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 馬
誕生于20世紀80年代先鋒詩歌運動中的“女性詩歌”,在思想視野、性別意識、題材內容、語言形式和抒情語法等方面,同以往女性的詩歌書寫相較,已具有獨特的歷史價值和主體性地位;而且,它已被納入一批當代文學(詩歌)斷代史的敘述,即表明了“女性詩歌”在當代新詩的發展中已經成為一支重要的創造性力量,值得作為專門的研究與歷史敘述對象。
截至目前尚無一部中國當代女性詩歌史通敘之作問世,而修撰這樣一部相對完善的“通史”,需要首先對于“女性詩歌”的發生及其發生期“斷代”的重大事件和作為事件主角的詩人們進行細致梳理、考察和辨析,為完成通敘奠定扎實的基礎。近三十年來,批評界、文學(詩歌)史學界對此一“斷代史”的歷史形態,在發生時間、發生之由、發生期的詩歌內部嬗變等方面,都存在以20世紀80年代詩歌現場批評所給出的、具有不言自明意味的判斷作為“共識”的問題。當代女性詩歌發生史的重識與敘述,需要從打破并重新思辨這一類“共識”著手,重新思考對其研究的方法。
學界對20世紀80年代詩歌的研究,從總體性、流派發生學、思潮流變、個人書寫史等各個角度,從詩歌本體各個層面,已經形成一種穩定推進的良性態勢,各種專題性的科研與出版顯得相當活躍。比較而言,對待20世紀80年代女性詩歌,反倒不如對20世紀90年代女性詩歌的斷代研究和敘述,后者已經成為一個學術重點區域,而“女性詩歌”的發生及其后十年的內部嬗變與發展問題至今卻少有問津,似乎整個當代新詩研究界業已凝定“共識”。
這一“共識”大致基于如下事實和史述論斷:1985-1986年的《新詩潮詩集(下)》(內部交流資料)、《詩歌報》(合肥)、《詩刊》以及1987-1988年的《人民文學》和上述一報一刊,曾以較大篇幅、版面刊載翟永明、伊蕾、張燁、海男、唐亞平等人的詩作;以自身經驗探索“女性”自我表達和精神表現的女詩人及其詩歌文本不斷涌現,“她們”有意識或無意識地匯聚于唐曉渡1987年公開提出的“女性詩歌”之“名”下,兩三年內便形成了一個“女性詩歌群”,形成了“女性詩歌創作的‘高潮期’”[1]。學者、詩評家謝冕1996年追認、贊譽“從一般的女性寫作到我們此刻稱之為的女性詩歌是質的遞進”[2]。“女性詩歌”從而逐步成為歷史研究與敘述的“名之實”。
這類“共識”被調用的大體邏輯形式則是:部分學者常用的時間術語,要么是籠統的“80年代中后期”,要么是模糊的“80年代中期”,且基本以1985/1986年為時間節點,此其一。[3]其二,要么認為,20世紀80年代女性詩人們的“女性意識”的自覺形成及以書寫自覺地表現此意識,始自翟永明為“女性詩歌”的開山之作《女人》組詩而后補的“序言”、即1987年發表的《黑夜的意識》[4];要么是將此“序言”及所“序”之詩,一并作為“女性意識”正式形成以及“女性詩歌”誕生的共同標志,且基本以其公開發表的時間為指認節點。[5]其三,女性詩歌的開創性人物,基本確定為翟永明,或者翟永明與陸憶敏二人;[6]詩群的主要代表,一般還會重點言及唐亞平、伊蕾和海男,更大范圍的述及則包括王小妮、張燁、林雪、童蔚等,甚至有將李小雨、傅天琳等也列入論述的情況。
這種所謂“共識”,無論是在對20世紀80年代先鋒詩歌的整體性研究中,抑或是將20世紀80年代女性詩歌作為20世紀90年代女性詩歌先導的歷史敘事里,幾乎都透露出不言自明的意味。對其的調用或描述,一般被列入對20世紀80年代“先鋒詩歌運動”的總體性敘述之伍,或被納入對“先鋒詩潮”或“文學思潮”的整體討論之列,或存于對20世紀90年代女性詩歌的斷代研究著作的緒論、前言或導論之中。這類“共識”為何至今都依然會被不經反思地接受?難道它真的已是一種無需追問的先驗存在嗎?
