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海燕
(江蘇海事職業技術學院 國際教育學院,江蘇 南京 211170)
江蘇北部是江淮官話和中原官話的交界地帶,中原官話主要分布在徐州一帶,江淮官話的分布區域主要在中北部和東部。根據《中國語言地圖集》中的劃分方式來說,這里所指的是中原官話洛徐片和江淮官話洪巢片的交界問題,涉及的縣(市)為連云港、東海、新沂、沭陽、宿遷和泗洪等(本文所涉地名均以論著發表時的行政區劃為準)。[1]
方言分區中,標準的選取一直是其焦點問題,也是決定分區結果的重要因素。目前常用的單一標準[2]、多種標準[3]、綜合標準、歷史層次[4]、焦點特征[5]等方法,仍以語音和詞匯作為首選項,對語法涉及較少。相比而言,語音和詞匯的差異的確更具有顯性特征,可以很明顯地“聽出來”,也易于實踐操作,而語法的調查工作則要經過更深入的調查、比較才能獲取。此外,語法差異的感知有時候還特別需要當地人的“語感”,但是,這種“語感”常常又是很難為外人所道。當然,語法特征的覆蓋面較窄也是其較少用于分區標準的另一個原因。
人們對語法的習慣性認識也是一個重要的影響因素。人們總是認為,漢語語法通用特征突出,方言語法的差異很小。但隨著方言研究工作的深入,特別是各地方言語法研究的逐步深化,這種看法慢慢有所轉變。加之,隨著方言分區研究的深入,僅以語音和詞匯作為標準是否合適也引起了越來越多學者的思考和關注。學者們對語法標準也提出了非常具有借鑒價值的思考。如李如龍提出:“只有兼顧詞匯、語法才能使分區更加全面,更加準確。”[6]王福堂指出:“語音是劃分漢語方言的主要標準,可是,我們在區分方言時,卻不能不同時注意詞匯和語法方面的因素。”[7]詹伯慧提出:“基本詞匯和語法構造是語言中最穩固的成分,其重要性不亞于語音。”[8]謝留文在贛語分區中運用了一些語法特征作為標準,如第三人稱單數、第一人稱代詞等。[9]
方言中語法形式的相對穩定性使其適合加入分區標準的行列。從語言運用實踐中不難發現,口語中的語法格式往往是一個人比較難改變的部分,如自己方言中的常用語氣詞、句式等,即使在年輕人的口中也是如此。因此,在分區中全面考慮語音、詞匯和語法標準應是最理想的,既可以達到分區的目的,又有利于全面、深入地了解方言。
筆者在調查中發現,江蘇省北部處于中原官話和江淮官話的交界地帶,方言的分區問題略顯復雜。若僅使用語音和詞匯進行方言區劃分,的確易于忽略很多重要的方言特征。以泗洪話為例,《泗洪縣志》中記載:“泗洪話是江淮官話區北部邊沿的一支方言。它處在兩個方言區(北面、西面是中原官話)的結合地帶,正在由江淮官話向中原官話發展。”[10]交界地帶方言特點磨損在其他相關縣(市)的表現也同樣突出。結合江蘇北部方言交界地帶的具體情況,筆者擬將語法標準也納入其中。
目前,江蘇北部方言的分界已有幾種劃分意見。
李榮關于官話分區的方案應是最具代表性的。他提出:“官話區的方言大多數都沒有入聲,不過古入聲分化的道路不全一樣。”據此,將官話大區分為七個區。其中,“江淮官話的特性是古入聲今讀入聲,與其他六區官話分開……中原官話的特性是古次濁入聲今讀陰平,與其他六區分開”[11]。需要著重指出的是,這里的分區標準更多的是就整個官話區的內部劃分情況提出的。方言的層級關系是方言分區過程中另一個需要關注的問題。分清層級對方言的分區有著至關重要的作用。方言分區過程中層級劃分標準的設定是采用一條標準到底,還是按照不同層級選取相應的標準?毋庸置疑,不同的標準將直接導致劃分結果的差異。
以有無入聲作為劃分標準,這種處理方式的影響很大,在后來的官話分區中被廣泛使用。特別是就江蘇省北部的方言來說,這個一直被作為一條最重要的標準。就江淮官話和中原官話這個層級的劃分來說,目前已有的劃分標準仍然多是以語音條件為主,特別是關注入聲的有無,或是古入聲在今方言里的演變情況,基本與大區的劃分標準一致。但是,從調查情況看,處于交界地帶的方言已經呈現出較為明顯的接觸現象,方言表現較為復雜,單純以古入聲的分化作為標準較難反映方言的真實面貌。
賀巍在《河南山東皖北蘇北的官話(稿)》一文中提出,根據有無入聲以及古入聲在今方言里的演變情況,將官話分成中原官話、北方官話、膠遼官話和江淮官話四個區,指出中原官話沒有入聲,江淮官話的主要特點是有入聲。[12]該文中還描述了江淮官話的其他語音特點,如“根庚”“今經”兩類字不分;尖團不分;“歌鍋”多數點同音等。其劃分的結果是徐州、宿遷、新沂、東海、贛榆等地屬于中原官話,連云港、沭陽、泗陽、泗洪等地屬于江淮官話。在《中原官話分區(稿)》一文中,他再次提出“中原官話今無入聲,江淮官話有入聲可以和中原官話相區別”[13]。總的來說,入聲的演變情況仍是劃分的首要條件。
