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十三
多少年后,我重回電視臺,又遇見師父。
那會兒,他正在電視臺樓前小廣場上看孩子。人家看孩子,手拿把攥,不敢松手,他卻是不管不顧,由著孩子撒歡兒。仔細看,才發現不是那么回事,他在娃娃腰間系了根細繩,另一端牽在自己手里,好比平地上放風箏。
縣電視臺是我的第一個工作單位。那時候,在大城市找工作需要投簡歷、擠人才市場、搞面試,但在小縣城,不興這個。每年年初,各黨政機關事業單位提報崗位需求,縣人事局接了報告,向上一級打報告,批準了,再視當年報到的大中專畢業生實際情況制定招考計劃。我上大學時修習的是新聞采編專業,聽說同專業的還有一人,是名女生。尋常人眼中,電視臺的位置稍好一些,誰去電視臺誰去報社呢?問題不難解決,事先規定了,我只能報考電視臺,那名女生只能報考縣報社。我出身農村,沒關系沒門路,倒是聽說那名女生的父親在縣財政局,怎么,難不成好事自己找上了門?
待上班一段時間后,才有些明白。
縣電視臺攝像記者,基本是個三分腦力、七分體力的活兒。那時候攝像機還處在“分體機”時代,通俗一點兒講,即肩頭扛的僅是大號攝像頭而已,干活的時候還需在肩上加挎個錄像器。“大號攝像頭”大到什么程度,簡單點兒說,上秤稱,三十八斤。這還是底座黑海綿掉光后的分量。縣級電視臺能用的設備基本上是省級、市級淘汰下來的,不缺胳膊少腿就已經很好了。接上面話題說,缺海綿的那個位置本是要卡在肩頭的,缺了海綿緩沖,機器內部鐵質器件與人肩頭的血肉直接摩擦,局面可想而知。我上班后沒幾天,有一次脫襯衣,順帶著把肩頭粘連的一塊皮肉給扯了下來。當然,因為干這活兒,也有意外收獲,由于長時間肩上扛塊鐵,背上挎個包,導致臂膀力量大增。我家孩子還小那幾年,下班回到家抱他,總感覺沒什么分量,問母親,這娃是不是不太吃飯,怎么老不見長肉?
很久以后才知道,那名女同志的父親當時找過臺長,但被臺長擋了回去。臺長說,我們就是想要個扛攝像機的,最好是莊戶孩子出身,吃苦耐勞,皮實抗造。你們家閨女我知道,文文靜靜,讓她去報社,拿筆桿子,寫東西,不一樣很好嘛。怕那位父親仍不死心,又補充道,跟你說句到家的實話吧,我這里要招的,本質上不過是個壯勞力,自然要棒小伙,將來撒出去穿山越嶺沖鋒陷陣,放心!
這話說得,好像早有預謀,要推我們上戰場當烈士似的。
話雖這樣說,但以我這樣的條件,能謀得這個位置,心里還是感覺幸運異常。初入職場,萬事不會,需要有人帶,組織上安排了師父。我干縣城電視新聞那一套,無一不出自師父的傳授。傳授技藝就是賞飯吃,我對他很感激,與他在一起,從不敢直呼他名姓,甚至連姓氏都少帶,直接稱他“師父”。多少年過去,仍清晰記得當年他零零星星的一些教導,特別是關于日常注意事項的。師父說,干這行,一個總的原則就是腦子里得時時繃緊一根弦,就是四個字:稍縱即逝!影像的東西嘛,記錄下來是永恒,記錄不下來只能稱瞬間。我們直接跟縣上領導打交道,領導不可能因為你沒抓拍到而再來一次,把領導當演員嗎?不管什么原因,一旦出現沒記錄下來的情況,就是事故。為了確保不出事故,每次出發前都得來一次常規檢查,主要是攝像機狀態、電池,還有錄像帶:看攝像機是不是能正常工作;看電池電量是不是充足——最好帶兩塊,即使有備用電池,也要檢查一下它的電量,因為也不是沒出現過兩塊電池恰巧都虧電的情況;要檢查一下錄像帶余量還夠不夠,最好捎上備用帶,但亦要記得上面的內容是不是可擦,因為你可能經常會遇到一天出幾個任務的情況,要是因為倒騰帶,把還沒發出去的東西抹掉,那你就找地方哭去吧。