如果對既往研究與史學敘述文本加以辨析便不難發現,關于“女性詩歌”的種種“共識”經常被表述得模糊、含混。比如下述諸如此類的問題:到底誰是真正的女性詩歌歷史的開創者?抑或說曾經存在著一個開創者群體嗎?她/她們的開創性究竟呈現了怎樣的歷史性內容?或者說文本的“開創性”表現了哪些基本要素?而且,那個“不言自明”的“女性詩歌群”中的詩人們,在缺失“核心”號召力的“共同宣言”和中心詩人的歷史形態下,為何會自覺不自覺地“凝聚”為一個書寫實踐的“集團”?或者說,這一群體的凝聚力是什么?“她們”內部相互間存在怎樣的差異和關聯?這樣的差異和關聯是隨時間遞延而自然形成的,還是為“共時態”下的書寫者們各自的內在追求所驅動?等等。這一系列問題,無論是對既有當代文學史、詩歌史著作的研讀與批評,還是對以后的當代文學史、詩歌史書寫,都是不可回避和忽略的,至今卻都依然缺乏明晰的、經過論辨而得以確證的答案。正是基于這樣的問題意識和對既往的當代新詩研究與敘述的考察,重識與重敘“中國當代女性詩歌發生史”的必要性于是得以彰顯。
作為一個歷史“本事”,“女性詩歌”自發生始經過近四十年發展,無論是在話語還是文體類型上均已具自足性和文學史事件的獨立性。
約1983年開始的漢語先鋒詩歌運動中,以翟永明為所謂“頭羊”(唐曉渡語)、同時集結了陸憶敏、唐亞平、伊蕾、海男等諸多女性詩人,圍繞著某種中心主題或某個母題展開書寫實踐,至80年代中后期形成一種集團化書寫潮流,其文本類屬被“統一”命名為“女性詩歌”、再后來又被諸現當代文學(詩歌)史納入總體性歷史敘述。自此,“女性詩歌”成為一個約定俗成的詩歌類屬、詩歌群體或詩歌史現象的指代詞。她們一系列以“女人”為題材的組詩、長詩,大膽抒寫女性的自我欲望、性別經驗和生命意識,建構“女人”的象征體系。這一中國文學史上首次經由詩歌文體的“集體”寫作、大膽表現所謂“女性經驗”的歷史階段,可謂之為“女性意識”全面覺醒期。
吳黛英發表于《當代文藝思潮》(蘭州)1983年第4期的論文《新時期‘女性文學’漫談》中,首次將“女性文學”作為一個整體進行關照,并概括了其新時期書寫的主要文學特征,由此推動了1983-1986年間第一波“女性/婦女文學”大討論。但此階段的翟永明們主要通過手抄復寫件或油印刊物、油印詩集、鉛印非公開出版物等媒介在“民間”傳播,尚未進入主流文學評論圈視野,甚至尚未進入身為女性的吳氏等“女性文學”研究者的“女性”視野。不過,早在寫作、完稿于1985-1987年的《中國當代新詩史》,其“新詩潮的‘新生代’”章節已將翟永明、唐亞平和伊蕾納入敘述之中。[7]
然而洪子誠關于先鋒詩歌“1986”這一時間節點的知識性敘錄,[8]以及程光煒認定的“直到1985年,新詩史上女性詩歌的創作……才真正出現”[9],也同時給后來的女性詩歌史研究帶來了一定的困擾。比如曾有20世紀90年代女性詩歌研究在關涉女性詩歌發生史的后設言說中,為了與“1985/1986年”或“八十年代中后期”的“共識”達成共識,曾提出如下觀點:
1.“到了80年代中后期……女性意識獲得了全面的蘇醒和強化”,并因此反推“80年代女性詩歌創作的大范圍崛起,是與西方女性主義理論的傳播和女性自我意識的成熟密切相關的”,女性主義“為女性詩歌在80年代作為一種文學現象和文化現象的興起提供了重要的理論資源”[10]。
2.“西方后現代文化理論(包括后現代女權主義)在中國介入主要是始于80年代中后期……它直接促使了當代文學的重大轉型(這種轉型始于1985年)和女性詩歌的誕生”[11]。
她們都在為“女性詩歌”發生于20世紀80年代中后期這一“共識”尋求理論資源支撐。