《江蘇省和上海市方言概況》把江蘇省和上海市的方言分為四個區,其中涉及江蘇省北部的區域分別劃在第一區和第四區,第一區包括新海連(大致指現在連云港一帶)、沭陽、泗陽、泗洪等;第四區包括徐州、宿遷等。文中詳細描述了每個區的語音特點,但是沒有提出確切的分區標準。[14]
在江蘇省內方言分區的處理辦法上,《江蘇省志:方言志》[15]和《江蘇省和上海市方言概況》基本一致,列舉了每一區的方言特點。有所不同的是,《江蘇省志:方言志》采用的描寫方式不同。江淮方言區著重描寫的是不同方言點的具體表現,北方方言區的則是與北京話的比較。此外,該文提出將《江蘇省和上海市方言概況》中的第三區(包括大豐、東臺、泰興、南通等地)并入第一區,作為一個方言片。這種處理方法接近方言事實,更能體現不同方言片的特征,是一種較為合理的處理方案。
鮑明煒、顏景常的《蘇北江淮話與北方話的分界》一文中提出了包括入聲在內的語音和詞匯方面的分區標準共十一條,畫出的兩個方言的分界線是“從西南向東北的一條斜線,東西兩端都接近東西走向,中間一段接近南北走向”[16]。
綜合以上的劃分方案可見,江蘇省北部方言的劃分主要是以語音和詞匯為標準,對語法差異涉及較少,所劃分結果也有尚可商榷之處。就泗洪、宿遷、泗陽等地來說,這些地帶的方言現象尤為復雜,不能簡單地等同于行政區域的劃分來看待。
另外,語音標準的覆蓋面相對較廣,這是其優點,但是若單純以其作為劃分標準,就難免遇到部分方言點歸類難的問題。就江蘇北部方言來說,由于兩種方言的長期接觸,很多方言點呈現出混合特征,出現了較為明顯的過渡現象。鮑明煒、顏景常在《蘇北江淮話與北方話的分界》中提出:“在江淮話一側有一條寬窄不等的過渡地帶。”[17]方言之間的過渡現象使得方言邊界的劃分更加復雜,也增加了確定方言歸屬的難度,以過渡地帶進行標識可以算作一個權宜之計。有學者對“過渡地帶”的劃分提出了不同的見解。顏逸明、敖小平說:“我們必須充分認識方言的漸變性,根據方言區的主要特征進行分析判斷。”[18]汪平在劃分北部吳語的三小片時運用排除法,將處于中間地帶的方言點分出蘇嘉湖小片,即沒有上海、毗陵兩小片特點的都將其歸于此。[19]這樣的處理方法可以使得方言的歸屬更加明確,值得借鑒。此外,方言歸屬的明確對當地人而言,可以使其更具歸屬感,也更符合當地人的認知。
在調查中發現,江蘇北部中原官話和江淮官話的語法差異不容忽視,下面僅舉幾例。
1.“得”作為結果補語
江淮官話中普遍存在“得”作為結果補語的用法,用于表示動作的完成、變化等,常與“了”搭配,構成“得了”。
例1 他早就走得了。(他早就走了)
例2 他又醉得了。(他又喝醉了)
例3(東西)掉得了就掉得了唄,還能咋地?([東西]丟了就丟了吧,那能怎么辦?)
例4 我曉得了,不要啰嗦。(我明白了,[你]不要啰嗦了。)
例5 他這人做事沒得數。(他這個人做事沒有分寸,不靠譜。)
在調查中發現,“得”一般用在單音節動詞或形容詞后,用在多音節詞后的現象比較少見。在江蘇北部一帶,北起東海境內的臨洪閘,南到泗洪北部的金鎖等地以東,即江淮官話特點明顯的區域,“得”的這種用法比較常見;此線以西的區域,即中原官話區少見這種用法。
2.“的”表示領屬
“的”表領屬,在中原官話和江淮官話中都比較常用,但是涉及具體情況又各有不同。
一是當人稱代詞作定語、中心語為名詞時,江淮官話多是省略“的”,如“我包”“他書”;中原官話則要加“的”,如“我的包”“他的書”。《宿遷市志》[20]“方言編”中還記載了少量以詞組作定語時“的”也可省略的例子,如“幾年前事還提它怎么的。”
二是當人稱代詞作定語,中心語為親屬稱謂時,江淮官話可以用“的”,也可以不用“的”,如“我哥”“你叔”。中原官話中此類現象中,第一人稱代詞常常用“俺”表示領屬,少用“我(們)”,第二人稱則常常用“恁”,少用“你(們)”,如“俺爸”“恁媽”。在調查中發現,中原官話中第一人稱、第二人稱表示領屬時,“俺”和“恁”的使用頻率要遠高于“我”和“你”,甚至一些發音人明確表示“我爸”“我媽”這樣的說法純屬“外來說法”(此處“外來”指的是來自普通話或者其他方言)。
從地理分布上看,表領屬的“的”的用法呈現出比較明顯的“東進”現象,這與《泗洪縣志》中提到的江淮官話正在向中原官話發展的結論比較符合,特別是在泗洪縣內,其北部的鄉鎮如陳集、梅花、歸仁等地,其用法與中原官話一致。
3.反復問句
江蘇北部中原官話里的反復問句的主要形式為“VP(動詞短語)+疑問詞”。
例6 吃飯啵?(吃飯嗎?)