上班后很長一段時間,每每有外出拍攝任務,師父都帶上我。我跟著,也就是幫著寫寫記記,偶爾拎拎話筒三腳架,當然,主要任務還是站在一邊瞪起眼來好好看,看他是怎么干活的,相當于崗前培訓。沒幾天,師父表揚我聰明勤快,說有我跟著,他輕快了很多,夸獎我說我比狼狗好使,還說如果他有閨女,一定聘我當姑爺。拍攝回來之后要撰寫新聞稿,辦公室只有一臺一開機就轟轟響的奔騰586計算機,打印機還是針式的,干起活來吱吱響,尖銳的嘯聲三層樓都聽得見。因為是新人,我能不說話就不說話,更遑論人前逞能了,所以盡管已經看出師父不會盲打,但還是抱了膀子戳在一邊看。師父煙癮大,一旦進入思考時更甚,一支接一支地抽。他打字用的是“一指禪”,即單指在鍵盤上砸,而且必須用左手(左手平常是專門用來夾煙卷的),右手卻閑撫在大腿上什么事也不干,于是煙卷就只能歪叼在嘴唇上。煙霧嗆得正上方的一只眼睜不開,師父竟能在不需要手幫忙的情況下,僅憑唇部力量就把煙卷倒騰到另一邊。這只眼歇一歇,那只眼接著遭罪。
差不多三周后,師父跟臺里說,我可以獨立執行采訪任務了。得到“出徒”的消息,我給師父送去兩條煙。他沒想到我會來這一手,有些尷尬。我解釋說,上班第一天,人事科長把咱倆安排到一間辦公室,我清楚地記得,您跟我說的第一句話就是問我抽不抽煙。我說我不抽煙。您說那不行,我得每月給您煙錢。我問為什么。您跟我算經濟賬,說您每天一包煙,一個月三條,我跟您混一間辦公室,不花錢就跟著抽了煙,不公平,得每月補給您一條半煙。聽我說完,師父哈哈大笑,答說,虧你還記得,我那是為老不尊,跟你開玩笑呢,你還當了真。我不退讓,堅持說,您是我師父,您跟我說過的每一句話我都記著,送您條煙抽是應該的。師父說,都被你說得不好意思了,那卻之不恭,我就收下了。我說,以后在這里混,保不準碰上什么事,還得仰仗您。
從小到大,父親一再教育我,飯不可以亂吃,話不可以亂說。我說保不準將來碰上什么事。一語成讖,果然一張烏鴉嘴。
我獨立完成的第一則報道是歡迎一位全運會冠軍回校,縣領導親自到縣一中開座談會慰問的新聞。新聞播出后,收到不少熱心觀眾來信。那個時代的人愛較真,有人在信里質問,報道通篇就是某某領導指出、某某領導強調、某某領導肯定和鼓勵、某某領導提出殷切希望,一直看到最后,我都不知道到底是誰得了冠軍、得了個什么冠軍、經歷了什么過程、教練是誰。臺長把我叫到辦公室,我這才知道,同樣內容的另一封信還被寄到了縣政府辦公室。臺長狠狠批評了我,要求我好好反思,舉一反三,在以后的工作中杜絕類似事故再次發生。我低頭耷眉回到辦公室,師父卻在一旁說風涼話,說這下好,拍領導馬屁,用力過猛,拍馬腿上了吧。我分辯說,我并沒有另立路數啊,我這是仔細研究了咱們以往的報道之后,嚴格按照套路來的,大家以前都是這樣報道的呢。師父不說話。我心累得不行,人坐下,臉伏到桌面上,額頭枕著手掌,閉目養神。我聽見對面椅子響,可能是師父調整了一下坐姿,聽他在桌面之下、椅子之上放了一個汪洋而綿長的響屁。我趕緊抬起頭來,躲避臭氣。師父借著放屁的話題,又說,你也大可不必太放在心上,有些事看似嚴肅正經,實則不過是一個屁,放了臭一陣兒,過了就過了。
我覺得師父這話說得很有水平。
據說,好情緒可以傳染人,壞運氣也同樣可以。師父剛剛笑話完我拍馬屁拍到了馬腿上,自己就不幸踩雷中了大獎。那是縣上的一個建設項目調度會,主持會議的是一位姓鄭的副縣長,盡管排名暫時靠后,但分管工程建設,加之年輕有為、風頭正勁,平時很注意形象。那則短消息當天采制,當天播出,當天晚上就出了事,效率極高。鄭副縣長的秘書越過辦公室,直接把電話打給了正在家吃晚飯的臺長。秘書傳達了鄭副縣長的意思,說剛剛播出的新聞已經看到,他很不滿意,建議全體搞這事的記者再看幾遍,挑出毛病,找準問題,搞好整改。臨末了還一再強調,一定要進一步提高新聞報道質量。臺長哪敢怠慢,飯也不吃了,放下電話立刻往辦公室趕。在全體攝制人員陪伴下,臺長把短片翻來覆去看了好幾遍,終于找出問題,這問題既不屬于政治問題也不是技術問題,而是“領導形象”問題:鄭副縣長本來就臉盤子大、脖子粗、身板魁肥,錄像帶又經線性編輯系統的多次復制,畫面被放大,再加上當時尚有眾多的球面電視,鄭副縣長的大臉在電視上播出時,看起來估計跟豬頭差不多。臺長火了,說事關領導形象,這還了得,要給處分。師父是事主,本來一直躲在角落抽煙不言聲,想蒙混過關,這會兒不得不開口。師父爭辯,說他是嚴格按照人像特寫鏡頭占整個畫面比例三分之二的標準拍攝的,有原始錄像帶為證。又說,鄭副縣長那人本來就長那樣,他要是劉德華,再多復制三遍也還一樣好看,有什么辦法?