但據陳厚誠、王寧的“粗略統計,1980年至1983年間,全國各大刊物平均每年發表5篇相關的評介文章。1986-1987年間,每年11篇,而1988年增至20余篇,1989年多達32篇,其數量逐年快速增長”[12]。80年代前期,西方女性主義理論在中國傳播的上述實際狀況,荒林從另一個側面做過敘述:“大約1980年-1985年間熟悉外國文學理論和創作動態的研究者,都還沒意識到西方女性主義文學批評對于中國的特別意味,甚至也沒有意識到西方女性主義本身存在的狀態。”[13]
然而,編定于1985年1月、是年4月印行的《新詩潮詩集》,便已輯錄翟永明、陸憶敏、張真和小君等的作品,本文作者曾結合她們的各種個人詩集,經過對其早期詩作的創作時間的考證,發現從1983年前后始便率先進入“女性詩歌”書寫實踐的詩人們,可以說是在沒有女性主義理論直接引導的資源語境中完成的自覺書寫實踐。[14]
上述例證恰恰暴露出,現存當代女性詩歌發生史研究與敘述中存在的因“共識”所致混沌不清、甚至將歷史事實倒置敘述而強行迎合“共識”等問題的嚴重性。
因此,如何確認以翟永明為“頭羊”的首批女性詩歌書寫者的自覺性,以及如何考辨、研究其來有自的自覺性根源等問題,對于考察、追溯“女性詩歌”為何在“新時期文學”及朦朧詩極盛時期發動書寫越界、如何越界及其越界所構成的詩歌乃至文學與文化的價值所在,便顯得尤為重要。
一部完整的、具有獨立主體性的“當代女性詩歌史”,按歷史文本撰修慣例和體例,需要確定歷史事件的誕生時間;需要對一系列重大歷史事件的客觀認定、敘述和評價;需要對一系列重大事件中的關鍵性、代表性人物或文本,予以認定或重新追認,并對其歷史地位、貢獻以及對“未來”發展趨勢的影響予以悉心辨析;需要對整個歷史發生、發展的時間線包括其延長線,以重大事件為節點進行分期處理;同時,因為歷史本身具有宏觀的“連續性”和微觀的“碎片性”二重屬性和特征,研究/敘述者又須建立“傳統的傳承性”和“歷史的創造性”二重變奏史觀及史識,從而提出自己的方法論,竭盡所能地去逐個解決本文前述所遭遇或質疑的、那些建構或敘述一部“當代女性詩歌史”時,必須首先解決的系列問題,以及還可能遭遇的更多問題,諸如:如何將“女性詩歌”誕生至今的發展史進行獨立敘述,從而真正讓“女性詩歌”在其歷史“本事”業已實現從“女性意識”的全面覺醒、到“女性主體性”建構的初步完成、再將女性的自我建構通過詩歌書寫實踐推向縱深發展之后,把對此一“本事”的歷史敘述從作為整體的詩歌史、作為總體文學史文本的“細枝末節”之中,或者被這些文本所微觀化處理的形態之中,“解放”出來,令“女性詩歌史”的“建構”工程,像“女性詩歌”書寫實踐所呈現出的“本事”一樣,獲得真正的主體性“解放”、成為真正的“另一個”(the other,露絲·伊麗格瑞語)詩歌/詩歌史的主體(subject)?這一系列追問凸顯出,對當代女性詩歌發生期乃至其“前史”進行歷時態和共時態再勘察、再研究的必要性。
“女性詩歌”這一概念包含著重要的性別要素,按女性主義理論和方法進行討論,“女性”內在著一個與其相對應/對立的“他者”——“男性”;同時這一概念中的“詩歌”要素,按文體理論,它也存在著與之對立/對應的、作為“他者”的文體。因此,它蘊含的指向包括兩個維度:
一是“女性詩歌”作為“本事”的歷史維度。于此維度的討論和研究,無疑須以其書寫主體——女性詩人及其詩歌文本為主體對象,探析“她們”如何以詩歌以及周邊文體文本的形式,“言說”她們自己的思想、情感、欲望和經驗等等,亦即她們如何通過書寫實踐其表現“性別自我”、建構“性別自我”的活動;而且還須以歷史的眼光,對這一“本事”進行歷時態演進的考察和梳理。這是在“女性言說”范疇內的研究與敘述。
