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櫻
美國作家弗拉基米爾·納博科夫說過,偉大的作家集三者于一身:講故事的人、教育家和魔術師。所謂“魔術師”,無非是具備虛構和想象的能力。當下的小說,經驗同質化、敘述平庸化、故事套路化日益凸顯,如此創作背景下,90后作家陳春成的小說集《夜晚的潛水艇》著實讓人眼前一亮。這并非是因為它頂著第四屆理想國文學獎的光環,而是源自他以小說的名義,打開N種可能性,于現實生活與虛幻之間恰到好處地來回折返,給人以無盡的遐想與思考。
小說集共收錄九篇小說,都毫無例外地寫到了夢境,而且邏輯思維縝密,文體錯綜交織,語言凝練簡潔,讀來尤能抓住人心,令人又回味不盡。《夜晚的潛水艇》由博爾赫斯丟失的一枚硬幣為切入口,一位崇拜博爾赫斯的大富商斥資資助,要千方百計尋找這枚掉進海里的硬幣,一場史無前例的荒誕壯舉由此展開。作者并沒有按部就班地走傳統敘述路線,阿萊夫號潛水艇失事,次年富商去世,他轉筆到印象派畫家陳透納去世后公開的手稿,講述一個樂于做夢的男孩如何在房間里駕駛著一艘潛水艇,到大洋深處,甚至穿越到過去,拯救了當年當海洋學家的爺爺。前后形成互文關系,處處涌動著魔幻色彩,就連結尾之處也是叫人有些恍惚:“公元2166年一個夏天的傍晚,有個孩子在沙灘上玩耍。海浪沖上來一小片金屬疙瘩,銹蝕得厲害。小孩撿起來看了看,一揚手,又扔回海里去了”。博爾赫斯丟失的那枚金幣,終于有了歸處,卻不禁叫人一聲嘆息。
有人幻想駕駛自己造的潛水艇海底探險,有人在天空管理局負責剪裁云彩,有人手握傳彩筆成為偉大的作家,有人冥思苦想釀出能解除煩憂、抹去歲月的老春酒,有人憑借幻想演奏一場音樂會……陳春成的精神譜系中,往往真實與幻想難辨,時間與空間縱橫,讓人有種失去重心的踩空感和虛無感,某個瞬間或某個剎那,總能找到情感共振的靈光一閃。以豆瓣讀者津津樂道的《竹峰寺——鑰匙和碑的故事》為例,初讀是一個人躲進山林,躲進洞里,以尋求安全感的故事,主人公躲進山林深處的一只甕里,痛痛快快地哭過一場,聽見空氣中的流動聲,搞不清是山峰生長的聲音,還是土地公的呼嚕聲;再讀會發現故事擁有多元的詮釋空間,關于隱匿與尋找,關于記憶,關于鄉愁,關于自然,等等。或許有讀者會問,藏把老屋的鑰匙,有必要做如此多鋪墊嗎?寺廟、大雄寶殿、蛺蝶碑、橋洞、甕,看上去有些云山霧罩,其實,從潛意識層面分析,他躲進深山,藏把鑰匙,不過是要找回丟失的自己。寺廟、碑刻、鑰匙,形成一種對峙關系,如他所寫:“我想象在黃昏和黑夜的邊界,有一條極窄的縫隙,另一個世界的陰風從那里刮過來。”可見,他的興趣點從來不是莊嚴的寺廟、恢宏的佛殿、世俗的和尚,而是修竹茂林之間的一角飛檐,飛檐上吻過的微風,微風里的蟲鳴,蟲鳴中的夢境,夢境里的色彩——這種色彩,不是肉眼即見的顏色,而是落日余暉在竹林之間陰晴不定的模樣。
“我是夢中傳彩筆,欲書花葉寄朝云”,陳春成的這種獨特視角和思維模式,在其他幾篇小說中都有體現。《裁云記》中,主人公以剪裁云彩為職,后來拜訪老師生前老友遇到難題,最終靠狐貍的牌局給予破解。《〈紅樓夢〉彌散》中,“我”在博物館展廳里蘇醒過來,被后人要求復述《紅樓夢》。“隨之而生的《紅樓夢》仍以其他形式在世間飄蕩,時散時聚,無往而不在。證據是其后五年間,分別在馬里亞納海溝底部一只蝴蝶翅膀的斑紋里和一片朝霞上發現了幾行神秘的詩句。學者們說法紛紜,但我知道它們來自哪里。”看到這里,也就讀懂了“彌散”二字的深意,“《紅樓夢》從一切的內部奔涌而來,也終將彌散如萬物”,這無不寓意著傳統文化的精神DNA在后人血脈中汩汩奔涌和世代傳遞。
