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志航
娛樂活動是社會生活中不可缺少的一部分,即便是清宮之內也不例外。清末,隨著列強的入侵,一些西洋的娛樂文化也傳入中國,進入宮廷之中。慈禧就曾在宮中學攝影、吃西餐,她平日最喜歡的娛樂活動就是看戲,在她的授意下,1903年,來自西洋的馬戲得以在宮中上演。歷史記載中,有關這次西洋馬戲的內容不多,較為分散,甚至互有矛盾。將這一史實厘清并還原,對于清末宮廷生活史的研究大有裨益。
馬戲之起源
中國最早的馬戲起源于馬上表演與斗獸。“馬戲”一詞,最早見于西漢桓寬的《鹽鐵論》,其中寫到“百獸馬戲斗虎”,用以勸誡帝王不要浪費物力。同一時期,在山東沂南出土的漢墓石刻《百戲圖》中有“頂罐”“走索”“馬戲”等雜技圖形。隋唐時期,歌舞盛行,在皇家出現了訓練馬匹以一定音階、動作演出的“馬舞”,在西安何家村出土的銀壺上生動地再現了這一景象。至宋代時,馬戲表演已經日趨完善,有著復雜的動作與節目安排。至明清時期,已經出現了全國賣藝的馬戲藝人群體。
慈禧所觀賞的西洋馬戲則與中國馬戲大有不同。西洋馬戲起源于西方中世紀的斗獸表演,兼有魔術、雜耍等表演,其參與表演的動物種類更為豐富,常有獅、虎、象、豹等。即便沒有表演,這些珍稀動物本身也是馬戲的看點之一,馬戲團常常以“巡回動物園”的形式出現。
19世紀末,西洋馬戲最早由歐美國家的馬戲團在上海、天津等地設場開演。例如,1900年6月,美國華倫馬戲在上海虹口演出,在《申報》上刊登廣告:“馬能開箱取物,驢曉說話搖鈴,豬狗亦能耍獻百技,善解人意……美女歌舞,小丑打諢,言動引人歡笑,種種奇幻戲法甚多。”(《申報》1900年6月3日)1902年,又有美國的華麟花旗大馬戲在北京崇內大街開演,一時間引起轟動,當時報道稱:“觀者如堵。”(天津《大公報》1902年10月6日)除此之外,這一時期還有車利尼馬戲、士攀巴尼大馬戲等。這些馬戲大多自美國、西歐而來,在租界演出,上演由獅、象、虎、豹表演的獸戲,美女、小丑表演的雜耍等節目。觀眾既有外國人,也有當地的中國百姓。可以看到,在20世紀初,西洋馬戲已在中國東部沿海地區流行,成為時人娛樂生活的一部分。
西洋馬戲進宮表演
據史料記載,慈禧在晚年很喜歡來自西洋的種種玩意兒:她在頤和園有近代汽艇,在宮中玩著西方的撲克,時而還用產自歐洲的香水和化妝品打扮自己。慈禧平日最喜歡的娛樂活動便是看戲,據《起居注》記載,慈禧常常一連看戲數日,在皇宮和頤和園,都有專門的戲臺為之服務。然而,西洋的馬戲卻是慈禧從未見過的,這也足以引起她的好奇之心。早在1902年10月,美國華麟馬戲在京表演時便有傳聞“皇太后將召之赴頤和園奏技”(天津《大公報》1902年10月20日),最終卻并未實現。直至1903年,慈禧終于得見西洋馬戲面貌,這場宮廷的馬戲,也在頤和園成功上演。
1903年9月11日,《大公報》天津版記載,一支馬戲團由膠州入津,在日本租界德義樓飯店旁開演,“有獅、象、虎、豹、狗、馬等獸,并有各等優人登場獻技”(天津《大公報》1903年9月11日),一時間津門爭相觀看,場面可謂火爆。9月19日,《益聞西報》報道,前駐法大使裕庚的公子正與馬戲團主洽談,準備奏請皇太后御覽。此事很快得以成行。9月25日,馬戲團已抵達北京近郊,并且“奉懿旨著在頤和園西河堤地方開演”(天津《大公報》1903年9月25日)。然而,由于演出的場地尚未修繕妥當,只得在頤和園附近耽擱數日,用來平整土地,搭建演出帳篷。馬戲團首演的日子報刊中并未披露,但可以知道在10月5日,馬戲已經在頤和園開演數日,慈禧太后邀請各國公使夫人進園玩賞,并賜予了禮物。