另一個維度則以“女性詩歌”的“他者”鏡像為研究對象。它具有兩個歷史性的他者鏡像:其一,“女性詩歌”的命名/概念/術語是男性批評家唐曉渡所首創,對于當代女性詩歌及其書寫者而言,唐既是“性別”他者,又以《女性詩歌:從黑夜到白晝——讀翟永明的組詩〈女人〉》[15]這一批評文體和關鍵文本,構成了“她們”的、特別是翟永明《女人》詩歌文體和文本的他者。此性別鏡像非唯唐曉渡一人。其二,這一概念隨后經一眾批評文本的“現場”闡釋和多種文學史著的歷史敘述,其內涵不斷被抽象、歸納和總結并被范疇化;所生產的文本,無論其闡釋者或敘述者是否“她們”的性別他者,都以其文體樣式和文本構成了“她們”的他者。
就此二鏡像而言,性別他者對“女性”及其詩歌書寫的言-說(langage),均可歸置于“言說女性”的范疇;而第二類“他者”中還存在“女性”同性別下的、以不同文體形式展開的對“女性詩歌”的言說,比如崔衛平編輯的“女性詩歌”選本《蘋果上的豹——女性詩卷》與她的多篇評論文章,皆可歸置為“言說女性”范疇。當代女性詩歌發生史的重識、研究與敘述需從多鏡像歷史文獻入手,考辨發生期的詩人們及其文本如何被納入經典化和歷史化軌道的各種面向,探討“她們”截至目前被“言說”的形態,或被言說建構的形象,包括個體及群體形象。
撰敘一部相對完善的當代女性詩歌史包括發生史,應該通過對詩歌書寫實踐史中如此雙重維度的考察,“建構”一個具有自我-他者間對話性的研究和敘述形態;同時通過這種對話性研究建立一個立體、飽滿、相對客觀的而非扁平化的、僅許以“本文”作者視角和觀念為立意基本點的敘述框架。
“女性詩歌”這一概念/術語,是名詞“女性”和“詩歌”并列組合而成的一個詞組,它不是一個偏正結構的、對主詞作出單向限定的詞組;就其語義而言,它相應地同時包涵這兩個名詞各自的內涵,它們互相間既限定“另一個”,又兼容“另一個”。因此,女性詩歌史的研究須合理、靈活地借鑒、運用多重理論與方法。
1.以伊麗格瑞為代表的歐陸女性主義理論方法
唐曉渡曾言“女性詩歌”并非包容所有女性詩人所寫的詩歌,“所涉及的也絕非單純的性別問題,”而是對“回到和深入女性自身,基于獨特的生命體驗所獲具的人性深度而建立起全面的自主自立意識”[16]的一類文本的命名;崔衛平在《蘋果上的豹——女性詩卷》的序言開篇則直呼“女性詩歌”為“中國當代‘女性主義詩歌’”[17]。“女性詩歌”的最初界定,唐曉渡后來謂之為“黑格爾邏輯學式”命名。[18]或可將唐、崔各自表述的概念理解為,他們通過“概念”對20世紀80年代發生期的所謂女性詩歌及其書寫實踐作出了一種本質性的規定,一種本質化的概括和抽象,這也意味著,后來者對其研究或敘述無論如何都有必要將女性主義理論作為主要方法之一。
女性主義起源于歐陸,包括美國在內的西方女性主義理論的發展在內,都大量借鑒了其歐陸理論;波伏娃、伍爾夫、西蘇和克里斯蒂娃等的著作較早引進國內,她們因此在20世紀八九十年代成為國內比較熟悉的理論家。而且歐陸女性主義發展到20世紀80年代晚期,建構了一套完整的、具有理想主義色彩和烏托邦化的二元性別理論圖式,已經全面成熟。
不過,歐陸理論的重要代表伊麗格瑞(Luce Irigaray)恰恰在國內學界最不為人熟知,對其理論的研究及應用成果十分有限。伊氏建立其理論的最初路徑是,以男權話語的集大成者弗洛伊德和拉康性學說中的男性生理學及生理解剖學為解構對象,通過摹仿他們的性的哲學方法,提出了女性性經驗表達與“女性風格”建構的學說,爾后在此基礎上又提出“性別差異倫理學”,倡導“另一個”性別主體的建構之說,最終20世紀80年代中期,構畫出一個基于女/男二元性別互為獨立、互相豐富、共建和諧性別世界的、“美好原則”下的理想圖景。[19]可以說,伊氏理論體系化進程中漸次提出的序列概念和原理,同中國當代女性詩歌的發生、演變和發展的路徑,具有一定的對話性,頗具方法論指導意義,同樣值得進行“女性詩歌”發生期內部嬗變研究的研究者借鑒。
