的干部。那時,中學都是六年,因為他們是干部,最后上了四年就畢業了。后來,新鄉市辦工學院,我去了工學院。工學院是高等學校,沒有教師,就從河南師范大學請教師,學校也自己培養教師。因為我是從北京分過來的大學生,又是學數學的,就把我派到西安交通大學進修。進修回來,教了一年大專班,學校不辦了,就把我調到一中。之后又從一中調到二中。這么多年,從來都是組織叫我上哪兒我上哪兒,叫我干啥我干啥,給我多少要多少,工作中從來都是兢兢業業。
二、踐行傳統文化的一生
1. 一生摯愛源于家學傳承
我的國學知識,完全是跟著我爺爺學的。對我影響最大的就是我爺爺。我爺爺辦私塾的時候,我也在家里聽課。當時私塾分大班和小班。大班先學習《左傳》《春秋》,之后讀《詩經》;小班學習《三字經》《論語》和《孟子》。同時,我們也學了很多“左國史漢”(《左傳》《國語》《史記》《漢書》《后漢書》)中的文章。除了經典古籍,也學習詩詞歌賦,李白、杜甫、陶淵明的詩,曹操的《短歌行》、曹植的《七步詩》、蔡琰的《悲憤詩》、諸葛亮的《出師表》等。我們也看小說,如《紅樓夢》《水滸傳》《西廂記》等。還學習了王夫之的《讀通鑒論》、傅山詩,而且主要學習傅詩中反清復明的思想,學這些是號召我們奮起抗日。當時很多私塾只學習四書五經,沒有體音美,但是我爺爺在楸園②開的私塾請了一個拳師教我們太極拳和長拳。《論語》里說:“弟子入則孝,出則悌,謹而信,泛愛眾,而親仁,行有余力,則以學文。”這里的“文”包括禮、樂、射、御、書、數。這不就是德智體美勞全面發展的素質教育嘛?我小時候受的就是這樣的教育。
后來,我三叔在北京師范大學工作,全家就從山東搬到了北京。我們家住的是北京師范大學的家屬院,在南城和平門外。我在輔仁大學上學時,每個禮拜天回家跟爺爺學國學。跟著爺爺學《詩經》的時候,我叫我六叔跟我一起聽,我六叔說學那個沒有用,沒去聽,所以每一次都是爺爺給我自己講,我記筆記。我工作離開家了以后,家里就沒有人跟著他學習了。可以說,我是爺爺的最后一個學生。
2. 半生歸來立志文化傳承
1988年,我從平原大學退休,教書期間一直教的是數學。因為對國學興趣不減,所以在征得學校領導的同意后,我花了兩年時間潛心編寫講義,并于1990年春開始在平原大學開辦“四書五經”大講堂,向老師、學生以及社會各界人士義務講解優秀傳統文化經典。2013年,我開始在開封敦復書院講授國學。我的課堂非常開放,課堂上有大中小學生,也有黨政機關干部、企業家和工人;有獨自來聽課的,也有夫妻、父子等一起來聽課的。年紀最大的一個學生已經90多歲了,而且從第一堂課起,他從沒有落下一節課。到現在,我總共完成了九本講義書稿,《論語》《大學》《孟子》《中庸淺釋》《周易經解》(上下)《詩經》《道德經淺釋》和《屈原與楚辭》。這些都是當年聽爺爺講后,根據記憶和理解寫成的書,目前沒有出版,別人勸我叫我出版,我覺得時機還不成熟。
我認為,傳統文化就是四書五經。學生可以一章一章地讀,再和現在的社會結合起來,很有現實意義。當年,我爺爺的教學方法就是一個字一個字地講,一句一句地講,然后找出它的意義。但是,我們學習,要根據學生年齡的大小和經歷的情況,學生能夠理解什么才給他講什么。比如,在小學講《論語》和在大學講《論語》講的內容肯定不一樣,要根據學生的能力,區別講課的內容。這些傳統文化經典應該先講什么后講什么呢?我認為可以先學《論語》《孟子》《大學》《詩經》《左傳》《春秋》,隨時加古詩文,然后再學習《易經》《道德經》《離騷》和《中庸》。中華優秀傳統文化進教材,大力倡導就發展得快,我愿意它發展起來,我更愿意讓年輕一輩去學,要一個字一個字地學,每個字都要弄懂。