有關演出的細節,報紙中并未詳細記載。不過有兩部時人的著作詳細記載了這一事件。德齡是清朝駐法大使裕庚的女兒,曾隨父親在法國居住學習,自1903年起隨妹妹容齡一同在宮中陪伴慈禧太后生活,她將在宮中所聞所見寫成回憶錄《清宮二年記》(Two Years in the Forbidden City)。凱瑟琳·卡爾是受美國公使夫人和德齡邀請,前來為慈禧畫像的美國女畫家,她將為慈禧畫像的經過寫入回憶錄《美國女畫師的清宮回憶》(With the Empress dowager of China)之中。在這兩本著作里,不約而同地記載了這次馬戲團表演的盛況。
據卡爾的回憶錄記載,尋找馬戲團表演的場地還頗費了一番周折,在多次尋覓后,最終選定的是頤和園湖西的一塊農田。當時農田中還種著蘿卜,慈禧親自帶領皇后、公主等一眾后宮女眷來到農田之中,拔蘿卜,賞野景,體會農家之樂。然后再由太監平整土地,撿拾剩余果實,最后由馬戲團的工人搭起了一個看棚,場地才算收拾妥當。
演出首日,慈禧太后和光緒帝一同前來觀看,王公大臣和各國公使也都受到了邀請。據凱瑟琳·卡爾回憶,慈禧太后、光緒帝還有皇后、妃子等人乘船前來演出場地。皇帝與太后乘坐的是新型的汽艇,而皇后等人乘的是大型的游艇。在湖畔有一列用來做演出包廂的涼亭,這些涼亭裝飾華麗,慈禧等人便在此落座觀看。除了皇親貴族,受邀觀看演出的還有兩百余名官員和各國公使。
為馬戲演出助興的,是直隸總督袁世凱和總稅務司羅伯特·赫德所率的兩支西洋軍樂團。袁世凱所率的是新建陸軍的軍樂隊,樂手有五十人,這支樂隊是在軍隊操演時專門演奏軍樂的。袁世凱一向重視軍事音樂,他在天津甚至還建了一所軍樂學校。赫德的軍樂團則是其私募的西洋管樂隊,成員有二十余人,但管弦樂齊全,還曾在一些外交場合進行過演奏。在馬戲團演出的間隔,兩支樂隊便輪流演奏樂曲助興。
馬戲團的節目十分豐富,有各種西洋舞蹈、雜技、侏儒表演等。關于雜技表演,德齡在書中回憶:
其中有一節是一個幼女在一個大球上跳舞,太后看得最中意,又命令重演了數次。另一個有趣的節目是秋千,當然,除我母親、妹妹和我之外,沒有人曾看見過馬戲,太后很擔心那演技者會從秋千架上跌下來而受傷。(德齡:《清宮二年記——清宮中的生活寫照》,顧秋心譯述,云南人民出版社,1981年)
而在最受人歡迎的獸戲部分,二人文中都提到:馬戲團主希望能演出獅虎戲,然而慈禧太后卻不允許,她自稱是因為害怕獅虎出籠傷人。凱瑟琳·卡爾在文中猜測,慈禧不愿看獅虎戲的真實原因是厭惡貓類:“她對所有的貓科動物都比較厭惡,不唯獨是老虎。”(凱瑟琳·卡爾:《美國女畫師的清宮回憶》,陳述、陶林譯,江蘇文藝出版社,2018年)于是在演出的前幾天,獅虎戲在慈禧的拒絕下未能上演。這場演出一連持續數日,最后一日在德齡等人的勸說后,慈禧終于同意在獅虎不出籠的前提下,完成獅虎戲的表演。德齡的妹妹容齡在她的回憶錄里詳細記載了這場獅虎戲:
首先推進來一個大鐵籠,里面裝著一頭獅子,籠子里還有一個馴獸家,手里拿著一根鞭子,把鐵籠的一個小門打開,鎖進去一個女演員,在獅子跟前跳舞。獅子在籠子里溜達,當它要走近那個女演員的時候,馴獸家便抽它一鞭子,它就走開,女演員跳完舞,又從籠子里退出來。(裕容齡:《清宮瑣記》,北京出版社,1957年)
除了獅虎戲,獸戲的表演還包括滑背馬術和象戲。滑背馬術是由女演員騎在沒有鞍具的快馬上面表演種種雜技。表演象戲的是一頭幼象,演技者令幼象表演了種種有趣的動作,慈禧對幼象表演十分感興趣。馬戲團主見此情景,便將這頭幼象作為禮物贈給了她,但是這頭象在中國人手中卻不聽指令,最后只得移交給宮廷象苑,以備統一飼養。除此之外,還有犬戲,卡爾回憶,慈禧對犬只的表演尤其感興趣。演出結束后,慈禧賞賜給馬戲團禮物和重金作為獎賞。
