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消失的年糕和豆腐

2022-04-10 13:07:52郝萬民
鴨綠江 2022年1期

出生與成長在遼西努魯兒虎山深處的我經常吃兩樣東西:年糕和豆腐。以1984年我離開我的小山村郝家溝走進城市為分界,我吃年糕、吃豆腐的歷史可以分為兩個階段。在這兩個階段里,這兩種食物的制作方式有著天壤之別,品質判截然不同,內涵更是大相徑庭,吃起來感覺當然就完全不一樣。前一個階段是品味,是享受,甚至是儀式,再進一層,甚至可以說是精神性的、靈性的滿足;后一個階段就單純是填飽肚子了。人類開發出的食物五花八門,可是我們經常吃的也就區區幾種,豆腐便是最大眾化、最普遍的食物之一。

事實上,進城后仍然經常吃年糕和豆腐。每當把豆腐或年糕吃到口中,我都會隱隱約約地產生一種遙遠的懷念,有時甚至會有一種神圣感。同時我還會回想起兩樣現在已經淡出人們視野的生存工具:碾子和磨。中華民族的精神寄托體或者說精神家園多如星辰,如孔子的杏林、周敦頤的濂溪、王陽明的龍場,如甲骨、青銅、青花瓷,而在我心底,碾子和磨也是其中之一。

1

我離開家鄉進城時,郝家溝只有20多戶人家、90多口人,碾道和磨道位于村子中央。碾道與磨道,就是碾子房和磨房。為什么叫“道”,直到現在我也沒搞出確切答案。是來源于老子和孔子的道嗎?至少應該有那么一點點意味吧。

碾子和磨,是蒸年糕與做豆腐最重要的工具。蒸年糕與做豆腐是春節最重要的兩項內容,可以與殺年豬相提并論。年糕的原料是大黃米和蕓豆。黍子是中華民族種植了好幾千年的古老農作物,大黃米就是它的果實。蒸年糕的主力軍是母親,我和妹妹是小跟班兒。母親在供奉天地的天地牌前點上香,拜三拜,然后淘米。接下來是一幅至今在我眼前仍然栩栩如生的畫面——母親、我、妹妹一起向碾道進發。我牽著小毛驢,驢馱米袋子,母親和妹妹拿了好幾樣東西,包括大簸箕、籮、笤帚、鏟子。腳下是覆蓋著白雪的村路,咯吱咯吱地響著。不遠處有房舍,有農田。稍遠一些,有蒼蒼莽莽的遠山。村里有狗吠雞鳴,有小孩子高喊低叫。村外有不知名的鳥的呢喃,甚或有不知哪種小獸的呼喊。

進碾道,套上驢,軋面工作開始。把大黃米鋪在碾盤上,由驢拉著碾轱轆不停地轉。驢走的是一條很短卻又沒有盡頭的路,需要用捂眼兒把它的眼捂起來,讓它看不出自己走的是一條什么樣的路。大黃米本來是金黃色,軋破后變成了白中帶黃。大黃米本來就有一種香味兒,這時香味兒會更濃。軋到一定程度,母親開始籮面。把軋過的大黃米鏟入籮中,往大簸箕里籮。籮一陣后細面沒有了,剩下的揚到碾盤上繼續碾軋。這樣不斷地籮,大簸箕里面越來越多,兩個多小時后,一袋子大黃米都變成面粉了。我幫母親把面粉裝入口袋,讓驢馱著回家。

離郝家溝兩公里的大隊部有碾面機房,由電動機帶動碾面機,幾分鐘就能把上百斤大黃米碾成面粉,特別方便。我曾經問母親為什么不用碾面機碾,而是用碾子軋。母親說用碾面機碾趕不上用碾子軋好吃。我問為什么,母親說不知道。之后不久,我就弄明白了,碾面機里有一個轉盤,轉盤上有密密麻麻的鐵棒,在電動機的帶動下高速旋轉,鐵棒把大黃米活生生打碎,同時轉盤轉動產生氣流,把大黃米面吹向出口。在這一過程中會產生很大的熱量,剛出碾面機的大黃米面會熱得燙手。熱來自大黃米跟鐵棒之間的撞擊,產生熱了,意味著大黃米的分子結構已經發生了改變。