不是事情本身,而是師父的態度激怒了臺長。臺長對這件事的處理干脆麻利:在一級防火單位審片室抽煙,師父被罰款五百;至于是不是還留下繼續在電視新聞部干,等回頭看看鄭副縣長的指示再說。
師父遭此劫難,我自然不能袖手旁觀。第二天晚上,我請他吃飯,他答應了,師徒兩人到一家小酒館喝了點酒。恰巧當天晚上開職工大會,臺長臺上大講,師父臺下小講。臺長也喝了點小酒,臉紅撲撲的,興致很高,自賣自夸,說自己以臺為家,勤儉度日,一不抽煙二不喝酒三不好迎來送往,光這一項每年就得為臺里省下十幾萬。師父酒后失德,忍不住嘀咕說,按你的正科級標準,只能坐普桑,你卻買奧迪,結果被人告,只好把奧迪賤價處理,一來一去,就讓臺里虧了幾十萬。話說隔墻有耳,更何況大庭廣眾之下,便有好事者把他小聲嘀咕的話傳遞到了臺長耳朵里。
不久,臺里人事調整,師父被調離電視新聞部,去工程隊報到。那時候縣電視臺還兼有開發推廣有線電視的職能,有線電視連接千家萬戶,鋪攤子架線桿也是必須,而工程隊就是干這個的。不過,這屬野外作業工種,條件苦,沒補助,不管嚴寒酷暑,基本上都是在野地山溝里打滾,正式工沒人肯去。
人說師徒之誼,情同父子,但我們這對“父子”卻變成了難兄難弟。我也不知道自己為什么這么倒霉。師父走后不久,我接了一個鄭副縣長陪同省領導來考察的報道任務,我是千小心萬謹慎,當我覺得做好了一切前期工作,翻看錄像帶準備配畫面時,卻發現那盤新錄像帶上一片雪花——什么也沒有!剎那間,我只感覺五雷轟頂、萬箭穿心,人竟不自覺地出溜到了地上。這應該算是縣電視臺自創立以來發生的最大一起新聞事故,鄭副縣長晚上還等著看有關他的這則報道呢。人事科長找到我,讓我先把手上的攝像機上交,人回辦公室老實待著,未經允許哪兒都不準去。我偷偷問他,臺里打算怎么處理我?人事科長面無表情地回答,臺長已經親自去縣長那里登門解釋了,研究解決辦法,現在還不是討論怎么處理你的時候。人逢喜事心情爽,憂上心頭瞌睡多,當我一個人回到辦公室,看著辦公桌對面空蕩蕩的座位,不禁想起了師父,感到郁悶異常。我趴到桌子上,很快就睡了過去。醒來時,天已經黑了。
新聞結束之后馬上就開始查找事故原因。正好有省臺記者在縣里采訪,也被邀請來一起聯合會診。好幾個專家圍著我,問這問那。比如,當時你按下錄制鍵的時候聽見機器轟轟響了嗎?比如,你從監視窗觀察到上方紅燈亮了嗎?等等等等,均沒有問題。又找來錄像帶看上面的防擦除按鈕是不是被按了下去,也沒發現問題。到最后還是省臺記者有經驗,他讓我再扛起攝像機錄一點兒東西讓大家看。我照著做了,倒帶回看的時候,一片雪花。省臺記者說我來,接過攝像機自己調試了一番,然后錄了點兒東西,大家倒帶回看,上面仍然是雪花一片。省臺記者最后確認了原因,他說,這種情況我們那里也曾經遇到過,不過極少極少,一般都發生在老機器身上。因為長時間不維護,磁頭糊了,干起活來表面上看一切正常,但就是錄不上東西。
事故原因查到了,余下的事情就是研究如何處分我。但事故原因讓臺里有些尷尬,于是派人事科長來征詢我的意見。這是什么道理,過年殺雞,事先還要在雞面前擺下匕首、毒藥、上吊繩,讓雞自己選死法?我抬頭望了一眼人事科長,竟還忙里偷閑研究了一下他的臉,他面皮細嫩白凈,胡子茬刮得干干凈凈,不過因為上了年紀,臉上溝溝壑壑的褶皺挺多。我無法判斷人事科長的來意,試探著問他,還有命不?人事科長不笑,搖了搖頭,回答說不會判刑。我又試探著問,飯碗能保住嗎?人事科長干脆麻利地回答,不知道。