通過對比同一時期來華的西洋馬戲可以看出,這場馬戲在當時具有較高的水平:動物表演有獅、虎、象、犬,雜技表演既有高空絕活,也有馬術等地面表演,種類豐富。雖然在見多識廣的卡爾看來,這并不是一場很好的馬戲,但皇宮里從未有人看過西洋馬戲,這對常年生活在宮中的婦女和太后來說,確實是全新的。
慈禧最初觀賞馬戲時,對此頗有興趣,但在觀賞之后卻又不以為然。德齡回憶:“后來太后提到這件事時說,她本來以為是怎樣奇妙的表演,現在看看也不過如此而已。這也是太后的特性,沒有什么事,能夠使太后有五分鐘的高興。”(德齡:《清宮二年記——清宮中的生活寫照》)作為大清帝國的實際掌權者,區區西洋馬戲表演,只能討到她一時的歡心。
進宮馬戲團之來源國考
關于這支進宮的馬戲團來自哪里,在德齡與凱瑟琳·卡爾的回憶錄中,有著不同的記載。凱瑟琳·卡爾只稱馬戲團來自“歐洲”,德齡則將馬戲團國別具體到“俄國”。德齡在書中曾明確提到這是一支“俄國的馬戲團”(The Princess Der Ling,Two Years in the Forbidden City,New York,Moffat,Yard and Company,1911)到訪北京。而凱瑟琳·卡爾書中的第二十一章,直接以“A European circus at the Palace”(頤和園中的歐洲馬戲團)(Katharine A.Carl,With the Empress dowager of China,New York,The Century Co.,1905)為標題,認為這是“一支真正的歐洲馬戲團”。行文之中,還處處將這個馬戲團與她在歐洲作畫時所見的馬戲加以比較。
由于此二人的著作廣為流傳,影響較大,在后人談及慈禧觀賞馬戲時,大多據此寫下“俄國馬戲”或“歐洲馬戲”。例如,丘良任編著的《歷代宮詞紀事》,在解釋一首描述馬戲的宮詞“陡驚獅虎入宮哮,稚象花驄媚鳳匏。仗馬一鳴須斥去,笑他諫草化衡茅”的時候,便援引了德齡的說法,稱為“俄國馬戲團”(丘良任編著:《歷代宮詞紀事》,暨南大學出版社,1995年)。然而,筆者經過考證認為,這支馬戲團應當來自印度。
首先,當時的報紙詳細記錄了這支馬戲團來華表演的經過。《大公報》最早報道稱:“印度馬戲前在膠州開演,頗為中外人士所稱贊,今已到津在日本租界德義樓飯店旁開演。”直接指明這一馬戲團來自印度。9月19日,《益聞西報》報道:“前出使法京欽差大臣裕庚氏之公子,前夜同伯里耳君在某酒店用飯,遂約定印度馬戲于下禮拜二去北京,奏請皇太后御覽。”證實了這正是慈禧太后所觀賞的馬戲。
除了京津本地的報紙,《申報》也曾對這一馬戲團在宮廷演出后的公演有過報道:“印度馬戲自進呈御覽后,旋在東交民巷奧國界內曠地上支搭布棚開演,都人士之往觀者,頗有如水如云之盛。”(《申報》1903年11月8日)廈門的《鷺江報》等小報對此事亦有提及(《鷺江報》1903年10月20日),也將這場馬戲稱為印度馬戲。
有關馬戲表演的時間,《大公報》于10月2日的報道中曾提到“(馬戲)即于十八日召請各國公使夫人時開演”,這與《起居注》在十九日的記載基本一致:“(皇帝)奉皇太后升仁壽殿,賓座同覲見各國使臣等,特賜游燕。”仁壽殿是慈禧和光緒在頤和園居住期間臨朝聽政、接見各國使節的地方,這也為報紙記錄的真實性提供了佐證。