三、結緣傳統文化是偶然也是必然
1. 結發妻子的鼎力相助
我們夫妻二人都是教書的,一個教語文,一個教數學;一個來自天津,一個來自山東。我們兩個年齡不相上下,接受組織分配而相識,同一個單位兩個年輕人走在了一起。我常常戲稱自己是上門女婿,原因很簡單,妻子分配了一間宿舍,我抱著自己的床鋪、拿著自己的行李就去妻子那兒了,從此就住在了一起,再也沒有分開過。我們那時結婚很簡單,幾個同事、領導聚一聚,發一些糖果,吃一頓家常飯便結束了。簡單歸簡單,大伙都很真誠。我的老伴對我的幫助很大,我能夠不斷地講自己喜愛的國學,少不了我的老伴支持,可以說我的老伴就是我的教務主任。我上什么課,多久上一次,以及外出講學都由我的老伴操持,我就負責安心備課、上課。傳統文化中的五倫關系,都說“夫義婦聽”,我認為也可以是“婦義夫聽”。
2. 我與輔仁大學
高考報學校的時候,我正跟著我三叔在青島,我報的是輔仁大學的中文系。當時在山東大學聽說輔仁大學的校長叫陳垣,對考輔仁大學中文系的學生,數學只要有初中水平就行,但是需要親自看學生的作文,然后再決定是否錄取。所以實際上,我上輔仁大學就是陳垣校長親自看作文才錄取的。
我被輔仁大學中文系順利錄取,但是畢業的時候是從數學專業畢業的。我在中文系上了一年課。當時中文系有一個有名的老師,給我們講課,講《孟子》,但是我感覺他講得不夠深入、不夠精彩。于是,我就轉到了數學系。所以,最后畢業的時候,我就是數學專業的。
3. 生命不息,傳承不止
我計劃在新鄉學院開設一個優秀傳統文化講習班,每周日授課。因為疫情沒有成立。開封市敦復書院邀請我講《周易》。我準備把《周易》給他們講了,但我沒答應馬上就講課。因為我的身體不好,不久前住院了,所以我想過些時間再繼續講,講《周易》、伏羲做八卦、文王演周易、孔子做《易傳》……我一輩子喜愛傳統文化,潛心鉆研傳統文化六十多年,退休后立志傳承優秀傳統文化,把生命都融了進去。這些優秀文化經典真的是好東西,趁現在我還講得動,就要一直給同學們講。只要我一天不倒下,我就會一直講下去。
訪談后記
2017年12月2日,我在新鄉學院的教室里初識顏景松老師。顏老師滿頭的白發與雄渾有力的話語聲形成的巨大反差給我留下了深刻印象。自此,每逢周末有空我都會去聽顏老師講授國學,顏老師的精神氣質在無形中感染著我,更鼓舞著與我同輩的青年們。顏老師從1990年開始義務踐行傳統文化教育,但其實其一生都在潛心研習并傳播中華優秀傳統文化。我非常幸運能夠通過電話的形式對顏老師進行訪談。在整個訪談過程中,顏老師始終耐心傾聽與解答。雖然遙隔千里,但我仍能通過電波感受到顏老師的蓬勃生機。顏老師多次提到:“你隨時都可以來問我。你問的問題,我如果當時能給你解答了,那就很好了。如果不行,那就再約定時間,我一定負責任,把你問的問題解答透。這樣行不行?”訪談結束時,顏老師不忘叮囑我:“我愿意傳統文化發展起來,我更愿意叫你學,要一個字,一個字地學,每個字都弄懂。”今天,98歲高齡的顏老師,仍一如既往地堅守在弘揚中華優秀傳統文化的講臺上。
(作者單位:北京師范大學教育學部教師口述史研究中心)
責任編輯:胡玉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