到家后立刻開蒸。蒸年糕有很多講究,有一種說法是一個人蒸的年糕一個味道。蒸年糕分涼鍋蒸和熱鍋蒸。先說涼鍋蒸:在鍋里添上水,放上蒸簾,在蒸奩上鋪一層煮到八分熟的蕓豆,把大黃米面淋上水,攪拌均勻撒在蕓豆上,然后把鍋蓋得嚴嚴實實,開始燒火。大約一個多小時,年糕便蒸成了。再說熱鍋蒸:在往蒸簾上鋪蕓豆時鍋里的水已經燒開,在水蒸氣向上呼呼冒的同時把大黃米面往蕓豆上撒。面很快會改變顏色,由雪白變成金黃。面粉撒得要均勻,達到一定厚度時能清楚地看出哪里薄哪里厚,因為薄的地方蒸氣冒出得較多。這時就要往薄的地方撒面,以使蒸氣不至于從那里跑掉,使整鍋年糕均勻受熱。待面的厚度達到五厘米左右時把鍋蓋上,再燒一段時間火便大功告成。

年糕出鍋后,我立刻切下一塊吃,大多數時候會蘸上紅糖水。一定是蘸紅糖而不是白糖。年糕是熱性極高的食物,紅糖為陰性,對年糕的熱性具有中和作用。紅糖甜味是含蓄的,不像白糖那樣濃烈,不會把年糕的香味遮蓋掉。

這就是我最最鐘愛的年糕。直到現在,我都認為沒有哪種主食比這樣的年糕更有味道。年糕是金黃色的,蕓豆是紅色的,首先色彩就特別誘人。入口糯糯的又很筋道,既清香又濃醇。進城后,我吃過很多五花八門的年糕,卻覺得沒有一種能跟郝家溝的大黃米年糕相提并論。有時我甚至認為那些年糕根本不配叫年糕,管那樣的東西叫年糕是對“年糕”這個詞的一種輕蔑。

2

那時我家有一樣活計一定是由父親承擔——做豆腐。父親幾乎從來不做飯,做豆腐卻一定親自動手。母親也會做,但父親認為母親做的不好吃。這天父親起得很早,在天地牌前禮拜,然后去碾道,把幾十斤黃豆碾軋一番,回到家后把黃豆放在簸箕里,端著用力晃,脫落的豆皮會浮到最上層,父親把它們弄到一邊,剩下的就是沒有皮的豆瓣兒。把豆瓣兒裝進水桶泡上,然后去磨道。父親挑著沉重的豆瓣兒擔子,我拎著一個空水桶,妹妹牽著驢,拿著一把勺子。

套上驢,給驢戴上捂眼兒,讓它拉著磨轉圈兒,磨豆漿的工作正式開始。我知道大隊部有打漿機,很多人做豆腐都是用打漿機把黃豆打成豆漿,方便快捷得很。我問父親為什么不用打漿機,父親說用打漿機做出的豆腐沒有豆腐味兒。

大約兩個小時后,豆漿磨成,回到家立刻進行下一道工序。在鍋臺上架起豆腐架子,鋪好豆腐包,豆漿進一步稀釋后舀到豆腐包上過濾。父親告訴我,磨豆漿用的水和此時稀釋豆漿的水必須來自同一口井,用兩口井的水豆腐就做不成。最終留在豆腐包上的豆腐渣有好幾斤,白白的,像雪面子一般。

接下來母親生起火,開始熬豆漿。父親把鹵水放在鍋臺上,認真盯著鍋里的動靜。豆漿一燒開,立刻會向上沸涌,必須適時停火。溫度降到一定程度,父親用勺子舀起鹵水,小心翼翼地往豆漿里點。這就是最關鍵的一步:鹵水點豆腐。父親認為母親做的豆腐不好吃,主要指她在這個環節掌握不好。這個環節包括豆漿的溫度、點得快慢、多少,等等。沒有訣竅,只能靠感覺。很多訣竅性的東西都是這樣,用語言沒辦法描述。很快,絮狀的豆腐腦出現,越來越多,漿水則越來越清。點到什么程度必須把握好,點老了豆腐會發苦,點輕了豆腐會太嫩,豆腐味不濃,口感太淡薄。一段時間后,父親把勺子放下,長長地松了一口氣。再看鍋里,絮狀物和漿水涇渭分明。