電視新聞部是不能留了,我等著臺里給我另安排科室。卻沒想人事科長再次找到我,讓我自己挑選科室。不想讓組織為難,我想都沒想就說,我還是去工程隊吧。聽我這樣說,人事科長很驚訝,意味深長地說,你們倆還果真是一個窯里燒出來的貨。
等到第二天,師父打來電話,劈頭就說,你小子真精啊,知道我在工程隊吃好飯,削尖了腦袋往我這里鉆!我說屁啊,我是混不下去了,主動投奔您呢。他說,來吧來吧。
我覺得師父被發配到工程隊,應該郁悶異常才對,但當我來到工程隊后,才發現不是那么回事。不過十來天不見,師父胡子見長,膀子見長,酒量見長,嗓門兒見長,身板更加硬朗,面色愈加紅潤,給人感覺,整個人一下年輕了好多歲。那是我參加工作后少有的一段快樂時光,盡管累,但沒什么精神壓力,每天身子一沾到床,馬上就能睡著,跟死狗一樣。我一度認為,以后的日子就這樣了,師父卻不這么想。老早以前,他見我有事沒事老愛端本書看,就給我取了個外號“秀才”,師父說,秀才,你年輕,有學歷,很快還會再回去。我不以為然。師父也不急,繼續開導我說,有機會,你還是要考,考出去,離開這里,離開縣城,到更廣闊的天地去。我知道你也是莊戶孩子出身,覺得能在縣電視臺謀得這么個位置不易,但很快你就會發現,當初你曾經覺得多么幸運,后來你就會覺得多么無意義。我不說話,但心還是被師父說動了。
事情果然跟師父預言的一樣,臺里并沒有讓我在山野里永遠待下去的意思,我很快被召回,重新扛起了攝像機。接到通知的那天,我們十幾個人正在南部山區忙著架桿扯線,那天中午,師父跟幾個哥們兒給我送行。師父喝醉了,跑到野地里四處逛蕩,看他醉眼蒙眬的,我們怕有閃失,都緊跟了上去。師父來到一根線桿旁邊,突然一把緊緊抱住了它。這是一根早已廢棄不用的木質電線桿,表面為防腐燒成了炭黑色,也就是在這種荒涼落后的山鄉還能見到這種東西。我們見師父的臉緊貼在線桿上面,努力想把它連根拔起,一邊用力,一邊還喃喃自語,看俺老孫給你們耍耍如意金箍棒!但電線桿根基深著呢,盡管他姓孫,卻不是孫悟空,沒把金箍棒晃動分毫,倒把自己蹭了一鼻子灰。
臺長不知怎么回事,跟師父杠上了。可能聽說師父在工程隊待得很滋潤,不久以后把他也召回來了。這次是讓他去物業科。物業科沒什么技術活,無非就是打掃打掃衛生,明擺著是給他小鞋穿。不過師父也夠絕的,不知道是無心還是故意,他很快又惹出了故事。這次是接電話。那天辦公室大忙,有人見師父拿著把大掃帚兜兜轉轉閑得蛋疼,臨時抓差,讓師父幫著守守電話。師父很爽快地答應了。不長時間,一個電話打來,開口就吩咐讓趕緊找臺長,態度生硬,口氣霸道。師父不吃這一套,問對方姓名。對方很不耐煩地回答,你不用管我是誰,你趕緊去找你們臺長接電話!師父不示弱,說你不說你是誰,我就不給你找。還啪一聲扣了電話。師父平生最瞧不起官場人物,官稍大一點兒就拿別人不當人,官小一點兒又拿自己不當人,為巴結討好,屁股上恨不得變出根尾巴來搖啊搖。師父很痛快,自己這回好賴硬氣了一把,盡管他隱約覺得對方來者不善,但管他呢,連最起碼的禮貌都不講,還當領導呢,不妨教育教育他。