除此之外,可以間接明確這支馬戲團來源國的是一宗刑事案件。據刑部檔案記錄,這支印度馬戲團的幾名成員因涉嫌拐賣幼童,被步軍統領督修街道工程管理巡捕在火車站抓獲,并被送往英國使署問罪。“據印度人薩臺投案供稱,與印度人卡大力來京演賣馬戲,托在逃通事天津人李二并王三等,代買子女八名,口立有身價字據,正欲攜帶出京。”(《為咨送查獲印度演馬戲人薩臺等伙買男女幼孩欲私帶出境一案供詞人犯等項事致刑部》,光緒二十九年十一月初五日,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藏)這一案件發生的時間與馬戲團在京演出的時間相對應,在后續報紙之中也有所報道。由此推知,報紙所記載的馬戲團10月來華演出以及來自印度的說法是比較可靠的。
考訂德齡與凱瑟琳·卡爾所記馬戲團來源地發生錯誤的原因,筆者認為,這兩本著作并非當時所記,而是日后整理的回憶錄,二書成書時間分別為1905年和1911年,與馬戲演出一事相隔數年之久,記憶難免出現差錯,因而出現誤將馬戲團來源當作別國的情況。例如,俄國馬戲團主柏羅維斯給曾于宣統元年(1909年)在北京展演馬戲,其表演地就在崇文門內大街法國公地內(《申報俄商柏羅維斯給在公地開設馬戲事》,宣統元年六月初十日,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藏),與印度馬戲在京公演時借用的“奧國租界”同屬東交民巷。除柏羅維斯給外,在《大公報》《申報》的廣告里,也屢有種種俄國馬戲出現。二人在寫作時,有可能將其與其他俄國馬戲團混淆。而卡爾“歐洲馬戲團”的說法,除混淆不清的可能外,還可能是用“歐洲”來指稱西洋馬戲,以區別于傳統的中國馬戲。此外,作為賓客的凱瑟琳·卡爾,可能對馬戲團來源國這種細節并不知情,由此便產生了“歐洲馬戲”的籠統說法。
有關馬戲團來源國的另一種說法,來自北京動物園鄭望芝的一篇論文《“西方文明”攜隨而生的——“萬牲園”》(《北京園林》2001年第1期)。文中稱,來自德國漢堡的“海京伯馬戲團”曾在頤和園北門廣場為慈禧演出,演出結束后,慈禧“興奮異常,當即口諭:‘我們也要辦一個萬牲園。’”據作者稱,這一說法“引自北京動物園原主任崔占平先生1956年訪問皇親載濤所介紹”。然而,所謂“海京伯馬戲團”,即德國著名動物商人哈根貝克的馬戲團,最早來華公演是在20世紀30年代。1933年10月的《申報》上便有海京伯馬戲團招徠觀眾的廣告(《申報》1933年10月13日)。由于這份訪談資料并未公開出版,其原始來源無從檢查,但是文中有關海京伯馬戲團來京為慈禧表演之事,并無其他材料可以證明。綜上所述,本文在時間與來源國上取信《大公報》及《申報》的說法,但在演出細節上,仍然以德齡、凱瑟琳·卡爾的著作為準。
20世紀初,來自西洋的種種生活方式不斷傳入中國,也得以走進宮廷內部。然而,盡管在生活細節、吃穿用度上有所采納,這些來自西方的文化,并未真正改變慈禧的生活與思想。只是作為宮廷禮儀之外的余興,徒增娛樂而已。這場聲勢浩大、頗費周章的馬戲表演,其目的也是如此。從宮廷生活角度看,這樁西洋馬戲,只是為慈禧徒增一時的趣味,自此之后,再無清宮內開演馬戲的報道。由此可見,慈禧對馬戲并無過多的熱愛,這些西洋的新鮮事物,終究只是玩物而已,她雖然保持著對西洋事物的好奇和喜愛,但終究難以深入,只是淺嘗輒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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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單位:鄭州大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