當代女性詩歌史研究可以征用女性主義理論,可以伊麗格瑞理論和方法為主,輔之以波伏娃、西蘇和克里斯蒂娃等的理論,以此解讀、闡釋、分析和總結發生期“女性詩歌”的思想衍變旅程和嬗變結構,盡管它們當初并未構成中國“女性詩歌”的源頭性思想資源。
2.堅持“歷史理性”與后現代歷史敘事學相結合的方法
“女性詩歌”發生期的結束,如果按自然年代結束的時間“1989”為依據,距今已三十余年;如依當代詩歌史敘述的共識性分期下限“1992”為依據,也已三十年。以20世紀50年代始治新文學或現代文學史的“現代”三十年跨度作類比,其時間長度已構成撰修一種“專門”的、“斷代”的獨立文體史基礎;同時,即使不以“修史”為目的,在距離歷史發生現場已具相對足夠“長”的時距之后,這個作為對象的歷史本事已經成為人們常識中的一種“歷史”,或者說已經是具有了相對性“共識”的歷史問題和現象,因此,對它的研究,又必須采用歷史學的方法論。
首先,可擷取歷史文獻學甚至知識考古學的方法,進行史料和文獻的發掘與辨證。在此層面,可采現存代表性史述著作中的相關敘述為線索,或以相關研究文本為切入口,以其正文、注釋以及參考文獻中被征用或出現過的文獻文本,包括詩歌文本、批評和理論文本以及前述兩種敘述性文本為“索引”,檢索基本史料,并搜羅所涉周邊相關文本;其次,對于前述“索引”中“出現”過的詩人的個人詩歌文本、散文隨筆、訪談以及其他相關文獻,比如海男的小說、翟永明和王小妮的散文、隨筆甚至翟所書有關藝術作品或藝術家的評論文章等,以“竭澤而漁”為目標搜集各種版本文獻,并在對相關文獻的整理、辨析過程中,再做更為“周邊”的延伸、擴展檢索;繼而對相關文本進行比對。比如翟永明《女人》幾乎在每一個載錄文獻文本中,都做出過適當的修改,對其進行重識性研究應采最初版本為基準,適當參考其他版本文獻,作出注釋說明,因為特別是詩歌文本,每一次字、詞的些微調整和修改,更不用說詩行的斷句和句式變化,都會涉及到詩人對于語言、節奏、氣息甚至聲調的理解和把握的階段性差異;而之所以擬采最初版本為依據,主要因為研究對象——“女性詩歌”的“發生期”——具有自身的特殊性,它要求文本文獻和史料的準確性務必以創作學的“發生”形態為基準,從而以此“還原”其詩歌文本在創作完成之初的真實面貌,然后才有可能通過研究和敘述者的“闡”“詮”“釋”,令其“真實性”和“客觀性”得以呈現。這是打破或驗證前述那類凝定性“共識”最為基礎的文獻考辨工作。
其次,歷史學的“時間”范疇,既具線性延長的客觀性,也具“共時態”的客觀性,因此,在敘述和研究中如何盡力做到二者得兼?這既是研究者與敘述者的史觀、史識貫徹其研究與敘述中的態度、立場,也是一個基本方法論問題。亦即對于當代女性詩歌史發生期的歷史形態研究,既要堅持“歷史理性”的研究態度,堅持所謂歷史的“連續性”“統一性”“傳承性”等將歷史結構化的觀念和方法;也要持守自巴塔耶(Georges Bataille)、阿爾都塞(Louis Althusser)、福柯(Michel Foucault)以降的“微觀史”“碎片化”“知識考古學”“譜系學”“意識形態結構演變史”等等新歷史主義的歷史表現思想和方法。將這兩種表面看似勢不兩立的歷史觀念及其敘述方法,進行有效貫通、有機融合,才有可能“建構”既能貫徹研究主題、又不造成以“理論”或觀念圖解主題的研究病癥,從而令研究和史述更顯立體、豐富,令“本事”在發展、嬗變過程各階段本具有的多元、共時形態,得以“呈現”(present)或“表現”(represent),令“本事”發展的線性癥候不被“進化論”本質化。
最后,新歷史主義理論中,有“一切歷史都是當代史”(克羅齊語)和“一切歷史都是思想史”(科林伍德語)這樣兩種頗為典型的理論態度和法則。