如果把幻想比作一根棒棒糖,那么陳春成的小說構思便是以這根棒棒糖為支點,撬動起色彩斑斕的世界;如果把幻想比作潘多拉魔盒,那么他的打開方式頗具匠心,既有傳統文化的意境描寫,也有西方文學的魔幻色彩。他能夠駕輕就熟地讓小說人物飛來飛去,以荒誕不經的敘述構筑想象世界的宮殿,以竭盡全力的輕盈抵達現實主義的彼岸,勇于嘗試描寫那些未經整理過的人生,去想象和創造那些不完美的世界。從中我們可以感受到對苦難生活的隱忍,字里行間關切的是復雜的人性和孤獨的困境。
“如果你可以寫出偉大的作品,但只有你自己才能領受,無論你生前或死后,都不會有人知道你的偉大,你愿意過這樣的一生嗎?”《傳彩筆》中石桌老人的提問,也指出了所有人的共同困境,不僅局限于作家,因為筆可以換成其他工具。“白茫茫大地真干凈”,人生本身就是一場空,赤裸而來,赤裸而去,不過是在人世間散散步。因此,面對這種“交換代價”,很少人能放下或舍得,這恰恰是我們苦惱的本源。無獨有偶,在《李茵的湖》中,尋找與夢境,依然是不變的主題,“我”反復夢見自己行走在灰色屋頂上的夢境,只不過,“那反復出現、無窮無盡的屋頂之于我,也許就像那水池之于李茵,是人生中一個微不足道卻揮之不去的謎團,輕煙一樣,彌漫在生活的背面”。“我”幫前女友李茵尋找那片水池,輾轉聯系到鳥叔由他提供照片,又從照片里尋找到線索,這種層層推進的邏輯關系,作者運用起來得心應手,頗有福爾摩斯偵探破案的意味。這個尋找過程,勾起人們的童年回憶,觸動內心的柔軟部分,最終的結果不過是被記憶所欺騙——“面對童年中最明亮的一個黃昏”與“多年后匿園一個陰沉沉的下午”,誰也無法辨清真相。
阿乙評價陳春成的小說時,如是說道:“讀陳春成的小說,能感受到作者在背后把問題全部想得清清楚楚,所以小說才會看起來流暢而有趣。他的語言錘煉已經爐火純青,不是池中之物。”此言不虛,很多時候,我說不清楚什么是好小說,但我能夠一眼甄別出不好的小說,最好的識別辦法便是看語言。如文學評論家張定浩在《文學與名物》中所寫:“‘風微僅足吹花片,雨細才能見水痕’,一切都是微細的,但微細中原有它的深廣。”這種深廣,連接宇宙,抵達寰球,陳春成寫出了這種深廣,既有時間的蒼茫,也有空間的縹緲,如書中的白描:“我能精確地形容出草葉的脈絡,流水的紋理,夜半林中的聲響,月出時湖面一瞬間的閃光,也能一語傳神,能鏤刻塵埃,也能勾勒出星河的輪廓。即便是少年人最微妙的情緒,在我筆下也會像摩崖石刻般展露無遺。沒多久,我就厭倦了描摹現實,讓我傾心的自然景觀差不多寫盡了,故鄉和回憶已拓印在紙上。”小說中的人物自述,何嘗不是他的獨白呢?他在意的是一根草莖上搖曳的微光,他試圖寫下一秒鐘內世界的橫截面,他的語言功底正是小說家的基本功,這也是他的小說之所以耐讀的重要原因。
當然,作為處女作,小說集《夜晚的潛水艇》尚有欠缺之處。比如,《夜晚的潛水艇》《傳彩筆》等敘事模式雷同,故事結局相差無幾;《傳彩筆》的結局,老葉叔叔的兒子繼承父業,寫網絡小說,當問及葉叔叔去世前寫的東西時,兒子說清明節時都給燒掉了,這與博爾赫斯丟失的那枚金幣的歸宿異曲同工。但是,這些絲毫不會影響陳春成的現實主義探索意義與開拓意義。就像作家梁鴻所說:“文學能夠溢出文學之外而引起的一些重要社會思考,我想這并不是文學的羞恥;相反,這一文學應該具備的素質之一離當代文學越來越遠了。同時,文學文體并非有某種固定的模式,一個寫作者如果能夠用同一種新的結構使文學內部被打開,那無疑是一件幸運的事情。”陳春成以小說的名義,讓我們看到世界的N種可能性,更切實感受到那種撲面而來的孤獨感與虛無感,繼而產生對生活積極的推動作用,這本身也是一件幸福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