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頭，請借一步說話（三首）

島

——席慕蓉和她父親的故事

在我生活的島上

只有一棵千年之樹

它向著天空奮力生長

父親一直澆灌著

把古樹向天而長的性格

留給了女兒

在我生活的島上

千只鶴來過冬

它們的羽翼里

有故鄉(xiāng)天空的味道

只有父親聞得到，而我

模仿著鶴們搖晃的步伐

蹣跚學步

在我生活的島上

風劃著水呼吸

父親把小白氈鋪在

一葉孤舟上航行

跟女兒彈著羊拐骨做游戲

直到星星隱退

講故事似的哄女兒說

明天的早茶就回故鄉(xiāng)喝吧

在我生活的島上

人們把我家叫做成吉思汗艾里

“牽著八駿馬的鐵木真

愛戀上我

微醉的也速該巴圖爾

為我父親獻上了訂親的哈達”

這樣期盼著，每個早晨

我走進圖書館

在自己的世界里游逛一整天

我生活的島

一只盲犬來守護

之前，它已經(jīng)守過一千個夜

父親叫它“牧羊犬斑哈爾”

偶爾，父親跟它

用蒙古語緩緩交談

在我生活的島上

有一座唯一燃著千盞佛燈的寺廟

那條從寺廟開始的石徑是父親鋪的

而我，常常夢見月圓的夜晚

走在這條路上回故鄉(xiāng)

在我生活的島上

博物館珍藏的阿吉奈駿馬

千年只有一次展覽的機會

父親便會帶上銀馬嚼去那里

可是，贈給了滿清皇帝的那匹駿馬

額頭上的月亮不見了

我生活的島

太平洋銜在嘴里嬉戲

父親提醒

也許就在明天或某一天

它會讓千萬條魚哭泣著一口吞下我們

所以，我想用祖先的語言給故鄉(xiāng)寫信

可是，我的枕邊

除了蒙古秘史找不到其他光亮

我生活的島

圍著藍藍的海

即使用千萬只葫蘆來舀

也不會減少半瓢海水

浸著襁褓味兒的蒙古故鄉(xiāng)喲

即使我在千萬個夜里思念您

心都不會疲憊

我生活的島

蒙古人稱為江河的傷疤

我蒙古的青天，

您何時來俯瞰我孤獨的內(nèi)心！

那是海寧

溫柔的晚霞，徘徊在徐志摩的想象里，那是海寧;

飛鳥沐浴在霞光中啼鳴，那是海寧;

從王國維的天窗，滴落著蒼穹之雨，那是海寧;

秋天的童話走到金庸腳下慢慢地老去，那是海寧。

虔誠的年輪從兩鬢滲透，

海寧的山水，還有她的歲月，像他的涌潮般經(jīng)典。

漫漫青云在海浪上繚繞，

黃昏如褐雕的影子撲落，

偶爾飄落的一片樹葉，也顯得那么經(jīng)典;

猶如心靈的傷感被風吹散，

海寧的黃昏，恰似那最后的落葉般經(jīng)典;

微風吹過，

留在草尖上的余香，是海寧;

明月已逝，

留在麗人臉頰上的潔光，是海寧;

候鳥飛歸，

從山頭掠過的影子，是海寧;

奔跑的云彩，

匆匆中抖落的露水，是海寧;

成熟的果子，

輕輕落于宇宙之掌，是海寧;

長憶觀潮，

長出紛紛揚揚的思緒，是海寧;

如精靈之魚，

敏銳地感受到水的污臭與清澈，

石子在蜃景中沉睡的樣子，是海寧;

夢見遠古的大海，

你蒼茫的身影，

如聆聽濤聲般經(jīng)典。

你的海神廟門前獅子的，

凝望已久的目光，

唯有藍天給它空曠遼遠

偶爾眨一下眼

滴落的不是雨，是淚，

你成為大海的守護者，

如宇宙的藍色一樣經(jīng)典。

偶爾聽到月亮的腳步聲

那是你在玩耍

偶爾你皺一下眉頭

那是你在祈禱

偶爾你推開了我的夜晚

那是你在暗戀光明

偶爾你的彩虹飄在蒙古的天空

那是你在尋找四季

你像世界屋脊一樣經(jīng)典—海寧

蘊藏地溫的故事中

關(guān)于圣水之石的傳說一樣

你停留在我的詩詞行間，多么經(jīng)典。

喂飽了雛鳥，雄鷹要起飛

你說她是蒼天的屬民

你為她叩首的那一刻是經(jīng)典;

吹散烏云的風，

你說她是你的屬民

你為她們敞開懷抱，這也是經(jīng)典。

你的夢中不能減去神仙和精靈魚

你的水中不能減去小溪與河流

你的土地中不能減去故土和家園

我喜歡你的寧靜—那是你的座右銘

一切的一切喧囂聲

卻無奈地敗落在你的博大面前，

你智慧的名字和屹立的軀體，是經(jīng)典。

生生不息的人類，

像你一樣在歲月中磨練，然后跟你一起變老，

所以說你是當之無愧的經(jīng)典，

你就像海寧這個名字一樣經(jīng)典。

溫柔的晚霞，徘徊在徐志摩的想象里，那是海寧;

飛鳥沐浴在霞光中啼鳴，那是海寧;

從王國維的天窗，滴落著蒼穹之雨，那是海寧;

秋天的童話走到金庸腳下慢慢地老去，那是海寧;

那是絕對的海寧。

石頭，請借一步說話

她是給迷途的春風引路的預言石

她是舞動了夏日花雨的精靈石

秋葉在懷抱中堆積之時

臨摹了天地五顏六色的魔法石

冬雪在視野中消融之時

取太陽之火為蒼生取暖的火焰石

因為畫出了羔羊的羊羊叫聲

從她的身上能聞到母親的乳香

因為畫出了褐色雄鷹飛翔的姿勢

我看到了他們劃過天空的孤線

在馱載的騸駝進行的背影中

她們站成了一個個人形的守望石

獵手和獵物被刻畫在同一個巖壁上

猶如遠古的利劍，照亮一個世紀的命運。

交替的四季從這里輪流跨上馬背

她夢見了駿馬的嘶鳴，化為一座馬鞍石

遠天融入一片蔚藍

她坐落在戈壁灘，化作一粒宇宙石

她們用堅強的軀體證明

歲月的容顏在這里永不變老。

夢中的石頭啊！

請允許我借一步說話。

作者簡介：恩克哈達，蒙古族，詩人、作家。1970年出生于內(nèi)蒙古阿拉善左旗，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內(nèi)蒙古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阿拉善作家協(xié)會主席，中國魯迅文學院第十五屆高研班學員。出版有詩集《駿馬的家園》《敖倫布拉格的羊腸小道》《盤羊之殤》《孩子，不要在夜里吹口哨》《寂靜中的藍》，蒙漢雙語詩集《額吉井的傳說》，散文集《阿門烏蘇》，文學評論集《洋溢的詩意》，隨筆集《明日之約》等十多部。曾獲內(nèi)蒙古自治區(qū)第九屆“蘇龍嘎”獎、全國首屆“騰格里”杯蒙文詩歌大賽金獎、全國“納·賽音朝格圖”詩歌大賽金獎、第三屆全國“蒼天的駝羔”蒙文詩歌大賽金獎，以及蒙古國作家協(xié)會授予的“為文學奮斗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