最后一道工序是把豆腐架子重新支起,把豆腐腦連同漿水舀到上面再次過濾。漿水滲出,豆腐腦則會留在豆腐包中。最后把豆腐包移到一塊木板上,整理得方方正正,上面放上木板,用稍重一些的東西壓上,以便多余的漿水繼續滲出。壓得不能過緊也不能過輕,過輕豆腐不實,過緊豆腐會過硬,不實或過硬都會影響豆腐的品質。

從早晨一直忙到下午三四點,豆腐終于做完。這天晚飯自然就有豆腐吃了。母親做的是豬肉白菜燉豆腐。豆腐是一片一片的,形狀完整,沒有任何破損,用筷子夾起來會微微顫動,光潔而晶瑩,放在口中咀嚼,又軟又稍有彈性,味道美得無法形容。豆腐到底啥味兒?估計沒有一個語言大師能清清楚楚地描繪。父親燙一壺酒,提議我陪他喝兩口。我說:“我可以喝酒了?”父親說:“你已經是大小伙子,過年了,可以喝點兒。”我說:“好吧,喝點兒。”父親拿來一個小酒盅,親自給我倒上。我小心翼翼地抿一小口,又苦又辣,勉強咽下去,覺得肚子里像著了火。我咧了嘴,表情痛苦。我說:“這也太難喝了。”父親說:“你覺得只有甜的香的好,說明你還沒真正長大。真正長大了,你會喜歡苦味兒、辣味兒,甚至臭味兒,會知道甜和香是最簡單的味兒,同時也是最經不起咂摸的味兒。”

3

進城后,我由地道的農民,搖身一變成了小市民。時光飛逝,眨眼間,十幾二十幾年就成了夢幻泡影。這期間,國家的變化讓人目不暇接,一切都不是原來的樣子了。變化不僅體現在城市,同時也體現在小山村郝家溝。

我進城后沒幾年,碾道和磨道就被拆掉了。碾子塌了,碾盤歪在基座一側,碾轱轆滾到了十幾米外。兩片磨盤不再珠聯璧合,而是相隔數米,無聲相望。沒有任何人管它們,冬天會被積雪覆蓋,夏天會被野草掩映。也許只有我還惦記著它們,因為我越來越覺得在城市里吃什么都不可口,吃什么都沒有感覺,總是回想用它們做出來的年糕和豆腐的味道。有時回到村中,我會到碾轱轆上或磨盤上坐一會兒,靜靜地回想那種質樸、渾厚和清純,回味那種與當下截然不同的生活。

某年初秋的一天,因二叔家的堂弟結婚,我從省城趕回郝家溝。以前人們管大米白面叫細糧,把玉米、小米、高粱米叫粗糧。在細糧極少的年代,人們辦喜事擺宴席主食往往是年糕,副食極為單調,豆腐自然而然地成了席桌上的主角。此時主食是大米飯,十多個菜中也有豆腐,是十多里外一戶專門做豆腐的人用三輪車送來的。郝家溝所有人都是同宗本家,跟我坐一個桌吃飯的相互之間或為兄弟,或為叔侄,或為爺孫。大家一邊吃一邊說話,一項重要內容是評論哪個菜好吃哪個菜不好吃。關于豆腐,年紀稍大一些的都會說現在的不如以前的好吃了。

我突發奇想,有些突兀地提出一個建議:把碾子和磨重新支起來,用碾子軋大黃米面,用磨磨豆漿,蒸一鍋年糕,做幾屜豆腐。誰都能立刻意識到這是一項多么艱巨的工程,一時間都不說話。我卻覺得我的建議非常偉大,甚至為自己能提出這樣的建議激動得熱血沸騰。我不想讓這個建議成為泡影,開始跟他們做思想工作。我說:“你們都說這豆腐不好吃、沒豆腐味兒,為什么不弄一些真正好吃的豆腐好好吃一回呢?過年我回來時你們說年糕不如以前的好吃了,為什么不蒸一回真正好吃的年糕呢?反正現在地里沒啥活兒,大家閑著也是閑著。”幾個年輕的在外地工作,跟我一樣是特意趕回來的,說必須得盡快趕回去。我說:“大伙兒齊心協力,最晚到明天晚上就能把年糕蒸出來,把豆腐做出來,你們不是省長不是市長,晚一兩天回去能有啥了不得的?”我甚至對他們進行威脅,說誰不贊成我的建議,以后去省城我就不接待誰。最終,老少爺們兒同意了我的建議。