對于“女性詩歌”的一端之“女性”的言說、闡釋,前述已言,需建基于女性主義理論思想和方法之上,這正是所謂“思想史”研究的一個表征;然而應該警惕的是它還具有“詩歌”一端,詩歌書寫的確具有表達“思想”的那一面向,但是詩歌又絕不僅僅是“思想”的文本。
同時,任何歷史研究無法回避的一個事實是,研究行為發生時,研究者身居的當下時代的語境和各種話語,必然會滲透到他/她的敘述立場、研究進程中,這種“主觀性”也是一種客觀實在。然而,對于“女性詩歌”,包括對其書寫的詩人、言說的批評家以及對“她”作出過歷史敘述的史學家已經生產出來的一系列文本文獻,在研究中如何將它們(他們)回置于其被生產的那個“當代”的歷史語境,從彼“當代”出發,盡可能客觀(或正確)地對待那些詩人及其詩歌文本、那些詩評家及其評論文本、那些文學(詩歌)史家及其史述文本。也只有這樣,才能在當下研究者、敘述者所深居的這個“當代”,與文本文獻“發生”的那個“當代”之間,建立起對話關系,甚至構成一種“相互旁觀”的關系。只有建立這樣一種具有對話性的文本結構,才有可能將這樣“兩個當代”構建為一個具有相對客觀性、連續統一性的“當代歷史”。
3.以抒情詩文本細讀方法重新發掘、審視個體詩人及其文本的代表性
“女性詩歌”的另一端當然是關于詩歌這一文體的自律性發展問題。文體的發展研究必然要以文體本身的“自律性”作為根本對象。詩歌“自律性”本體維度,包括詩人書寫實踐的基本詞匯和常用詞匯、句法形式、節奏、聲音、聲調等語言形式層面,以及由這些語言維度的表征樣態所構成的文本基本形態、呈現出來的詩人的抒情語法。
當代女性詩歌史的研究,特別是針對文體內部發展的“線性”敘述層面,必然要面對重要詩人、代表性詩人等對象的解讀、重釋乃至重估等關鍵問題,并從中發現其審美“自律性”作為“史”的嬗變進程。這就意味著,研究和敘述必須以文本為對象,通過“細讀”這樣一種“批評的方式”切入。在此維度,通過對詩人的詩歌文本詞匯表的梳理、句法結構的辨析、聲音聲調語調和節奏的剖析,最終完成對于個體對象的抒情語法結構的“還原”,一方面通過將其回置于文本“發生”的時間背景中,以闡釋、確定其“歷史意義”,另一方面,通過一組或多個“共時態”詩人間的抒情語法結構及文本風格的對比,以探討、歸納或總結各個體詩人的風格和辨識度(個體特征)。
總之,重識與敘述一部中國當代女性詩歌發生史,需以已存的、對“她們”的歷史敘述為文獻“索引”,在確定詩人們通過書寫實踐在“詩歌”和“文學”的“本事”層面所建構的歷史性貢獻基礎上,對“她們”于“女性詩歌”發生期以文本呈現出的“思想性”貢獻,作出闡釋、評估或重估,并期冀以此方法和路徑,最終對發生期的詩人、文本以及“她們”的歷史語境,在“重新問題化”和“重新歷史化”后,完成一次“重新書寫”。
[1][9]程光煒《中國當代詩歌史》[M],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3年版,第315頁,第313頁。
[2]謝冕《總序》[A],翟永明《稱之為一切》(中國女性詩歌文庫·翟永明集)[C],唐曉渡編,謝冕主編,北京:春風文藝出版社,1997年版,第2頁。
[3]參見董秀麗《20世紀90年代女性詩歌研究》[M],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9年版,第91頁;趙彬《斷裂、轉型與深化——中國90年代女性詩歌寫作研究》[M],北京:光明日報出版社,2011年版,第21-22頁;馬春花《被縛與反抗——中國當代女性文學思潮論[M],濟南:齊魯書社,2008年版,第131-132頁。
[4]翟永明《黑夜的意識》,《詩歌報》[N],1986年8月21日,第2版。
[5]張清華《中國當代先鋒文學思潮論(修訂版)》[M],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4年版,第282頁。
