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中的馬鮫魚（六首）

史潔舲

隱秘的涼意

再次談到東沙。在海邊

村莊生來只倚賴眼前這片混黃而存在

閉眼時，總有一些旋渦在晃動

那些在塔尖積攢的光

只是東風落在海角的遺言

他們沒有身世，就像紅石礁沒有來路

一代代漁人從這里出走

現在，一陣風就可以把我們吹成干涸

那些不斷退縮的海岸線

攬住東沙山頭搖曳的茅草叢

鷗鳥從這里路過時

仿佛是東海微醺的雙眼

疏忽一暼又歸于沉默

還有那些潮頭

疏通了誰內心的血管道

仿佛早年的信仰隱隱又有了回聲

當它退去

浮現的礁群又像極了我內心燃燒著的

隱秘的涼意

海潮與落日

海潮并不寬闊，也不

洶涌

他們總是朝著最低的方向流去

就像懷揣了無數個故鄉

奔赴一個個落日

卵石就這樣在循環往復中

慢慢

磨平一生

在東沙，海潮與落日

就是明朝某年遷居而來的

兩個先民

一個呼喊著拍打未知

另一個默默撫平沙礫

春日家山空

極目東望

再多的努力也抵不上東沙普安燈塔

慢悠悠的一瞥

世間萬物每一秒都在消弭的途中

唯有那每隔五秒的一閃

不增不滅

塔下，祖先安睡著的那片山坡

春土溫潤，草木葳蕤

如隱的東山頭，在晨霧中只剩下一記輪廓

如果有可能，我真愿意是那塔

端坐，清修，少言寡語

頭頂支起夜幕與朗月

偶爾被大海看見時

內心有水流一樣的緩慢

不悲不喜，空得什么也找不到

黃梅童

沉悶的咚咚聲在船頭一波波蕩開

祖父的木棒快敲折了

小黃梅童以為那就是自由的召喚

它曾經想象過的自由

在樹上

它和它的魚族認為

眼前這網，就是海域生出的大樹

它要跳到樹上嘰啾雀躍

似乎那就是神靈的疆域，神秘的目的地

它們迅速洄游過來，帶著致命的眩暈

停滯，屏息，在寂靜的陰謀里

暮色中的馬鮫魚

一尾馬鮫魚

從外海跋涉而來

離開深海之后，這條失去呼吸的馬鮫魚

在殘留的余光里替我說出一切：

比如，它是如何掏空肚子里的汪洋

卸下一身鹽粒

穿過現實的玻璃門

隨暮色來到我的餐桌

晝夜交替的時刻

父輩的往事如何在鮮疊再次袒露如浦溝

那些昏暗中的海天與山影

還有坎門海與鮮疊灣深不可見的阻隔

秩序中的蒼涼，讓親近成為儀式

時間似乎并沒有改變什么

卻使這尾馬鮫魚有了漫長的擱淺

唯有潮汐如隱隱的呼聲在天光里消遁

在海山

站在大巖頭遠眺跨海大橋

看車輛飛馳行色匆匆

看灘涂慈悲，托起落日

看大巖累世靜默，依舊端坐

渾身被夕陽刷上一層金黃的蜜

大岙人說起早年夏夜村里老少在此聚集納涼

談論對蝦、望潮的價格和蔬菜、番薯的長勢

他們臉上有恬淡的自足

在村里，文友們聊起手機端碎片式的閱讀時代、

文學面對經濟效益的氣短、消失的報紙副刊、

國人眼中的成功人士，還有無辜躺槍的瑣事

那些一地雞毛

在海風中越吹越遠，終究不值一提

在海山，性寒的巖頭蟹和甘棗酒是絕配

鮮甜之后的溫補直抵筋骨

年逾古稀的老人由此高高蕩起秋千

山海如此遼闊，歲月如此匆促

更多的事物總是讓我們來不及俯首躬行

便一閃而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