酒足飯飽后,工程正式開始。在離碾道和磨道不遠的地方,選一塊空地,平整好,以便把底座壘起來。不論是碾子還是磨都極為沉重,底座必須牢固。套上驢車,從大河套里運來石頭,然后開壘。石頭中間的縫隙必須用泥灌滿,于是在幾個人壘石頭的同時,另外一些人弄土挑水和泥。一個遠房哥哥是木匠,見不論是碾子還是磨上的木制構件都已老朽,于是量了尺寸,尋到木料后開始加工。

干到天黑時分,兩個底座壘成了。晚上,老少爺們兒飯后聚到底座旁邊,很隨意地在石頭上坐了,天南海北地閑聊。他們對現在的生活是滿意的,吃喝不愁了,很多事情都比之前方便了。比如交通,公路已經修到村邊,有班車直通縣城;比如通信,村里已經有了手機信號。農活兒不像以前那樣累了。以前夏天除草是重活兒,持續時間也較長,現在改成灑除草劑了。以前收割后要把莊稼的根刨出來,并把泥土砸掉,現在用上了滅茬機,不費吹灰之力就搞定了……還有,很多人或多或少地有一些存款了。大伙兒也說到了生活中的不如意,比如大多數年輕人去城里了,不年不節時村里只剩下不到20人,年齡都在50歲以上。街上不再有小孩子跑來跑去,如此一來就少了生機、少了活力,甚至少了希望,因為照這樣下去,等這一批老人沒了,這個曾經近百人的村子勢必消失得無影無蹤。

老少爺們兒還說到很重要的一點,就是現在的生活跟以前比起來,有點沒意思了。比如現在想吃什么就吃什么,但不論多好的東西,吃到嘴里都覺得沒什么味道。不僅年糕和豆腐沒有以前的滋味了,連大米飯、大饅頭也吃不出以前的香甜了。以前吃一口肉能香得全身舒泰,現在呢?似乎沒有任何感覺了。還有,生活越來越輕松、越來越方便,同時,也越來越覺得空落落的了。

第二天早晨,天剛亮,十多個人就又聚到一起,用繩子把碾盤牢牢攏住,繩子上插五六根杠子,十多個人上陣,抬起來,慢慢地走向建好的底座。為了統一步伐,一個50多歲的叔叔還喊起了號子。眾人踏著號子,走得平平穩穩。碾盤放上去后還要找平,木匠哥哥竟然用上了一個很古老的水平尺。接著,把碾轱轆抬到碾盤上,位置調整好,把木軸和木框裝上,碾子的安裝便大功告成了。磨比碾子輕一些,也很快安裝完畢。接下來要把碾子和磨清洗干凈,好多年不用了,上面積了厚厚的土。要讓它們轉起來,一邊轉一邊把一桶又一桶的水往上潑,同時還要用笤帚掃,最終還要軋一些玉米,磨一些玉米漿,沖洗不掉的土會被玉米面和玉米漿帶走。

男人們安裝碾子和磨時,幾個女人已經把大黃米淘好,把黃豆備好,然后開軋開磨。這時碾子和磨周圍已經聚了很多人,不但村里人全來了,連鄰村都有人來看熱鬧。前來參加婚禮的親戚朋友本來想走,這時也留了下來。小毛驢拉著碾子磨走得四平八穩,幾十人在旁邊議論紛紛。一些人跟我聚到一處,說我的決定無比英明偉大,從昨天下午到現在雖然累了個夠嗆,但同時覺得特別輕松,此時此刻則有了一種回到童年的感覺。

這天晚上又擺了宴席,主食是大黃米年糕,副食主要是豆腐,有燉豆腐和拌豆腐。燉豆腐分兩種,一種里面加了肉,一種里面加了粉條。拌豆腐只加鹽和蔥花。吃第一口時我心中有一些忐忑,很怕吃不出那種深藏于內心深處的味道。可是當把豆腐放入口中稍加咀嚼后,我情不自禁地流下了眼淚……沒錯,這正是我好多年來特別想念的味道!也可以說,是那個已經成為過去的時代的味道,也是那種已經消失的生活的味道,還可以說是一種自然而然的味道。我拿一塊年糕,輕輕咬下一小口,讓它在嘴里慢慢滾動,感覺到的,同樣是能滲透到骨髓深處的香醇。