電話鈴聲很快再次響起,師父拿起電話,對方一開口,仍是那句話,喂,趕緊找你們臺長接電話。師父一聽還是那個人,干脆麻利地又扣了電話。很快,電話鈴聲第三次響起,對方這次學乖了,未等師父問即趕緊自報家門,喂,我是鄭安民!我找你們臺長。鄭安民就是我上面好幾次提到的那個鄭副縣長。師父答說,好,你等著。說完把電話聽筒放到一邊,找臺長去了。那是固定電話的時代,大家都沒手機,找個人確實很麻煩,但也沒有他那樣找臺長的,拿著大掃帚滿院子轉,臺長又不是落葉,躺在地上等著他去掃。鄭副縣長干等了半天,最終氣得扣了電話。本來他從不親自操刀干這等小活的,但恰巧那天秘書請病假,結果被鬧了個大花臉。鄭副縣長電話也不打了,他找了司機,直接坐車來到縣電視臺,就在臺長辦公室把臺長沒鼻子沒臉好一通訓。官大一級壓死人,臺長大氣不敢出,被訓了許久,才鬧明白是臺里有人接電話得罪了縣長。
當年的臘月,臺長退休。一聽說臺長不干了,立馬有人在辦公樓前放起鞭炮。師父正好路過,不知道一群人聚到一塊兒想干什么,見人事科長也在,上前問,才知道是慶祝臺長滾蛋。人事科長把師父當同志,說,老孫,你也應該受夠了吧,來來來,跟大家一起慶祝一下。聞聽此言,師父上前一把扯下桿子上還正響著的鞭炮,扔到地上,拿皮鞋跺滅了,回答人事科長說,就這點兒出息了嗎?他在臺上的時候你怎么連個屁都不敢放,人家不干了,手里沒權了,這會兒欺負死老虎顯你能耐嗎?
臺長走,我也走。我考上了公務員,從此離開縣城,離開了電視臺。在省城,盡管相距遙遠,但仍能零零星星獲知臺里的一些消息。聽說新臺長到任后,師父咸魚翻身,混得風生水起。新臺長是師父的老相識,當初在部隊的時候,師父已經當了連長,新臺長還只是普通一兵。行伍重鄉情,師父曾經很照顧他,他自然要投桃報李。師父像換了個人一樣,一向不修邊幅的他開始穿西服打領帶,胡子茬刮得烏青,頭發梳得油光,還打發膠定型,昔日的模范丈夫開始一天到晚不著家,仿佛總在忙。師父還一天兩頓喝,大老遠就能聞到他身上濃濃的酒氣。面對人們詫異的審視目光,師父主動申辯加訴苦,常跟著領導,得注意形象,得有眼色,得替領導擋酒,即使豁上這條老命,也得護得臺長周全。對師父的這些行徑,也有不少人看不順眼,有人說師父下賤,沒幾年就要退休、頭發都白了的人,跑前跑后給一個小年輕當全職服務員,也不知道圖什么。不長時間,師父剛剛大學畢業的小兒子一路綠燈被招進了縣電視臺,大家才恍然大悟。
至今我還記得師父當年說過的一些話,他說縣電視臺這種地方就是個親戚窩,看似云淡風輕,實則盤根錯節。我去的那年正好是縣電視臺成立十周年,臺里搞了一次大合影,各種身份的職工合起來數一數,正好一百零八位。師父指著照片上的某某某和某某某,告訴我,這人是這人的姑父;又指著某某某和某某某,說,這人是這人的二舅;再指著某某某和某某某,說別看這倆人不是一個姓,卻是兄弟,倆人一個爹。說實話,我一直不太明白,師父當初一再動員我考出去,但卻又把自己的兒子安置回縣電視臺,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這次見面,想問問,又覺得他會尷尬,還是不問了吧。正是個冬日的正午,陽光照耀下,已經掉光葉子的法桐伸出枝枝丫丫的陰影,在水泥地上倒映出了水墨畫的樣子。我朝師父走去,多少年不見了,這次一定要多喝幾杯。