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 行

◎ 姚文冬

那年八月，我放棄了鎮上的安逸工作，去縣城做臨時工，因為心理上的落差，一度打過退堂鼓，過了一陣子也就習慣了，想著要好好干，給自己謀一個好前程。那時，妹妹也正面臨抉擇，剛結束的高考，她是鎮中唯一進段的應屆生，也只是進了專科段。她不甘心，哭著求父親供她去縣一中復讀。一個月后，妹妹也來到了縣城。又半個月后，那是一天傍晚，同事告訴我有個自稱是我妹妹的小女孩在門口等我，我急忙下樓去看，看見妹妹正拘謹地站在大門一側，一見我她就咧著嘴笑了，說，哥，我想家了。我說再等一會兒就下班了，我們一起回家。

路上，她說想回鎮中復讀，因為太想家了，每天都想。我清楚，她從沒離開過家，不適應陌生環境，就像我剛來一樣。我就鼓勵她說，一中教學條件好，很有把握考上本科，再說為了復課爸爸花了不少錢，那不白搭了嗎？她被我一點點說動了。縣城到小鎮30里，此時正走到一半，路在這里拐了個彎，由東西方向轉為南北，妹妹的心情也已峰回路轉。她偷偷告訴我一個秘密：哥，不瞞你說，上星期我借了一輛自行車，想自己騎回家去，走到這地方我就懵了，咱家不是在縣城西邊嗎，路怎么向南走呢？我擔心迷路了，一害怕就又回學校了。我說你真傻。她說是啊，所以我才來找你，我不敢自己回家了。

一年后，我轉為計劃內臨時工，意味著離體制更進了一步，日工資轉為月工資，還有獎金，收入足足翻了兩倍。同月，妹妹接到了醫科大學的錄取通知。我親自送妹妹上大學，給她買了新衣新鞋，還給她買了一塊手表。在醫科大學工作的表哥說，你咋把妹妹打扮得像個假小子？我一看還真是，我按照自己心中的形象在打扮妹妹，潛意識里是希望她勇敢、堅強。

醫科大學上五年。五年中我們頻繁通信，兄妹之情在郵路上來來往往，走的是同一條平行的路線。這期間，我結婚、生子，她的學業也日漸精進。有一次她信中說，夜里她曾一個人溜進解剖室，觀摩人的尸體和器官，我嚇了一跳，她不再是那個連騎車走夜路都害怕的小女孩了。五年里，我最大的不順，是我考上了公務員，就要辦錄用手續了，卻因政策原因擱淺，喜悅成空。正是那段時間，妹妹來信說有兩個男同學追她，一個英俊，但家里窮，一個家庭富裕，但人胖，她很糾結，問我怎么辦。我心情低落，連信都沒回她。等過了低谷期，想起這事懊悔不迭，這可是妹妹的人生大事，我多失職啊！急忙回信問她，她說兩個都回絕了。她并沒怪我不給她回信，但我覺得我傷了她的心，這樣的大事我卻不“在場”，她一定很苦惱，那段時間，也應是她的人生低谷吧。

五年后，妹妹順利成為一名醫生，她高興地說，哥，等我上班了，就住在你家。我說好啊，讓你嫂子天天給你做好吃的。說來更巧，就在她正式上班一個星期后，一個老鄉為她準備家宴慶祝，順便招呼我也去。就在那天，市局突然通知讓我去辦手續，晚上回來，匆匆趕到老鄉家。轉干的事懸了五年，終于塵埃落定。從此，我不再是受人歧視的臨時工，妹妹也成了令人羨慕的白衣天使。老鄉端著酒杯驚詫道，還真有這么巧的事？我覺得也是，好像上天安排我等了妹妹五年。

也有點小遺憾，由于我買的房子沒能如期交房，妹妹沒能實現上班后和我一起生活的愿望。春節前，她結婚了，先我一步在城里有了自己的家。開春我的房子終于交付，我也把家搬進城里。這等于是，我們幾乎同時在城里扎了根，不再是江湖上相依為命的兩片浮萍。

人生緊要處，我們的軌跡總是在平行。其實這樣的平行，最遠能追溯到兒時。上小學四年級時，老師鼓勵學生早到，誰第一個簽到，當天就會得到表揚，連續一個星期，就給一朵小紅花。為了這朵小紅花，我五點多就起床，點著煤油爐子燒水做飯。妹妹被驚醒了，她說，哥，我給你看著爐子，你再睡一會兒吧，水開了我再招呼你。過了幾天，她干脆和我一起起床、吃早飯，一起上學。清晨六點的街上，黑幽幽清寂無人，教室里更冷清，我簽完到就生火爐，然后圍著爐子等天亮。有一天，我心里咯噔一下，急忙跑到二年級教室去看妹妹，漆黑陰冷的教室里，她正坐在冰涼的爐子邊縮成一團，我又心疼又恨自己疏忽，急忙幫她生爐子烤火，讓她以后別跟我做伴了，她來這么早也沒用。她說還是讓我跟你做伴吧，街上那么黑，你一個人不害怕嗎？

人們都羨慕我的父母，說兒女都有出息，夸他們教子有方，也有福氣。母親有點小偏心，也有點小迷信，她說我兒子是有福的人，小丫頭是沾了她哥的光了。母親這么說時，妹妹就抿著嘴笑。我們心里清楚，命運如此巧合，那是父母的恩賜。一奶同胞，天生有愛，在人生的路上當然要你等等我，我等等你，不離不棄。我更明白，非但不是妹妹沾了我的光，相反，她才是我生命里的一顆福星。中年如寄，命運的平行不再明顯，我們更多的交集，是她領著我在醫院的科室間穿梭，或去京津的大醫院求醫，她的大學同學遍布周邊城市，那仿佛是妹妹為她多病的哥哥編織了一張生命的保護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