這天晚上宴席一直擺到深夜,最終是把村里各家各戶所存的酒喝光,一大鍋年糕和近百塊豆腐也所剩無幾。大多數人喝醉了,有的隨便找個地方睡覺,有的三五個聚在一起閑聊,有的坐在一邊一聲不響,有的跑到某個角落吐得一塌糊涂。但人們有一個共識,就是好多年沒吃過這么好的宴席了。我也喝多了,但頭腦還算清楚。我在村街上轉了一圈,最終在碾盤上一直坐到東方發白。

4

某一年秋天,我去一個叫觀星山莊的度假村參加會議,看到整個山莊的地面都是用碾盤和磨盤鋪成,向工作人員打聽,得知那些東西是老板從各處搜羅來的。我心中特別不安,覺得那屬于我的碾子和磨也有可能被運到這里,成了墊腳石。在我心中它們是無比高貴的,當成墊腳石是對它們的褻瀆。會議結束后不久,我驅車回郝家溝,迫不及待地想看看我的碾子和磨是否還在。

那年把它們重新支起來,蒸了年糕做了豆腐大吃一通后不久,年邁的父母被我接到省城,到現在十多年了,我再沒有回郝家溝。起初一段時間,每每跟二叔通電話,我都會問起碾子和磨,二叔都說它們安然無恙,但從來沒有人再用過。最近幾年一直沒問,它們的境況也就不得而知。就算沒有人再用,就算郝家溝消失,它們也必須留在那片屬于我的土地上,而不是被搬到像觀星山莊那樣的地方。

駛進村中,我把車停在當年重新支起碾子和磨的地方,下車,看到它們還在。兩個底座都塌了,碾盤和下片磨歪得不成樣子,碾轱轆和上片磨又滾到了一邊。我長長地出一口氣,懸到嗓子眼兒的心,在肚子里落了個踏踏實實。

父母進城后,老宅不再有人住,不過我還是去看了一下。不但院子里長滿了草,連房頂的瓦縫間都有草長得茂盛茁壯,草間開著顏色多樣的花。打開房門進屋,立刻聞到一股腐敗的味道,同時又感覺到一種沁人心脾的清新。我很貪婪地做了兩個深呼吸,在炕沿上坐下,看到很多年前曾經用過的一些家具仍然放在原來的地方,比如飯桌、柜子、凳子……坐了一會兒來到外屋,看到鍋灶仍然完好,鍋臺旁邊放著幾把農具,包括鋤頭、鎬頭、鐵鍬、鐮刀,北墻上掛著一個豆腐架子。

我小心翼翼地取下豆腐架子,端到眼前打量。它是用榆木做成的,黑褐色,壓手。吹去浮塵,依稀可見滄桑的包漿,像是一件珍藏的瑰寶,散發出一股遙遠的寧靜質樸的美好氣息。

我回來的消息很快在村中傳開,一些人聚到了二叔家。這些人——也不過十來個人,都是六七十歲的老人,有跟我同輩的,有輩分比我高的。二叔告訴我,現在村里只剩下這些人了。我問:“就這些人?”二叔說:“全來了,就這些人。”一個遠房哥哥說:“你還想把碾子和磨支起來嗎?”我說:“想是想,可是靠咱們這些人,肯定是支不起來的。”哥哥說:“是,支不起來了。”二叔說:“你實在想支起來,我從別的村找人幫忙。”

我想了想,說算了,沒有那樣的想法了。

事實上我是有那樣的想法的,只是覺得實在太麻煩了。郝家溝現有的幾個人都已老態龍鐘,想來鄰村情況也差不多,那么巨大的工程靠這些人完成幾乎是不可能的。我確實想再吃一次地道的年糕和豆腐,愿望卻不像以前那樣強烈了。那樣的味道,那樣的感覺,已經埋在我內心深處,就算永世再也吃不到,也已不會消失。

【責任編輯】鐵菁妤

作者簡介:

郝萬民,1988年畢業于遼寧大學中文系新聞專業,在經濟類報紙做過記者、編輯,1997年進入遼寧作家協會,曾任《文學少年》《鴨綠江》編輯部主任。2011年調至遼寧文學院從事數年教務工作,現任遼寧文學館副館長。在《湖南文學》《文學界》《天津文學》《鴨綠江》《海燕》等刊發表中短篇小說、散文、報告文學十數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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