例7 抽煙啵?(抽煙嗎?)
例8 明天上徐州啵?(明天去徐州嗎?)
江蘇北部江淮官話反復問句的常用格式為“V(P)不VP”。
例9 你認得不認得強子?
例10 吃煙不吃煙?/吃不吃煙?
例11 你就講去不去吧?
江淮官話反復問句還有一個常用格式為“還+VP”。
例12 你還認得強子?
例13 還吃煙?
例14 你還去?
調查中發現,江淮官話反復問句的兩種格式在交際實踐中有新老差別。一般而言,中老年人比較習慣用“還VP”格式,年輕人則更傾向選用“V(P)不VP”格式,新老派的差異應該是新派受普通話的影響所致。
4.“子”尾
中原官話和江淮官話均有一些帶“子”尾的詞,也有的一些“子”尾詞和普通話基本一致,對此類詞此處不再贅述,這里僅論述兩者“子”尾用法不同之處。首先,相比較而言,江淮官話的“子”尾使用范圍更廣。一是,可以用于人名后,如“玲子”“明子”“強子”等,表示喜愛。與之對應,中原官話則常常使用疊音詞或者前加“小”。如“玲玲”“小玲”,“明明”“小明”,“強強”“小強”等。二是,用于表示人體部位的詞后。如“胃子”“腿子”“膀子”(也叫“手膀子”,還可分為“大膀子”“小膀子”)、“腰子”等。而同樣的詞語在中原官話中表示的含義則不同,一般來說,帶“子”尾的詞往往用于表示動物的身體部位,多為可食用的部分。如“(豬、羊、牛的)腿子肉”“腰子”(僅指動物的腎,不能用于指人的相應部位)等。“腿子”“腰子”在中原官話中不可以用于指人的身體部位,若用于指人則會被視為詈語或者戲謔語;“膀子”一詞在中原官話里多說“胳膊”。
同語音標準一樣,不同的語法特征在方言中的表現也有差異,因而在分區中所起到的作用也不同。就上述江蘇北部方言的語法差異來說,“得”作為結果補語和“的”表領屬的用法在中原官話和江淮官話中可以起到較好的區別作用;而“子”尾和反復問句更適合作為輔助條件使用。
根據江蘇北部中原官話和江淮官話的方言實際,江蘇北部方言邊界的劃分采用以語音、詞匯和語法特征構成的多重標準,在劃分過程中,突出強調以主要特征為原則進行實際操作。所選用的標準包括上聲的調型、果攝一等見系開合口字今音分化情況、假開三麻韻今音韻母、咸山兩攝舒聲開口三四等與一二等今音韻母的主要元音的分化、古入聲的今音演變情況、深臻攝與曾梗攝舒聲字今音開口、齊齒兩呼韻母的分混情況、山合一等舒聲和山開二等舒聲幫組字今音韻母的分化情況、“得”作為結果補語、表領屬的“的”“遲”或“晚”的使用情況、第一人稱代詞、辣椒、向日葵、今音聲母[n][l]是否相混等。劃分標準中涉及的語音和詞匯標準的選用問題已經單獨行文,此處不再贅述。
在劃分過程中發現,江蘇省北部的江淮官話實際面貌較為復雜,還可以再細化為南北兩部分。北部以東海、連云港一帶為中心,南部以泗陽、淮陰為中心。東海、宿遷一帶的人常把北部江淮官話稱作“海州腔”或者“海[mau](第一聲)”。他們認為,到了泗陽、淮陰一帶才能算是“正宗的[mau](第一聲)子”。這種看法可以很好地概括這兩個區域方言的語音特點。在調查中可見,它們的語音特征的確不同。從聲調上看,東海一帶的陰平是曲折型,而泗陽一帶的則是下降型(一般是低降調)。東海一帶的入聲調型是上升型,一般可以記作“34”或者“23”;泗陽一帶則仍是保留高且短的特點,可以記作“5”。而入聲的時長方面,東海一帶的略長,泗陽仍然保留短促的特征。另外,古知章組三等字,如“扇現”“展剪”等組字,在南部江淮官話比較系統地存在同音現象,而北部地區只是零星分布,不成系統。
但是,綜合比較其他語音特征也會發現,這兩個區域的方言在演變規律上非常相近,可以放在一個方言區內進行處理,無須再分列。過于細致地劃分,只會出現更多更小的方言片。更重要的是,盡管兩地存在著不同,但是當地人仍是互相認可。這兩地仍是同歸入一個方言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