[6]洪子誠《中國當代文學史(修訂版)》[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7年版,第243頁。
[7]洪子誠、劉登翰《中國當代新詩史》[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93年版,第443-445頁。
[8]洪子誠、劉登翰《中國當代新詩史》的第438-439頁中有這樣一段敘述:對于出現在80年代中期的青年詩歌運動,有的報刊曾做過這樣的描述:“1986——在這個被稱為‘無法抗拒的年代’……‘新生代’的詩歌探索,到了1986年,逐漸引起詩界的注意。評價自然很不相同,但無視這一詩歌現象并不明智——這成為人們的共識。”
[10]董秀麗《20世紀90年代女性詩歌研究》[M],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9年版,第91頁,第10頁。
[11]趙彬《斷裂、轉型與深化——中國90年代女性詩歌寫作研究》[M],北京:光明日報出版社,2011年版,第22頁。
[12]陳厚誠、王寧《西方當代文學批評在中國》[M],天津:百花文藝出版社,2000年版,第427頁。
[13]荒林《日常生活價值重構——中國當代女性主義文學思潮重構》[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3年版,第71頁。
[14]參閱成立《中國當代女性詩歌發生史論》[D],上海:上海師范大學,2022年。此一考證主要集中于該文《第二章“女人”誕生:翟永明組詩〈女人〉作為精神和話語事件》和《第四章“女性詩歌”群體發軔:非自覺構成及其多元開創性——以〈新詩潮詩集(下)〉為中心文獻》。
[15]唐曉渡《不斷重復的起點》[M],北京:文化藝術出版社,1989年版,第53-60頁。此書書名應該排校有誤,其內文輯錄有論文《不斷重臨的起點》(第26-46頁);而且在唐曉渡編選的《先鋒詩歌》(北京: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1999年版)、唐曉渡與陳超和耿占春合著并由其主編的《辯難與沉默:當代詩論三重奏》(北京:作家出版社,2008年版)二書封面勒口、唐曉渡著《唐曉渡詩學論集》(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1年版)扉頁三上的“唐曉渡”簡介,均有“著有詩歌評論集《不斷重臨的起點》”或“詩論集《不斷重臨的起點》”字樣。唐曉渡此文原載《詩刊》,1987年第2期。
[16]唐曉渡《女性詩歌:從黑夜到白晝》,見唐曉渡《不斷重復的起點》[M],北京:文化藝術出版社,1989年版,第53-54頁。引文中著重號為原文既有。
[17]崔衛平《編選者序》,見《蘋果上的豹——女性詩卷》[C],崔衛平編選,謝冕、唐曉渡主編,北京: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1993年版,《編選者序》第1頁。
[18]唐曉渡《誰是翟永明?》[A],翟永明《稱之為一切》(中國女性詩歌文庫·翟永明集)[C],第2頁。本文后輯錄于唐曉渡《鏡內鏡外》[M],北京:作家出版社,2015年版,第91-110頁,本處引文見該書第92頁。
[19]參閱冰馬《伊麗格瑞女性主義理論的越界與建構》,《文藝理論研究》,2023年(待刊稿)。本文已通過知網網絡發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